品读 | 落拓书生:何人不念故园情

何人不念故园情
落拓书生

我又一次在这条熟悉且又有些陌生的乡村小路上踽踽独行了,萧瑟的风,吹着我凌乱的头发,看到路旁路牌上的两个楷体大字“建安”,我点点头,对自己说,准备到家了。

 

大概离村庄还有一千多米的时候,早些年用来灌溉庄稼的一条大水沟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来,远远就与我打招呼:“老四,你回来了!”声音里充满了惊喜……

  

一、愚昧的观念

  

远远就与我打招呼的人,其实,与我没有任何亲戚关系,给我的印象犹如脚下的乡村小路,熟悉且又有几分陌生。她脸上之所以流露出惊喜的神情,只因我的出现恰好是她需要帮忙的时候。

  

这不?如我意想中的一样,和我打完招呼,她立即指着大水沟里一个背风的地方,对我说:“老四,我今天在地里拾得一个背篓的玉米,背不动,你帮我背回家,行么?”我除了点头答应,似乎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一背篓的玉米,大约一百多斤,饶是我体格健壮,背起来步行时仍感到有些吃力。更不用说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她慢慢跟在我身后,絮絮叨叨地说:“老四啊,还是你这种多读点书的人好,特别懂事;我家三儿他们比你差多了……他们一天到晚拿几百、几千块钱去赌……我身体不好,想问他们要些钱看看病,像要了他们的命一样,都绷着脸不给钱给我……我只能一天到晚到地里拾人家落下的玉米,拿回家晒干卖了,换要些钱看病、买药……想想,我这一辈子命好苦啊!”我谦逊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也不想说些什么。因为,正是在脚下的这条乡村小路上,我曾被她说得一文不值。我早些年背着米去异乡求学,路过她家地头的时候,她指着我的背影对她两个儿子说道:“读书多有什么用!这种年头,读完大学后国家又不分配工作,也做不得什么大官,还不如小学一毕业就在家种田种地实在!”语气中的嘲弄与不屑,即便十几年过去了,我仍记得一清二楚。

  

我虽不至于要与她这么一个老妪斤斤计较,但心里总有些悲哀——村庄里像她这样晚年凄凉的老人实在太多了。大冷天的,曲折的小路上又出现了数个老人的身影,她们棉衣破旧,或背着背篓,或背着麻袋,脚步踉踉跄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全是我认识的人。

  

她们见到我后,都激动起来了,一个个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孩子忽然见到家长似的,簇拥着我,向我诉说她们的孩子如何如何的不孝,以及媳妇如何如何的狠毒。个别老人竟拉住了我的手,呜咽着说:“老四,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他们去别人的家里打麻将到三更半夜才回来,输了钱,尽拿我一个老人家出气……”

  

“老四,你懂的道理多,你有空去我家里帮我说说我那两个儿子几句……上个星期我头疼得厉害,想问他们要些钱去村里卫生所买点药,他们一分钱都不给我,还一天到晚的打我,骂我是个老不死的东西……”一个老人说。她皱纹密布的额头上隐隐有些淤青。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个眼眶深凹的老人插嘴问我:“老四啊,像我们这样子女都不想养的老人能不能进养老院?”一时间,我感觉自己头大如斗了。

  

这些老人固然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幸,但所有的不幸多少也与他们落后、愚昧的观念有关。他们骨子里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早些年时他们将儿子宠上了天,却把女儿骂得猪狗不如,以至女儿嫁了人后再也不回娘家一趟。更为要紧的是,这些老人重男轻女的做法还造成了严重的恶果,他们不仅宠出了飞扬跋扈的儿子,还害得女儿目不识丁,最后只能嫁去边远的山区。另外,有些老人自国家实行不包分配工作的政策后认为读书没多大用处,所以,他们的孩子读完小学就在家里种田种地了。发家致富后他们孩子的精神世界却极度空虚,于是,赌博成了唯一的乐趣。家业一赌二穷三白,这些没有养老退休金等福利待遇的农村老人晚年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都说穷则变通。可是,这些老人的变通之法,几乎令人怒火中烧,他们常常在田地里、村里干些“顺手牵羊”的事,使得原本很是同情他们的村民脸上换成鄙夷的神色。

  

究竟是时代造成的悲剧?还是人为造成的悲剧?我想了大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沉重的背篓在肩头勒出的痛感一直提醒着我:自己其实只是一个漂泊异乡的打工仔!老人们喜欢向我诉苦,无非是因为我肯献出一双耳朵,舍得几分力气罢了。

  

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打工仔后,我忽然发现暮色已苍茫,天空竟飘起了细雨,村庄、炊烟、小河、树林、原野、远山在暮色中在细雨里,连成一片,迷迷濛濛,宛若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在我眼前缓缓展开……

  

二、父亲酿的玉米酒

  

我替老人把玉米背到她家屋檐下,放好,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哥、嫂还在城里打工,母亲替他们照看孩子,家中只有我与父亲。我淘米,准备做饭,父亲搓着双手,有些埋怨地跟我说道:“四儿,你每年都是搭班车回家过年,会有人笑话你的……你看隔壁家的K哥,他开小车回来过年!”

  

“你为什么就不能看开一些?”我脸一黑,眼中几乎喷出火花来了。心里却微微感伤——眼前的人,如果不是我的父亲,我大可不必理会他什么。

  

“我……是……怕有人笑话你……”父亲顿时支支吾吾起来,大概见我脸色有些阴沉,他立即岔开话题,说:“四儿,你先慢慢煮饭,我去帮你温一壶酒。我上个月酿的玉米酒,蛮好喝的。”

  

我望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心情甚是复杂。想来父亲永远不知道,我并不怎么爱喝他酿的玉米酒。我其实只是喜欢看他眉开眼笑的样子。哥、嫂因为父亲过于好面子及依赖性太重等缘故,一向都不大瞧得起父亲,但哥哥又很喜欢喝父亲酿的玉米酒,这让父亲颇为自豪,以至经常在我们兄弟面前眉开眼笑地嚷:“你们总说我没有什么本事……你们看看,年前我都已经酿好玉米酒等你们了,你们每次回来过年基本不用花钱买酒……”这时哥哥总会撇撇嘴对父亲说,没有你酿的玉米酒,饭同样吃得下。一旁的我只是笑笑,任凭父亲陶醉于他所谓的功劳。偶尔我也在心里想,看人笑总比看人哭好多了。

  

“唉!”我轻轻叹了口气,想把凌乱的思绪整理一下,不料,越整理越凌乱,只好索性不管了,埋头煮菜。

  

7点多钟,父子二人开始吃晚饭。父亲扒完两碗米饭,喝了杯酒,独自一人到堂屋里看电视。我一个人在厨房里慢慢吃晚饭,斟了一杯酒放在饭桌上,就把壶里的酒倒回坛里,封好。

  

抿一口酒,颇苦,把杯放下。吃菜。但先前那口酒的苦味,使我意念回转,幽然消神。

  

因为厨房的门对着堂屋,我只要一回头,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我放行李包的那个角落。当我心神恍惚时,堂屋里电视机的声音突然变大了,我一惊,下意识的扭头望进堂屋,立即发现父亲的“阴谋”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近我的行李包,竖着耳朵,慢慢拉开行李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三、四包香烟装进他的衣兜后,先是把行李包的拉链拉好,再慢慢回到电视机前的沙发上。暗暗得意,以为自己干得神不知鬼不觉。

  

可惜了!这老头子“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他不把电视机的声音放大的话,我怎会扭头望进堂屋?怎能亲眼目睹他蹑手蹑脚偷烟的一幕?并不是我不舍得买烟给父亲,而是早些年买烟给了他后他经常拿12块钱的烟到商店里换5块钱的烟。用他的话讲,一包换两包特别值。后来我买5块钱的烟给他,他总嫌不如村里商店卖的好抽。我恼了,干脆什么烟都不买给他。只给些钱给他做生活费。

  

喜好小赌的父亲一向舍不得花钱买烟,见我脾气好,加上知道我每次回家都会买些充当“门面”的烟,他便绞尽脑汁的“偷”我的烟了。他摸准了我的脉,知道我不当场抓得人烟俱获的话,过后绝不说他什么。

  

以往“阴谋”得逞后父亲总是匆匆逃离现场,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他一边关掉电视机,一边朝着厨房方向说道:“四儿,你慢慢喝酒……没有什么电视节目是比较好看的,我出去玩一下了……啊!”最后一个“啊”字是在堂屋外面说的,足见老头子“做贼心虚”了。

  

我摇摇头,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酒,只觉五味俱全,就像父亲给我的回忆一样,充满酸、甜、苦、辣、咸,始终没有缺少哪种味道……夜深,酒尽。我却在一片寂静里觉得,父亲如酒,五味遍尝的人生才是完整的人生……

  

三、老屋阁楼上听冷雨

  

尽管新宅有几个房间,我还是喜欢在老屋的阁楼上过夜。因为阁楼上有两个大木箱,它们装着我初中、高中、大专的部分课本,以及一些课外书,报纸。我习惯睡前看一会书。

  

但这一夜,我显然看不成书了。黄昏时分的细雨,到了夜里,竟成了淅沥沥的小雨。屋顶上,一股股的细流沿着瓦槽滑到屋檐,潺潺泻到地面,真个天潮潮地湿湿的了。

  

时节寒冬,雨当然是冷的。淅沥沥的冷雨,时稠时稀,落在鳞鳞且陈旧的瓦片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像千万头蚕在吞噬桑叶,又似一段很有韵律的音乐。沙沙……刷刷……沙沙……雨声柔婉且亲切,听着,听着,心里似乎也有些湿了。尤其厚实的手掌触及床沿一刻,闻着泥墙散发出的土味,顿感诸多尘封的往事纷至沓来,直扑心头。

  

从一个谜语说起,“千条线,万条线;掉到水里,看不见。”在童年的记忆里,谜底自然无疑是雨。但雨真是线状的么?是的!童年的我、妹妹,及邻居家的孩子们,自然不会想到疏雨滴梧桐或骤雨打荷叶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只有过一次例外,一个小男孩刚刚说完雨像黄豆,就被我们群起攻之了,我们对他嚷道:“你说雨像黄豆,你去河里捞一颗给我们看看!”在小男孩被弄得满脸通红后,我们仍不肯善罢甘休,半推半拉着他,去他家里找他父母讨个说法,结果被他父亲抄起扫帚扫出家门。

  

“这就是我们童年的一次印记啊!”我心想着,两根手指轻轻敲着床沿,闭上眼睛,恍惚中耳畔竟似回荡着妹妹童年稚嫩、清脆的声音:“二哥,你说我们一会去学校会不会挨迟到?”睁开眼后,妹妹的声音消失了,略略抬头,只见灰褐色的屋顶隐隐泛着湿湿的流光。那深一脚浅一脚走过的童年,愁肠百结的少年时代,回想起来,心头不觉多了几分惆怅。

  

或者说,几分愧疚。当我从唐诗宋词里知道雨是千姿百态的时候,我的眼眸开始染上一抹忧郁的色彩。记得是高一暑假,有一天雨下得特别大,父子二人倚在门边,望着门外的倾盆大雨,父亲忽然眉头紧蹙,一个劲地埋怨我:“四儿,就是因为你读高中,不肯在家耕田种地,我们家里才盖不起楼房!你还害得你哥讨不到老婆!你看,这老瓦房下雨天到处漏水,谁肯嫁给你哥?你说说啊!”在一片哗啦啦的风雨声中,父亲低声说的话却能一字不漏的传进我的耳里。我嘴唇动了几下,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觉自己委屈极了。后来我一个人跑到阁楼上,呆了一个下午,倒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真个识尽了愁的滋味。父亲的埋怨,破旧的老屋,故乡的雨天,无不使我忧郁,甚至憎恨。

  

待我可以从容面对故乡的雨天,已是建了新宅后的事情。依旧是个雨天,父子二人倚在新宅门边,还散发着油漆味的门边,望着滂沱大雨,父子二人很是高兴,不约而同地说,这场大雨下得真及时!

  

连续大旱了两个多月,田地里的庄稼奄奄一息,一场大雨突至,简直就是一种福泽。我有什么理由憎恨故乡的雨么?没有!

  

我应该为早年对于父亲、老屋及雨天的憎恨而愧疚吗?应该!毕竟,我早些年所憎恨的东西,叫作贫穷。与父亲、老屋、雨天无关。

  

“四儿,夜里冷,你多拿一床被子盖在身上……”父亲沙哑的声音从新宅里传出来,穿过雨帘,一字不漏的落在老屋的阁楼上,我又一次听得清清楚楚,侧身,看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

  

四、亲不亲,故乡人

  

几乎听了一夜的雨。

  

次晨醒来,还没起床,就已听到大表哥在楼下大声嚷道:“老四,快点起床!到我家里帮我杀年猪!”他的嗓门还真不是一般的大,竟把左邻右舍的狗惹得狂吠不止。

  

我出了门,才知道雨已停了,空气甚是清新,原野经过一夜小雨的滋润后更显得绿意盎然。在去大表哥家的路上,大表哥一直走在我前面,我望着他的背影时,心里泛起一种怪怪的感觉——若论年纪的话,这个大表哥足以当我的父亲,他儿子只比我小七个月。除了哥哥,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人就是他这个大表哥。却不料,长大后我最喜欢亲近的人也是他这个大表哥。可惜我无从得知,这大表哥每次与我喝酒喝得面红耳赤,勾肩搭背时心里是否有过一番感慨?想当年,拖着两条青油油鼻涕的我没少被他呵斥:“你不把鼻涕弄干净,休想拿我家的碗吃饭!”

  

“啪——嘣……”几个顽童放的鞭炮爆炸声,将我思绪拉回现实。我抬起头来,才发觉自己距离大表哥甚远,当我赶到他家院子里时,肥大的年猪已被几个人抬放在一条长凳上,嗷嗷叫个不停,只见一人手执尖刀,往猪的颈子下一捅,真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接着,一阵欢呼,小孩子满院子跑,几只狗互相追逐、嬉戏,宰杀年猪的人憨厚地搓着双手,笑着接受众人的称赞,这时我就被大表哥安排烧开水,生火煮大锅饭。

忙得肚子叽里咕噜叫了,方可吃顿早饭。我撒谎说,身体不大舒服。就只喝了一瓶啤酒,然后,默默看着其他人谈笑风生。

  

中午时分,村里宰杀年猪的乡亲们越来越多了,年猪临死之前的嗷嗷叫声此起彼伏,竟使我有些不忍闻听。但须臾间,我又忍俊不禁了,心里想,宰杀年猪比起非法捕杀野生动物的可耻行为好多了呢!况且,猪的价值就在于它能够为人们提供鲜肉。

  

“大哥,我有点事,先回家一趟了,晚上再来陪你喝酒……”我随意找了个借口,就轻轻离开大表哥家。尽管我不常在家,但村里二十岁以上的人(不包括他们的妻子)基本都认识我,我在回家路上不断地有人跟我打招呼,或递烟给我,或叫我去家里坐一会。我接过某个乡亲递的香烟毫不犹豫抽着的时候,心里感慨不已。香烟虽不高档,但抽着很是踏实,完全不像在城里突然间接到某个问路陌生人递的烟后恐这怯那,心神不宁。

  

想来,“亲不亲,故乡人。”永远是故乡最真实的反映……

  

五、心中永远的痛

  

残阳如血的黄昏,炊烟袅袅升起。晚风轻扬,山影逶迤。暮色刚起,却已有些大人倚在门边,大声呼儿唤女回家吃晚饭。

  

我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决定到老屋后面的半山腰上,到那片小树林里说几句话。

  

已经十二年了,他依然频繁地活在我的回忆里,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梦中。他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我的玩伴;他比我小一届,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友情。童年时候,我们一天到晚形影不离,放了学后我们经常一起放牛;炎热的夏天我们又一块到河边的树荫下钓鱼,有几次我钓得的鱼很少,他就把他钓得的鱼分些给我,让我很有颜面的回家。

  

沿着小径,上了一个土坡,小树林离我越来越近了,与他少年在牛背上玩耍的岁月缓缓重现心间。而我们少年时代的乐园——小树林在冬日里,依旧像春夏两季一样苍翠。远远望去,老松柏在暮色中愈见苍幽,略显枯黄的野草荒藤一路蔓延,直至山顶。空气里,弥漫着灼烈且清纯的泥土味。我一入小树林,神情不由得有些落寞起来。

  

“我回来了……”我低声地说着,回应我的,是倦鸟梦中的几声昵语。我终究想不起,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他初二那年辍学后,我们每次见面总是匆匆,后来到异乡读高中的年月里为了逃避父亲的埋怨,我经常是三、四个月才回一趟家拿生活费,以致对他的情况不大了解,只是隐隐听到村里的一些人说,他张狂得狠,常常欺负来村里谈对象的外村青年后生——可以说,他张狂的个性造成了致命的祸根。

  

一个夜色如墨的夜晚,外村的几个青年后生躲藏在他家的那个路口,一见他走出家门,几个青年后生立即冲上去往他身上捅了四刀,他却毫无察觉,追着几个青年后生跑了一百多米后轰然倒下,接着,17岁的他死于送往医院的途中……大半月后,我才得知他的死讯。一个人跑到这小树林里,整整呆了一天。耳畔仿佛一直回荡着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等你放假回来,我们再一块去河边钓鱼。”他终究没有等到我回来,我终究没能再与他一块到河边钓鱼,永远是心中的痛了。

  

他生前给了我很多美好的回忆,死后也使我明白了很多为人处事的道理,如一个人要学会内敛、沉稳地生活。每当我心里唳气横生四窜的时候,眼前常常浮现他的身影,似乎总听到他说,凡事适可而止。

  

按照村里的习俗,死者不满三十或无子女的是不能立碑的,更不能在家里弄什么牌位。他自然概莫能外。十二年里,我不知道他埋在何处,加上不便向村里的其他人打听,只好经常到这小树林里倾诉心底的哀思——这小树林,我们少年时代的乐园,总能给我一种深沉的慰藉。

  

山一程,水一程。想来,故园山水总含情。

  

我漫声低吟:“旧朋云做尽,余亦等轻尘。”转个身后,只见晚风从小树林里穿过,卷起地面上的一些落叶,卷着某种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呼呼涌向山巅。松涛阵阵,暮色茫茫。哦,又到话别的时刻了。

  

山下已灯影憧憧,我的朋友,我该回去了……

  

六、白发干娘

  

远远就看到父亲倚在老屋门边,一副翘首以待的样子。看见我后,他很是急切地问我:“四儿,你上哪里去了?干嘛手机都不带在身上?”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父亲已经对我说道:“你寄妈都跑我们家四、五趟了,想叫你去她家里吃顿晚饭。”

  

“哦……”我总算明白父亲天黑仍倚在门边的原因了。

  

“四儿,你的手机。”父亲从他衣兜里掏出手机递给我。并且说,他是到阁楼上拿的。

  

我接过手机,装进裤兜,轻轻问父亲:“老爹,你吃晚饭了?”

  

“天没黑前,我已在你大表哥家里吃过了。他们说,昨天杀年猪时你在他家都不喝什么酒……对了,四儿,刚才你大表哥打电话叫你去他家陪他喝酒。我跟他说,你不在家呢!”父亲答道。大概是喝点酒了,他黝黑的面孔泛起些许红晕。

  

我正准备淘米做饭,干娘的声音忽然从新宅的南面传过来,“四儿——在哪里呀?”

  

“寄妈,我在老屋。”我一面应着,一面跑出老屋。父亲亦步亦趋跟在我后面。我三步并做两步蹿到新宅的路边,搀扶干娘。

  

由于一路小跑,肥胖且已古稀的干娘累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我很是心疼地劝她:“寄妈,进家坐坐,顺便喝口水。”父亲也在一旁劝道:“他寄妈,先进屋坐一会,再说说话!”

  

“不坐了!四儿……走,去寄妈家吃饭。今天寄妈家杀年猪。四儿,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好不容易才回一趟家,也不知道去寄妈家里吃顿饭!寄妈寄爸又不是什么老虎,你怕什么!”干娘摇摇头,拉着我的手朝她家走。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站着一动不动,害得干娘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地上。

  

等我反应过来,急忙将她老人家扶住,不断地说:“寄妈你别拉着呀,我跟着你老人家去,就是了啊!”

  

半路上,我让干娘先回家,自己借口到商店买包烟,其实是为了买些糖果、酥饼给干哥干姐的孩子们。付钱时候,一位在商店打麻将的亲戚对我说道:“老四,你干什么去了?你寄妈到处找你。”一句极为平淡的话,却使我鼻根发酸、眼角发胀了。打从记事起,我就一直觉得年近半百的干娘特别和蔼、特别亲切,在她家里吃饭我若不小心摔破了碗,她从不打骂我,总是急急忙忙重新找了个碗给我,再和颜悦色地劝我多吃些饭,就凭这点,即可看出母亲的个人修养远逊干娘——物质匮乏的年月,我在家吃饭时如果一不小心摔破了碗,就会遭到母亲呵斥,甚至被她满院子的追打。

  

“寄爸寄妈,我来啦!”我提着糖果、酥饼走进干娘家的客厅,大声地嚷了一句,主要是怕她家的狗突然冲出来给我一个下马威——农村的狗凶着,可没城里人养的宠物狗那么温驯。

  

晚饭是在干娘家的老屋吃的,差不多有三桌的人。我习惯性地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干爹干娘身边,但没多久我就头痛不已了,两位古稀老人仍像小时候那样待我,不停地夹菜给我,以至碗里的菜我怎么吃都吃不完。见干爹夹起一块扣肉往我碗里送时,我正想开口拒绝,干娘却有些感慨地与我说:“四儿,寄妈也不知道还能给你夹几回菜……现在寄爸寄妈活一天算一天,说不定哪天就突然间死掉了……四儿你在外面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啊!有空就常回家看看寄爸寄妈……”

  

“嗯……寄爸寄妈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好自己,有空了就回家看看你们。”我点点头,眼睛却有些很不争气的红了。抬头望见西面泥墙上陈年的鸟巢,听到干哥说2015年拆掉老屋,我心里甚是惆怅。想着,那些因为季节更迭而远飞的燕子,当它们在天涯海角绕了一大圈飞回南方的时候,发现旧巢没了,大概只能唧唧啾啾地在空中盘旋,不知落脚何处。

  

那么,像燕子一样远飞回来的我呢?在熟悉的屋里、院落,再也见不到干爹干娘熟悉的身影,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凄惶?恐怕自己连燕子都不如,只能伫立阶前,默默承受城市体验与故乡意识深刻交糅后衍生的况味。最后,可能也像宋朝词人蒋捷慨然长叹:悲欢离合总无情。

  

“来!来!来!大家一起举杯喝酒!”干哥的声音骤然响起,粗犷而豪爽,颇有干爹年轻时候的几分风范。

  

一片银白的灯光里,望着白发稀疏的干娘,我好恨自己没有艾青那样的诗才,不然,可以写出像《大堰河,我的保姆》这样动人的诗章,赞美白发干娘……

  

七、离别家乡岁月多

  

想想,候鸟因为季节而迁徙,人类因为生存而漂泊,其实都不容易。

  

我又要离开故乡了。雾蒙蒙的清晨,带着淡淡的愁,走出家门。有点像轻装上阵。经过一次次的回归,和一次次的离开,我总算读懂了贺知章老先生的诗句:“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也许,我该庆幸自己回归或离开故乡的时候乡音依旧、鬓毛还未衰。

  

坐在即将开动的班车上,望着车窗外已头发花白的几个亲人,我不知怎地,竟恍恍惚惚想起《席慕容文集》中的一段话:“昨天、今天和明天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同的。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转身的那一刹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变了。太阳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人,就此和你永诀了。”以至,有些莫名的感伤起来。自己明明没有放手什么,心头却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班车慢慢前行了三、四米的时候,年迈的姑妈突然气喘吁吁地追到车上,我以为她要跟我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便怔怔地等她开口;而车上一些原本交头接耳的人也都静了下来,与我一齐怔怔地望着姑妈——这耳背甚为厉害的老太太竟是大声对我说:“四儿,我过几天就养一些鸡、鸭,到时它们大了,你记得回来吃啊!”只一秒钟,班车上的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我没有跟着众人笑,朝姑妈点点头后,隐隐觉得喉咙有些痛,心里也是堵得慌慌的,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四儿,你一定要记得回来啊!”姑妈一口气说完了话,像完成什么重大任务似的,转身下车,不料,一不留神踩了个空,发出“砰”的一声,她的膝盖实实在在的跟地面做了一次亲密的“接吻”,我赶紧下车将她扶起,帮她拍打裤腿上的尘土时,她摇着头说,老了,老了,不中用了,真的不中用了。

  

我重新上了班车,在座位上坐好后,回头望见姑妈站在路边不断地揉搓她的膝盖,心里疼了一阵又一阵,胸口好像是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

  

恍惚中,几个亲人的身影越来越小了。班车绕个大弯后村庄再也看不见了。望窗外,叹青山依旧在,心里想的,却是香港著名作家李碧华说的一句话:“人和鬼,都敌不过岁月。”忽地有些神伤,听着车窗外呼呼风声,没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下午3点多钟,回到工作的小城。洗个热水澡后,我躺在床上,打开一本小说看了几页,居然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八、永恒的依恋

  

母亲轻轻地推我,半劝半哄着我:“四儿,你该起床了!”

  

“妈,我再睡一会。”我揉了揉渴睡的双眼,翻了个身,朝床里边滚去。

  

母亲原是站在床头,见我滚进床里边后,她坐到床沿上,继续轻轻地推我,柔柔地对我说道:“四儿,村里的老人们经常说太阳下山后小孩子再睡觉魂魄容易被鬼勾走……四儿乖哦……听妈的话,现在就起床嘛!”

  

我把腮帮贴在枕头的鼓溜溜的面颊上,近乎撒娇地央求母亲:“妈,你让我再睡一会儿嘛……真的,就多睡一会儿!”

  

“好吧!四儿你就再多睡一会儿,天黑时候,妈再上楼来叫你下去吃晚饭。”母亲有些溺爱地摸摸我的脑袋,替我放好蚊帐后,独自下楼去了。

  

到底睡了多久,我也不大清楚。醒来后,见周围一片漆黑,我不由得嘀咕:“天都黑了呀,母亲怎么还不提煤油灯到楼上叫我吃晚饭?我都快饿坏啦!”然而,任凭我在黑暗中等了多久,楼上楼下仍是静悄悄的……我终于忍不住了,摸黑拉开蚊帐,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怕摔倒,以及担心被什么物体磕伤,我便蹲在地上,四处张望,后来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丝亮光,随即朝它爬过去,爬啊,爬啊,无论我怎么爬都爬不到有亮光的地方,倒是额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之后,亮光突然间神秘的消失了,跳入我眼帘的,是映照在玻璃窗上的橙黄色的路灯光——这时,我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个梦。而且还在梦里重温了幼年的一些生活场景。

  

我打开房间的灯,银白的灯光顿时洒满整个房间。心神恍惚了很久,终于也明白了,母亲是不可能上楼来叫我吃晚饭的。她在家呢,离我有好几百里远。

  

灯光璀璨,春风骀荡的夜晚。

  

“咕噜——咕噜——咕噜……”我正感到饥饿时,不知谁家窗口,忽然飘出一阵阵饭香味,竟使我有些想念母亲了。一直蕴藏心底的离愁别绪也忽然间激烈动荡起来。

  

可是,小城并没有谁家的玉笛暗飞声呀!

  

散入春风中的,只是一阵悠扬、婉转的葫芦丝声……

作者简介  

落拓书生,原名覃启仕;1984年5月12日,出生于广西宜州一个似乎有几分神秘色彩的村庄。上初中时因为写的作文被老师当作课堂范文,便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至上大学后酷爱参加各种文学社团举办的活动。从踏入网络文学世界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把“以心为笔,以情为墨”当作是书写人生的一种方式。

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中财论坛、西部作家、江山文学、西部文学等文学网站,以及《美塑》《华东文学》《芙蓉江》等杂志,个人心中一直期盼着有一天能写出一本属于自己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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