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陪伴,是最好的爱
燕剪春光
一
元宵节早晨,天空低垂,寒风凛冽。淅淅沥沥的冷雨,像一根根钢针,刺得我的心一阵阵生疼。
三十几天的时间,转瞬即逝,又到了该返穗的日子。我背起行囊,拥抱了坐在沙发上的妈妈,转身离开。可是,我的一只脚踏出了家口,另一只脚却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仿佛有两股无形的力量在争夺,一股拼命把我往外拽,一股又将我死死地拖住。
妈妈颤抖着站起身,泪眼婆娑,脸上却浮起几缕笑意,催促我道:“快走吧,车在等你呢。不用担心我!”
雨,越下越大;我的心里,亦已大雨滂沱。摇下车窗,透过雨帘,我看见妈妈站在屋檐下,慢慢抬起了右手。她苍老的身子,像是一枚深秋的枯叶,挂在树梢,随时都会飘然离去。我再也忍禁不住,鼻子一酸,泪水倾泻而出,打湿了一路归程。
路上,我默念着清代黄景仁的诗《别老母》:“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心有戚戚焉!
二
去年腊月初八,我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山村,回到了年迈体弱的妈妈身边。
参加工作三十多年来,回家待的时间总是很短,尤其是二十年前调到广州之后,每次回家都是来去匆匆,少则三两日,多也不过一个星期。可这次我将在家里一直呆到元宵节。三十多天的时间,我要时时刻刻跟妈妈在一起。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妈妈已经88岁了,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人世间最痛心的事莫过于子欲孝而亲不待。我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地多陪伴妈妈,照顾妈妈。只有贴心的陪伴,才是最温暖的语言;只有悉心的照顾,才是人世间最大的孝顺。
去年十一月下旬,我曾回家看望妈妈,并带她去县中医院做了一次检查。检查结果,让我稍感放心,以为妈妈的病暂时没有大碍,只要加强营养,按时吃利尿消肿的药就行了。当时,我并没有打算回家过春节,而是办好了寒假去台湾自由行的一切手续,连往返台北的机票都订好了,甚至连台北的旅馆也预定好了。
没曾想到,十二月中下旬,妈妈的病急转直下,全身浮肿,危在旦夕。电话中,我能明显感觉到她呼吸困难,有气无力。我心急如焚,打电话让大侄子把妈妈送到九江,并委托在九江的同学帮忙联系医院和床位。
也许是妈妈的生命力特别顽强,也许是医生真的有妙手回春的医术,也许是外甥媳妇的无微不至的精心照料,妈妈的病情很快得以稳定。可我还是牵肠挂肚,人在上班,心早已飞往千里之外的家乡。
这时,正好迎来了元旦小长假。我迫不及待地登上去九江的火车,于2016年1月1日的灯火黄昏,抵达浔阳,出现在妈妈的病房,与妈妈惊喜的笑脸相逢。在医院照顾妈妈四天,直到她病情好转出院回家,我才又匆匆返回广州上班。我心中暗自庆幸,在妈妈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终于没有缺席。
在医院照顾妈妈的期间,我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寒假回家陪伴妈妈!去台湾旅游,以后还有的是时间,可陪伴妈妈的机会却所剩不多。特价机票和酒店的费用不能退,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在人生的天平上,还有比陪伴妈妈更重要的吗?于是,我将早先订好的正月十一回家的火车票,改签为腊月初七。
春运尚未开始,返乡潮已然风起云涌。广州到九江只通普通火车,腊月初八至腊月二十八的票已经全部售空。我侥幸地买到了腊月初七的火车票,可距离放寒假还有一个多星期,我不得不向单位请假。说起来,我真是个工作狂,几乎从来没请过假。我忐忑不安地向馆长说明缘由,他善意地提醒我:“你曾经是部门管理,应该清楚请假的经济损失。”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当然知道,二天以上,扣除一个月的岗位津贴。没关系!我必须回家照顾妈妈!”
三
妈妈得的是肝硬化,肝腹水已经两年多。住过几次医院,平常在家里吃药,由哥哥照顾。
妈妈不止一次对我说:“你哥哥算是耐烦。每天早晨我还没起床,他就将一炉火送到房里。晚上用开水瓶装好一壶热水,随我什么时候洗。一个男人,能做到这样不错了。”
妈妈褒奖哥哥的话里,丝毫没有责备我的意思,却让我感到深深的愧疚。作为女儿,我为妈妈做过什么呢?一年到头,回过几趟家?在家住了几天?给妈妈做过几顿饭?妈妈生我养我,供我读书,还帮我把儿子带到十四岁。如今妈妈年老多病,我却不能守候在她身旁。每念及此,我的心惴惴难安。这次回来,一定要好好弥补对妈妈的亏欠。
数九寒冬,妈妈通常起得很迟。哥哥煮好粥,烧好洗脸水,给妈妈准备好一炉火,我便侍候妈妈起床,帮她打来洗脸水,挤好牙膏,拿好毛巾。待她洗漱完毕,再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核桃粥端到她面前。妈妈笑盈盈地接过碗,一脸幸福的表情,“女儿在家,我真享福!”
白天,妈妈坐在客厅的一个沙发上,面前放一炉火,脚搭在炉子上,用一床小被子盖住火炉和大腿。这种被称为熏桶的炉子,外面有木桶,我常常坐在火炉上,一双手伸进被子里取暖。
“哎呀,你的手怎么冰凉的?”妈妈温柔地责备着,怜爱地握住我冰冷的手。瞬间,妈妈手上的温暖,传递到我的双手,随即蔓延到我的全身。此时此刻,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曾经多少个寒冷的夜晚,我就是这样和妈妈在一起,围炉取暖。
天气晴朗的日子,我把椅子和火炉搬到门外,再放一个凳子在边上,然后泡好两杯茶。金灿灿的阳光像一匹暖融融的毛毯,将我和妈妈团团裹住。我俩呷着滇红,唠着家常,不时抬头望望纤尘不染的蓝色天空,低头看看几只母鸡在屋檐下啄着青草,偶然听听风在竹林里轻轻行走的声音。岁月如此静好。假如可以,我愿意永远这样,陪着妈妈到地老天荒。
四
腊月二十六,我去县城参加一个同学女儿的婚礼,准备在县城住一个晚上,会会老朋友。这是我回家后第一次出门。
在县城吃过喜酒,同行的同学开车返回。我有点举棋不定,是住一个晚上,还是马上回家?这时隐约有一个声音对我说:“晚上妈妈一个人睡,万一有什么事呢?”闺蜜华见我犹豫,有点不高兴:“说好了今晚在我家住,我都包好了饺子。”
我最终还是跟车回家了。现在想来,也许是冥冥之中,有股神秘的力量将我拉回妈妈的身边。
那天晚上,和往常一样,妈妈在沙发上坐得很晚,然后泡脚上床。我坐在并排的另一张床的床头,窝在被子里看小说,大概十一点多睡着了。没有关灯。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在睡梦中被妈妈急促的喘息声惊醒。我蹭一下爬起来。只见妈妈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张着嘴巴,上气接不上下气。
“妈,你怎么啦?”我扑过去,从背后一把将她抱住,掐住她的人中。我正要叫醒住在隔壁的哥哥,妈妈长舒了一口气,睁开了眼。
“我刚才差点闭过气了。生死果然由天注定。今晚如果你没有回来,我可能就被阎王爷收走了。”
妈妈的话让我越想越怕。如果我晚上住在县城呢?如果我睡得更沉一些,听不到妈妈的喘息呢?妈妈这个年龄,生死往往只在一瞬之间。说不定哪天早晨醒来,我与妈妈已是阴阳相隔。与其到时候悲痛万分,还不如在妈妈的有生之日,多腾出一点时间陪她。泪水洗不掉人生的遗憾和悲伤,只有实实在在的陪伴,才是为人子女应尽的本分。
五
大年初八,鸟儿欢叫,春风拂面,好一个春光明媚的艳阳天。
随着春天的到来,妈妈的气色好多了,身体恢复了些许生机。
吃过早餐,妈妈说:“我们去菜园地吧!”
我有些意外,问道:“今天不用摘菜呀!去做什么?”
妈妈笑笑:“去铲地菜来做蒸菜吃。”
妈妈喜欢吃蒸菜,我是晓得的。什么萝卜、南瓜、苋菜等,与米粉拌在一起,加些油盐,蒸出来即是美味,是我从小就熟悉的味道。不过,我从来没吃过地菜蒸菜。
去菜园地的路既狭窄,又不平坦。我拎着小竹篮,带着小铲子,在前面引路。妈妈拄着一根木棍,晃悠悠地跟在后面。我不时回头张望,问她要不要扶。妈妈倔强地说:“没事,你走你的,我脚下有数。”
也许是很久没来菜园地的缘故,妈妈显得很兴奋。见到绿油油的油菜,她惊叹着:“多好的油菜啊!今年又有菜油吃了。”看到大蒜苗里杂草丛生,她叹息一声:“我现在没用啊!”然后弯下身子,拔起杂草来。
在旁边的棉花地里,我一会儿就铲了一篮子“地菜”。这时,妈妈也差不多把大蒜苗里的杂草拔光。看着我铲的“地菜”,妈妈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这不是地菜吧?那种才是。”她指着一棵已经开花的地菜说。
“那个太老了,我铲的才是最嫩的地菜。”我自以为是地坚持。
“我不跟你争。你大侄女最喜欢铲地菜,等她回来当裁判。”妈妈对我的固执无可奈何。
一会儿大侄女回家,毫不客气地把我铲的一篮“地菜”倒掉了,然后带着她女儿和我一同去田野里寻找真正的地菜。
晚上,在妈妈的指导下,我成功地烹饪出地菜蒸菜。当我与妈妈一同分享着香喷喷的蒸菜时,我感觉,它的味道胜过世界上所有的山珍海味。
六
我终究不能长久侍奉在妈妈左右。纵有千般难舍、万般难离,我还是不得不忍心离开老母,踏上归程,因为开学在即。
离开的前一晚,妈妈似乎不经意地对我说:“我怕是熬不过今年春天。你下次回来,也许没有我了。”
这正是我所担心和害怕的!
最近网上有一句话炒得很火,是女作家毕淑敏说的:“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我早就没有父亲了,只剩一个老妈妈。妈妈在,我还有一个家可以回去,还有一处心灵的港湾可以停泊;妈妈在,我永远都是孩子,虽然年过半百,还有一个地方可以撒娇,可以倾诉。我无法想象,没有妈妈,我的人生是什么样子。
“妈,不会的。您信佛,坚持吃素将近二十年,菩萨会保佑您长命百岁。”我心如刀绞,却强装笑颜,“春天来了,天气暖和,您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放了暑假,我马上回家陪您。我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退休,到时候我天天陪着您,还带您去旅游。”
妈妈笑了,苍老的脸上每条皱纹都在荡漾。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骑着一辆崭新的电单车,载着妈妈在花香满径的乡间小路上奔跑。一路上,杂花生树,草长莺飞,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妈妈双手紧紧地抱住我的腰,头贴在我的背上,和我一起沉醉在美妙的春光里。
刘波涛,1962年生。网名燕剪春光。九江都昌人,现居广州。1983年毕业于江西大学,曾任职都昌一中,1995年调入华南理工大学。好读书,不求甚解;爱文字,不问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