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甲洲:稻场风景变迁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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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冒甲洲雨后的早上,我总会被一阵子“咕噜格拉”的响声嘈醒,远远近近迭继传来,不时夹杂着高声讹斥和牛鞭的鸣响,可以想见老牛(当然也有壮牛)循规蹈矩的拖着石磙优哉游哉转着圈儿,那是大人们在平整稻场以备天放晴后收粮晒食。石磙震动地面的低音让人感觉沉重,它的力度不仅能让雄硕的大草垛颤动,也颤动着我的低矮的卧铺。不是很忙的话,我便会在这并不协和的催眠交响曲中又一次进入梦乡。
稻场也叫晒场,大家都熟悉的,除了世袭贵族和无知小儿。前者养尊处优惯了,根本不曾理会下等人的生存环境,后者整日嬉戏打闹于斯地,只缘身在此境中。
顾名思义,晒场的功能就是晒东西,晒一切需要晒可以晒的东西。女人们亮出新潮的衣饰,小儿们摆弄心仪的玩具。几十年前有的地方定期晒衣被,还有干部逐户检查评比,那当然是卫生考评第一,家境考核其次。前些时有听说晒文字,敝人见少识微,只看到有屈指可数的人晒书籍。
过去农村时兴用“男人的田边女人的鞋边”来衡量一家一室的勤奋与能干,随着社会的发展时代的变迁,这把尺子也只是衡不能量了。大多数男女青壮年都四出打工挣钱,自然顾不得鞋边地边这些穷讲究,能不抛荒就很够意思了。日益增多的耕整机插播机替代了留守劳力的主要田间操作,将他们的多数时间压缩到了老房子里,于是,稻场就在风景变换中。
这些年冒甲洲的山农同样没有了大集体时引以自豪的几百乃至数千平米的集晾晒、集会、学习、各类娱乐于一体的大稻场,多数百十平米一次可嗮千把斤谷物。他们拖来一车车砂石水泥,将这一方不大的室外专营园地打整得平平正正,学着城里人把周围栽上各种各样不知名的树木花草。他们(尤其是女人)就在这自以为得意的小天地里,年复一年组织安排着一家老少的衣食住行以及农忙时的大田谷物小地豆荚,农闲时的冬夏衣着冷暖铺盖。至于男人,只要能干活,少不得打点零工整点小费填补家用缺口。
在他乡旅人的忙忙奔波中,走进稻场就算踏入驿站,可以小憩,而疲惫的家人,走进稻场便可入住安居,悠然自得。
经济潮涌潮落,多少也给了留守男女一些耳闻目睹,他们站在稻场里看到过日进斗金春风得意的农家子弟驾着高级小车呼啸而过,也看到过时运不济的青壮梁柱抛妻撇子一把骨灰埋荒冢。他们似乎悟到了什么,他们不再满足于串门唠嗑婆婆妈妈作孽作孽可怜可怜,也不再独伴电视看那几张永远灿烂的笑脸,听那几首苦呐高腔的赞歌。
她们用自己辛辛苦苦喂壮的大肥猪换来长短铜管在稻场上“基尼哇啦”使劲的吹,她们翻山爬岭挖黄姜寻药材购得大小腰鼓在稻场上“洞巴洞巴”恶奢的敲,她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她们只认一个理:自己高兴的事就愿做,也敢做。
不知因为电视上那些袒胸露腹撅腚亮胯的舞者的撩拨,还是外界文化热浪的影响,管乐队腰鼓队的日常演习退居到二三线,稻场上取而代之的广场舞别成风韵。先是三三两两的女人聚在一起,搬出深藏房间的电视机影碟机,居然张张扬扬学着城里人跳起了《荷塘月色》《十八岁的姑娘》。举手投足虽没有山的挺拔水的秀美,却分明透出一种风的质朴情的纯真。平日里八面威风的老爷儿们闲暇无事,也只好无奈的把祖传的青石磙努力掀到场外当坐墩,满脸褶皱间流出几分舒心的笑。
前不久,她们又得到一台政府提供由文化站送来的音响设备,这拨娘儿们愈发乐不可支,太阳还老高,稻场上就汇聚了老老少少参差不齐三五十人,挑粪的放下了扁担割谷的收起了镰刀,就连麻将桌上六十八岁的“老输记”大姐也提起钱夹子走人。大家不论优劣,步着轰轰蓬蓬的重节奏风风火火的比划起《花蝴蝶》《小苹果》来。诚然,看起来那效果较之百度影音教学片相距甚远,可那开心的场景却是教学片远远不及。如果看过五十年代的草台戏或者七十年代的电影放映,就不难想象她们互帮互学欢声笑语的热闹状态。
细细琢磨这些人的活法,亦如山巅看日出海上生明月,虽然简单却又不乏感概,在当今五光十色的生活图案里,要说享受,依然是那样原始和古老,也许正因为如此,才让那些死钻钱眼的财奴们口头不以为然内心钦羡不已。
她们想发大财可能不具备条件,忙时不误农耕闲空及时行乐应该可以做到。是她们先知先觉生命的使用和享受的哲理或者深悟金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的玄奥么?我不知道,反正看着她们就这样的我行我素。
崇敬并祝愿这些良善的农妇时时快乐天天精彩年年健康——稻场上的女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