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 还乡
1
晃动的火车上,我被安排在窄小的乘务室,
它不比一个墓穴小,也不比一个墓穴大,
透过双层玻璃,我看见大地像一册书迅速翻动
地名、历史,一切都显得缺乏真实
我问到:我是置身在其中吗?没有谁来回答
“过程是不存在的”。这是公元前的一个夏天
面对在胜利的凯旋中回到家乡的士兵
一位哲人说出的话。我知道我必须关注的不是行进
我知道,我已经被一个关于蛇的箴言缠绕
2
褐色的,有绿斑纹的蛇,它迅速运动的躯体
它嘶叫着使空气颤动的事实,是什么?
在没有了告诫善存的苹果树的现在。它会给我
带来什么》家园,还是比家园更隐秘和虚幻的
居住地“你们必须永远从这里离开!”
“你们将永远独自承担痛苦和罪孽!”
这样的声音,已经在我心中回旋了数不清的时日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要依赖从形状到色彩
如此一致的物,让它们带着我们漫游大地
3
回旋和往复的大地。这一个秋天已经不是
去年秋天了。那从属于回忆的秋天,如今已不再从
脑海泛起;完整的一幕幕情景被打乱。对于我,
理解的幸福已让位于冥想的幸福。这是比秋天
更实在的事件。现在我甚至不希望下一个秋天到来。
不能希望。在我身体里,渐渐加剧的寒风,
促成了对年龄的敏感;啊!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
已经快到达华阴车站了。去年秋天我也从这里路过
这是相同的一幕吗?这是……旧时代的感伤……
4
我必须承认一切我都熟悉。我必须承认山坡
和沟谷,还保持着它们的模样。这一片玉米
难道不是三十年前的玉米?是什么不同了?
我的胃,我的手指,我的眼睛?走在通往墓地的小路上,
看见远远地在玉米丛中摇曳的墓地中的桤树;
孤单的桤树,你能代表什么?死亡是不需要代言者的。
死亡也不需要文明对它提出疑义。在这里,
是我走向它,不是回避它。尤其是我们不能寻找到
一个过去。汉唐,啊!那是走不回去的帝国
5
工业是人貌似进步的现象。有两台拖拉机
你们就进入高级的生活了?有一幢两层小楼房
你们就可以在精神上像富有的资产阶级
对于你们,夜晚难道不是难捱的?无休止的交媾
使一群儿子的婚姻成为了唯一话题,要用多少物质
才能娶回一个女人,一个繁殖工具。减少与增加
这是被像马尔萨斯这样的人物计算过多次的公式
依照着这样的公式,我听到:
“生命就是消耗一切。到达未来的道路已经消失。”
6
你们的欢乐不是我的欢乐。欢乐永远带有
梦幻性质。虚构的乐园轻盈的就像空气中
看不见的元素,不能承担我
昆德拉说:“生命中存在着不能承受之轻”
我感到的是重。不管我们把欢乐建筑在怎样的空中,
肉体都会落到地上。一切都是重的
这一个钢铁的时代,水泥和众多规则的时代
我们还真的能够唱田园牧歌吗?
“登上黄昏宁静的山岗,我听到树儿在沙沙歌唱”
7
还是在童年我的耳中就熟悉了这样的歌声
“时代的列车在前进!”它轰隆隆的巨大声音
不是来自单一的嘴,而是从不断更新的事物
涌现。这加速度的节奏,从红卫兵运动到卡拉OK
从公社化到税收制度,使我看到物质的力量
“我们必须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这样的声音
已经成为害怕毁灭的警告,带有向邻居窥视的理由
什么是我们名誉的尊严?是可以追溯到古老年代
的家谱吗?我翻看了。看到亡灵手牵手走在风中
8
很多时候,我不得不询问:你是个别的人
还是合成的人。我听到了什么样的回答,
“从伊利亚特的年代,到萨特说‘他人即地狱’。
英雄的赞美诗早已经唱完了。在你身上堆垒着
城市的各个部分。你说出的声音也可能来自
另一张嘴”(戏剧的角色?)啊!一个个羸弱的身体,
难道真得能够支撑住巨大山峰般的建筑
一个集体主义的思想在几千里之外用电子信号
打入头脑,“反对,意味着从生命中退出。”
9
是否人真的不能这样活过一生,由集体人
成为独居的人;由承担众多义务变为承担
单一义务。血缘的放弃和对城市的拒绝。
我感到是双重的,事实上属于我的只有一间住宅
和众多的书。做一个写书人,
就是离开时间和地点,在思想的迷宫中为灵魂
寻找一条道路。灵魂啊!需要轻盈的像风一样
才会自由?是什么使但丁放弃了佛洛伦萨与尘世
仅仅是贝雅德利齐?是一册书。书即故乡
10
现在,我看见柏拉图纯粹的形象。不是在
记忆中,而是在眼前。他来了,他在大地行走。
在他的面前,那迅速向前的列车算什么?
它不能把人带到目的地。
“从成都到华阴,或者从华阴到成都,我看到的,
都是身外之物。”我们必须回到什么样的地方?
马拉美讲到,“书给与了世界形式和秩序。”
这样,在不断晃动的火车上,
透过双层玻璃窗,我看见的一切不过是隔世之梦
1990·10
诗 // 呼伦贝尔游补记
诗 // 八月纪事诗——为卫明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