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证一个生命的死亡

见证一个生命的死亡,是我这次回到老家在市人民医院的一段经历。

回家七天,我在市人民医院陪床六夜,就是在医院,在父亲的病床旁,见证了这个生命的死亡。

写下这段经历,是想记录当前的社会乱象,以及掩蔽在这个乱象下的弱势群体的无助,平民百姓的悲苦。不仅因为是在我的故乡,而受到我的关注,而是作为同一类生命群体,我在倾听生命最后时刻的呻吟。我在关注,这种呻吟,是否能够微弱地撼动我们这个时代?我在思考,这种呻吟,是否能够唤醒我们对于生命同类的悲悯情怀?

2013年5月26日,是我在人民医院陪床的第一个夜晚。我从北京飞到宜昌再到松滋后,没有回家,直接让司机送我到医院。家中无人,父亲住院,母亲已经陪床两天。这个夜晚,我让母亲回家休息,我来照顾父亲。母亲担心我不熟悉,说要和我一起陪床。

父亲住的是个三人间普通病房,三个病人都是消化系统出血,父亲住中间病床,年龄最长,左边病床的老者75岁,右边的病人看起来不到60岁,都是胃出血。父亲的左邻右舍都很乐观,常常开着玩笑,谈着生死。两人都是胃出血,却都没有想深治,都是想把血止住了就出院回家。左邻的四个儿子都在广东打工,似乎还是小老板,陪床的老二从广东赶回,每天晚上在病房的呼噜打得震天响。左邻天天吵着要出院 ,他怕疼不愿意做胃镜检查,说“回家搞个炖钵炉子(火锅)吃了算了”。右舍也说要出院 ,和护士说自己没钱了,要停药,等卖完地里的油菜籽再来治。我看他那样子也不像差钱的人,我也知道农村都有合作医疗,自己用不了几个钱,就和他开玩笑说:“您要是说没钱治病,邻里四方不会说您不对,会说您的孩子不孝顺哟!”他也不恼,就是想回家。

包括父亲在内,这三位患者,是一群看透生死、从容乐观的病人。

我在医院值完第一夜班后,上午和母亲一起照顾父亲,去外面炒菜陪母亲吃过午饭,才回家洗澡睡午觉,下午再来替换母亲,晚上继续值班。几天下来,这个日程成了我在家期间的生活定式,也加深了我对医院和病人的了解。

我下午来到医院时,原来的右舍已经出院。新来的是一个枯瘦矮小的中年人,满脸胡子拉茬,似乎很久没刮,左胳膊少了半截,身子裹在白布床单里面,好像一个没有发育成熟的孩子。他浑身插满了管子 ,鼻子上插着氧气,看来病得不轻。看见我进去,在父亲床头的凳子上坐下来,他用眼神扫了我一眼,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我那时却没想到,这张病床竟是他生命最后的归宿。

因为陪床时坐在床头,我不经意间看见床头患者卡片上姓名张平,52岁,来自松滋市z镇社会福利院,也是因为胃出血住院。

傍晚的时候,一个头目模样的人带着一个身材低矮得有些猥琐的男人进来,俩人好像都喝了点酒,脸上红扑扑的。头目反复叮嘱猥琐男,用心看护病人,有事给他打电话。猥琐男有些不知所以,又像是漫不经心,诺诺地应着。头目临走前又塞给他两包烟,留下些钱,就消失在夜幕中。

第一夜还好,他坐在凳子上,趴在病床上睡了一会儿,后来干脆躺到病床上睡。好在两个人都瘦小,也还挤得下。

第二天,猥琐男就显示出他猥琐的本性。一早起来,他自己跑到外面吃早点,也不管病人,后来经我们提醒,他才极不情愿地去外面端回来一碗白粥。病人没有左手,右手输液,让他给喂一下,他竟然很不高兴地反问:你自己不会吃啊?

第三天,白天晃荡晃荡过去了,下午我到医院时,就没看见他的人影。晚上输液瓶空了需要换药,都是我们邻床帮忙呼叫护士。到了半夜,病人需要照顾,护士到处找不到他,只好给头目打电话,头目过来找了半天,发现他躲在外面抽烟。头目只好一个劲地给他说好话,他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左邻劝头目换个像样的人来,头目为难地说,就他这样还算齐整的,其他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智障,照顾自己都困难。

头目走后,猥琐男又和病人嘟囔着要回去,说医院太拘束,不好玩。我听见张平像哄孩子一样哄他:你用心照顾我几天,我还攒了十斤菜籽油,就放在我床底下,回去我给你两斤,你可以油炸东西改善伙食。张平说着说着就叹了口气,让一旁的我也觉出了人生的凄凉。

第三天,左邻病人出院后,病房里就父亲和张平两个病人。猥琐男常常不在,只有邻床一个人,经常是我或者母亲在捎带着照顾他。我和母亲基本都在医院陪护父亲,兄妹下班后就到医院,前来探视的亲戚朋友每天络绎不绝,让害怕孤独的父亲多少感到安慰。我80岁的姑妈更是每天早晚两趟往医院跑,就是为了看看她的病弟弟情况怎样。每次临走时,我都劝她少来,跑这么远太累,有什么情况我会通知她老人家的。姑妈还是坚持每天来,问问父亲,有时问问邻床,和他聊聊天。也是,我的大表姐都快六十了,比张平还大。

听张平说,他在福利院承包打扫卫生,每年可挣200元钱。他们有三四十个人,自己种有菜地,还养了猪和鱼。每周改善三次伙食,却只用一个猪头。如果遇到吃鱼,基本只有鱼头和鱼尾。姑妈好奇地问他:猪肉和鱼中段到哪里去了?张平摇摇头说:福利院院长的家就在旁边,他家有两个高大壮实的儿子,很多东西都拿回家去了。

当过村支书的姑妈听得义愤填膺地骂道:这帮狗杂种,你们搞公家的搞了也就搞了,这样欺侮残疾人要不得的,将来要遭天谴的。一向说话平和的姑妈嗓门高了起来,惊得在一旁看书的我赶紧劝她声音小些,笑着提醒她这是病房。姑妈这才余怒未消地小心看看病房门口,却依然嘴硬:我都七老八十的人了,怕谁?!瞧这老太太,还挺疾恶如仇的。

第六天早上起来,张平似乎感觉好些,话也多了起来,和我的母亲聊他的老家,聊他早逝的父母,聊他20多年前帮人榨油时轧断了左小臂,聊他在福利院用一只手打扫卫生。中午我回家洗澡补觉时,就听见他说要出院,让护士给头目打电话来接他。

我那时却不知道,他早晨的这番聊天,是在和这薄情的人世作最后的告别。

下午四五点钟,我从家里来到医院,看见张平又像第一天刚来时一样,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上了氧气,被子上还有殷红的血迹,显然是刚刚吐过血。母亲告诉我说,头目来接他回去,刚刚走出医院门口,突然大吐血,才赶紧送回医院抢救,这次看来有些弦。母亲还告诉我,刚才清醒时,张平交待头目一定要把他埋回老家,和他妈埋在一起。那天是2013年6月1日晚上,是我在家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就要回到北京。哥哥让我回家睡觉,他来值班。推辞不过,待到十点多钟,我就和妈回去了。

第二天清早,我和妈一起来到病房时,病床上已经腾空。不用说,张平已经去了天国。哥哥说,你幸亏昨晚不在,要不你绝对受不了,他吐得被子上全是血,屋里尽是血腥味。直到吃午饭时,哥哥仍然说感到恶心,吃不下去。

我没有看见张平离去的场面,却可以想象,那该是怎样的一场血腥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瘦弱的张平该是怎样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吐尽身体内最后一滴鲜血,在和他天国的母亲相会之前,与凄凉的人间作最后的告别。

我离开故土26年了,我离开那年出生的孩子也该“过会期”(老家俗语,结婚的意思)了。一个社会经历了一代人的成长,应该能够增加一代人的富足,享受一代人的成果。我原来设想,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老家人的生活状态应该有很大的提高和改变,却没有想到,现实中的老家人生存状态,和三十年前没有什么大的差异。只不过是,不该富的富了,不该穷的还穷。穷奢极欲者如官员或老板,在酒席、牌桌上一掷万金;穷困潦倒者如张平,一生积蓄不过是藏在床下的十几斤菜籽油。

从老家回京一个多月,我依然天南海北地飞来飞去,到处都是美酒和佳肴、鲜花和掌声,在这看似繁华盛世的人间,我却常常被一种凄凉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常常想起张平,想到那样一个孤苦伶仃的人惨淡走完生命的历程。

在我的老家,亡人去逝后“五七”(35天)时,亲人们是要为他超度祈福的。张平既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也没有老婆孩子,断是不会有人为他超度的。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和我有过一面之缘,就让我以这篇文字来为他超度吧,以这篇文字记录一个生命的死亡,记录一段社会的凄凉,记录一种人类的沧桑。

(2013年7月6日记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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