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读丨“五项全能”小说家张大春
武侠小说中的大侠之所以成为大侠,往往是因为他会一门别人不会且无法超越的绝技,要么肉掌飞腿,要么刀法剑技,或者轻功、点穴,招招置人于死地。小说家张大春并不只是擅长于某一题材或类型的写作者,他玩的是“吹拉弹唱”的全套活儿,而且每一套都玩得有模有样,不惊艳不罢休。长篇黑帮武侠小说《城邦暴力团》就不说了,他的短篇小说集《四喜忧国》能把人看兴奋起来。俨然在看一个武林高手自己和自己过招,一会儿是传统中国的鹰爪铁布衫、操练降龙十八掌,一会儿就是西洋拳击、东洋柔道,目不暇给。
几年前,张大春的《小说稗类》简体版在大陆首次出版,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们对他通达豁朗的小说观颇有兴趣,他在里面小打小闹搞出来模仿秀式的类型写作,让人觉得这个人甚是“阴损狡黠”,看后不过瘾,期待再续。显然,这本书只是张大春针对大陆读者的开场白,哪怕《认得几个字》、《聆听父亲》出版,都是在预热,他的小说还是传说中的小说,人们对这个既搞小说研究、又搞创作的人既怀疑又期待,《四喜忧国》内陆首版出来,大家的担忧应该消除了。
从第一篇《悬荡》进入张大春的小说谱系,读者像是启动了一个聪明人设置好的迂回交错的文字丛林闯关程序,左右迂回,前后张望,道阻且长,最后被爽朗的太阳照在身上,才发现这个阅读经历就像一个五彩斑斓的神奇穿越。特别是读到《如果林秀雄》这样假设性极强的文体,作者像电影《蝴蝶效应》、《罗拉快跑》一样,以假设的方式不断修改人物命运,为人物安排若干种可能。张大春对语言的把玩,对题材的把控,对叙述节奏的把握,令人击节,行文一气呵成绝无冷场。
促成张大春小说好读的原因,我认为有两点:一是这个人确实天赋异禀,对文字的娴熟操纵已经超出一个普通小说家的范围,博古通今左右逢源,劈波斩棘,被他轻而易举地揉捏,提纯出了恰到好处的精到表达;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对小说史的研究深邃,对技法无师自通,加上海量阅读,使得他出手不俗,闲风冷月、古道热肠,只要叙述需要都能被他完满合理地安插到最合适的位置,并印上色彩浓郁的张氏味道。
像《长发の假面》这样的篇什,除了冷幽幽的黑色反讽,大反转式的结尾,对中年危机的辛瑟调侃,颇辛辣。你以为它是纯爱小说,它又更像是反爱情小说;你以为它是肉麻的艳遇故事,实际上它又是“复仇”题材。《自莽林跃出》你以为它是通俗游记,它又像一个考察札记,最后读完又活像是虚构图景,可是人、事、物活生生立在面前。作者编织的很多细节,娓娓自然像是信手拈来,轻灵灵地跳到你面前,风格迥异,挡不住的才情扑面而来,挠拨得你心痒痒。
张大春可能是当代华语小说家里,能玩最多风格的人,而且他这种玩,已经不仅仅是戏说、模仿,而是脱魂而出,有独立、自省、黑色的内质。张大春的小说语感自然实在,自由伶俐,漫漫绵力浸透整个阅读过程,意趣鲜活、贴身而来却让你感觉惜字如金的炼字境界,编织题材、结构的能力强大;换句话说,就是这个人才聪明,而且聪明用到正道上了,即便是像《再见阿郎再见》那种炫技式的信马由缰,自由发挥,也能写出功力。
有人也许会忽略一个背景,作为“外省人”的张大春很多小说里有明显的“眷村”痕迹,这该是一种乡愁余韵。阅读《四喜忧国》、《将军碑》、《鸡翎图》这些篇目,你会想起杨德昌导演镜头下的牯岭街,或者王童导演描写国民党旧部追念对岸乡土家国的《红柿子》。《将军碑》、《四喜忧国》都在描写1949年后迁徙台湾的“外省人”,思乡恋国只是内容,作者动用的神乎其技的想象力和笔法才令人慑服。两篇中都有主人公“灵魂出窍”和另外的自己对话,审视、查看别人和自己的细节,这种“上帝的视角”看起来一点都不虚张,熨帖得如胶似漆。
还是在写退守宝岛的军人,《鸡翎图》已经不再壅于“外省人”的身份考量,而是着力于刻画他们的生存处境,自我修复,享受苦难和承担生活的过程。主人公们一边行军防守,一边通过养鸡来改善生活,憧憬在异乡的明天,悲辛交集,深情却不轻易流露。文章的叙述方式,心理活动速写,环境铺垫,以及对养鸡生活和鸡本身的素描,都像一部平实却鲜活的电影画面,举重若轻,能伸能屈张弛自如,其含蓄的人情味让读者感佩良久。
本书的自序里,张大春在阐释自己的创作观点,解释为什么小说时,讲述了古人张幼于用“假胡子”标新立异,以顽童一样欣喜的心情去吸引别人眼球的故事;以及自己小时候在眷村巷子里以偷跑的方式,快速“闲庭信步”到别人前面,让人以为他身负轻功速跑的绝技一般,立时目瞪口呆的“炫奇”故事。他说“身后之人若是行经巷口,赫然发现我已置身数十尺之外,一定会误以为我有什么超能神术吧?”读到这里不禁捧腹大笑,原来这就是他写小说的原因。
现实中的张大春也许没有“奇门遁甲”一般的魔幻炫奇术,可是作为小说家的张大春,文字到他手中,已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全然是一个厉害的五项全能选手,用写字来吓吓人,吸引别人的注意,不过是小儿科的把戏,把华语小说的架构搭建、叙述模式、语言式样、讲故事的路数,进行一个实验性的拓展和延伸,继而如入无人之境那样飞花摘叶自由来去,才是张大春的追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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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忧国》
作者: 张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