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新林/初一到十五
冯新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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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一过,正月十五跟脚儿就到了,年前总觉得慢,太阳挂在村头的弯柳树杈上,趴窝似的,一动不动。年后就不一样了,太阳滋流滋流落了,一天过去了。十五是年的句号,过了十五,年就挽个实在的结儿,味儿像白开水,淡了。
小时候馋年,踩着腊月,过了腊八,家家锅里的油星儿就厚着了。到了祭灶,学校也放寒假,羊出了圈,书包一甩,疯个没边没沿儿。天空飘几片雪花,不时传来爆竹的钝响,天灰蒙蒙的,像河里结着的冰儿。缠着呕着气跟家长要新衣裳,男孩子照例是黄军绿色褂子,深蓝色裤子,女孩花布上衣,或蓝或黄的裤子,家境好的会添个红黄相间的花格子围巾。到了腊月二十五,我做衣裳的布才从供销社门市部撕回来,布是要布票的,料子是卡尼。街上只有一家缝纫店,师傅姓王,人高马大,布料送去,他不停地嘟囔着,说到哪一天了,不接活儿,做不出来,望着他的嘴,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光怕他不接了。当然,在点上父亲递的香烟后,王师付扯着皮尺,开始给量尺码,边量边征求父亲的意见,再放放,小孩长得快。
新衣裳有着落了,此后准备过年的那几天,劈柴,烧锅,扫院子,写对联,用白萝卜刻蜡烛台,给羊添草,上坟等等,干得欢实,觉得要不干点活,就对不起新衣服似的。
新衣服是在除夕五更时分才舍得套上身的。老话说那阵儿“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新衣裳其实是罩衣,那些年光景过得都急荒,大人小孩儿棉袄棉裤都是乏袖筒儿,谁穿得起内衣内裤,里子贴皮挨肉,表子遮风挡雨,中间夹层旧棉花。干活过劲儿,出汗浸浸粘人,汗冷凉又硬又潮,更是难受,睡觉时不愿脱,起来时又不想穿。这种感觉,很像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的感受。茅屋破旧,风雨飘摇,天黑雨湿,被子陈烂,多年不见拆洗,自然是像铁一样生冷,小孩讨厌钻进这样的被窝,又闹又蹬,被子难经折腾又开裂了。当时学到这首诗,在“恶卧”释意中,我们还同老师探讨,认为不是睡姿不好,而是讨厌,厌恶。现在想起来,能有自己的见解,得益于老师的开明和容许。
最怵过年变天,阴天就阴天吧,别下,下就下雪,千万别雨加雪。老话儿雨加雪下半月儿,那是真糟糕透了。馋了一年的新衣服就盼这天,穿吧,怕弄脏了心里疼惜惜的,不穿吧,心里薄落落的,人也掉了魂儿。好在老天爷知道啥儿,一冬无雪天藏玉。年初一也干手干脚。穿上新衣服,天上露出鱼肚白儿,开始拜年,长辈照例问上几年级,夸新衣服好看。偷空儿,从口袋里掏出小园镜片,看看自己,也觉得精神,除了胖胖的脸上,有两块冻疮。
这时,最想见到的人,叫柳叶儿,真想让她看看我的一身新衣服,正像当衣服脏了烂了时光想躲着她一样。她属邻近的生产队,相隔一条街道。柳叶儿住姥娘家,名字有诗情画意,是她老实巴交的父亲取的。据柳叶说,她落地时,她父亲㧟一蓝子从
村头柳树林捋的柳叶进院,柳叶是用水淖一下蒸菜馍的,家境贫寒都想方设法省点粮食。我和她是同学,那时扒的都是水泥板子,夏天不吸汗,冬天又贼凉。她常帮我削铅笔,上语文课学习造句,我总是多造一个,偷偷摸摸的给她。后来,她不上学了,先是招呼弟弟妹妹,再大一点,为给她大哥换个媳妇儿,她的父亲逼她嫁给与河南搭界儿安徽的一个半吊子,整天挨打受气,自己合个麻绳子,吊在泉河湾的弯腰柳树上,撇下一个三岁半的男孩儿。
2
新衣服不穿不说,穿上就再也不会脱掉了。从初二开始,要走亲戚拜年啦。亲戚分亲疏,有本亲和外亲分别由父母亲的关系而派生。拜年也有必拜和回拜,以父母亲的辈份和年序而定。拜年要在早饭或午饭开饭时进行,忌晚上拜年。饭已端上,要找自己亲戚长者,端坐正屋上首,依次行叩拜礼,奉吉祥如意之语,礼成后才能举杯动筷。后来简化多了,但话须要说,即使在灶房做饭的长辈也要拜到。
初二是去姥娘家,姥娘家在我们直正东的小高营。穿过有个几亩大荷塘的梁古洞,挨着竹园走出小余庄,就到了姥娘家。姥娘家姓高,祖上明朝时自安徽迁入,小高营不小,以高姓为主,讲究耕读传家,清朝时出了个高老冕,翰林院编修,晚清时,又
中了个秀才,叫高岫生,设馆办学。解放后,又唱红了个高洁,以成功饰演朝阳沟中的栓宝妈而誉为中国第一妈。小高营有水自村西北注,之字形状,经村从东南出,据说曾是水路,经泉水入淮。水流潺潺,绿柳成荫,荷叶田田,宛如童话。去年,入选全国旅游乡村。我看到过他们的旅游景点建设规划,立足乡风民俗,恢复生态环境,让人高兴和期待。
到姥娘家时,太阳高出一树梢,白里透一丝儿红,看着让人心里暧暖的。我嘴上哈着热气儿,棉帽子上挂层白霜。姥娘抱出豆秆,放在火盆里点着让烤火取暖,身上温暖了,眼被烟熏得直淌泪。姥娘年轻守寡,只有我母亲一个孩子,姥爷被拉壮丁死于徐州打小日本的战场。我还要到母亲的大伯,我的大姥爷家。在姥娘门儿,舅舅是不敢轻易开罪的,他们对不孝顺的外甥可打可骂可罚可找茬口儿,当然这都是过去,眼下哪兴这套!听年纪人讲,说我们那天齐庙有个“光棍儿”( 意思是指那些有钱有势之人),开春赶集,碰上他舅舅,刚想上前搭话,却被老头劈头盖脸打了一顿,众人一头雾水,光棍儿也被打蒙了,老头边打
边吆喝,你过年走亲戚,把我的碗打烂了,你赔我。“光棍儿”迷糊过来,忙辩解说过年没去走亲戚,大家伙恍然大悟,原来老头打的就是你没去给他拜年。光棍儿从那好长时间没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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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代日子过得紧巴巴,从大年初一到十五,走亲戚拿的礼物,大多是竹子编的蓝子,装上六个蒸馍,两碗丸子,摞几片麻花儿,上面用蓝道道毛巾一搭,就㧟着出门儿了。那时是生产队大集体,人即便累得脱了相,麦子见到手的也没几斗,好面最稀罕。因为穷困,让人们想出了个打肿脸冲胖子的门儿,年前蒸年馍时,蒸几笼俩掺,在麦面中兑入挑选的纯白色玉米面,乍一出锅,看不到异样,时间一长,加上放在蓝子里,小风一吹,馍皮绽开了花,好在大家都是这样,不存在穿鞋的笑话光脚的。
家境稍好一点,或者重点亲戚,是要称几封果子的,果子,就是通常说的点心,由白糖、小麦面制成不同形状,或蒸或炸而成。“江米条”焦黄脆甜,“梅豆角”一肚子儿糖稀,“口苏”入口即化。现在人们不待见了,怕血糖高,那时节,连做梦梦见都让人流口水。
村南头有个桃园,挨边有三间西屋面东,有个半大破小子儿叫留成,留成上面丢了一个姐一个哥,家里给取了这个名字,光怕有个闪失。有一年,留成去他大姨家拜年,蓝子里放了一封果子。半道儿,他越想越馋,越想越挪不动脚儿。走到一个湾子河,太阳照在晃动的芦苇丛中,花花点点,留成找一片背风向阳的茅草窝,躺下不走了,他拆开黄麦草纸的果封子,掀去红花花还带油浸的果签子,咽下口水,独享一封果子。待太阳偏西,估摸着半晚响儿,㧟着蓝子折回家。麦打泡,他大姨来赶古会,事才说透了,屁股被抽了几条子。家里人说,留成现在弄抖了,北京开了好几个糕点店,专做点心和面包。
亲戚都走差不多了,十五就要到了。家家户户都会买个“气死猫”筐,筐用棘条编成,圆圆的大肚子,小小的脖口儿盖子严丝合缝,剩余的丸子、麻花往里一放,用根绳子吊在房梁上,大人也得站在大板凳上,踮着脚才够着。那时,望着这个筐,想着筐里的东西,就想,气死猫筐,还不如叫气死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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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耕时代,人员流动性少,那时的婚姻,基本上是盆地婚姻,亲戚多四里五村,前庄后店,地边搭着边,有时候,在自家院子里,远处一声鸡叫,说不定就是自家亲戚的,亲戚走完了,学校没开学,几个小伙伴一起放羊去。
村西有条半截河,是条季节河,盛水时,河水可着桥眼拱,枯水时,露底亮沿。再过一天,就到正月十五了,新衣服的屁股上,磨出了还不算太明显的白印儿,胸前滴几点油点儿。“七九八九,抬头望柳,九九八十一,老狗找荫地。”河边的柳树捎上飘着一抹浅黄,滩上的老鸭在怯怯地试探水温,想下又不敢下水。麦苗儿刚刚想伸腰起身,尖儿黄黄的叶儿正泛青。圈了一冬的羊,毛页儿发长,又厚又苍黄,还粘着几点羊粪,小羊羔打个颤颤,开始撒欢。向阳的河坡上,草己透出尖尖,青里带着红丝儿。坡上有草,河沿有麦,瘦得肚皮贴肚皮的羊欢实透了,不时仰着脖儿哞哞两声。
心里总觉得少点什么,叹口气,小伙伴开始云天雾地瞎掰起来。不留神说到长大干什么,有说当售货员,洋火洋油自己先弄够;有说赶马车,坐车上天天去县城;小胖说当支书,一进腊月,天天有人请,一天三吃三喝,请到的人家都觉得像过年。说着喷着,我们到了河底儿,猛然发现,河底泥巴里有密麻麻的小洞,洞有大姆指粗细。我们猜想,这不是长虫洞,也不是黄鳝洞,联想起夏天雨前,泥鳅作阴天,在水里甩鞭儿,拿来园头锨,翻起河泥来,翻泥前,大家都不约而同把新衣服脱掉,找块干净的茅草地放好。河泥只有一层,一锨头立起那么厚,泥中掺杂腐烂的树叶,黑得滋实透亮。几锨翻下,便见到黄肚皮的泥鳅,泥鳅吐着泡,吱吱作响。小胖赶紧猴到老柳树上,拽一把柳条儿,把泥鳅穿起来。就这样,我们翻了一间屋印子片大的河泥穿了十几串泥鳅,我们掂着泥鳅,牵着羊,向村子里走去,夕阳西下,风冷飕飕的手像红萝卜,又涨又疼又痒,但心里美滋滋的。
作者简介
冯新林,男,1962年十月出生,河南沈丘县,1982年大学中文系毕业。当过教师,宣传干事,政工秘书,1996年任郑煤集团报社副总编辑,2005年任郑煤集团新闻中心主任,2009任集团下属区域公司政工处长,副书记,纪委书记,工会主席,2017年初改任调研员。善长各种文体的写作,新闻宣传的策划,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是郑煤集团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郑州市作协会员,中煤作家协会理事,中煤记协副秘书长。有诗,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作品发表并获奖,获全国企业报新闻奖,获郑煤集团首届拔尖人才等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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