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何兆武先生3.人是为幸福而生的,而不是为不幸而生。王浩喜欢谈人生,就“什么是幸福”的话题我们讨论过多次,我也乐得与他交流,乃至成为彼此交流中的一种癖好。他几次谈到,幸福不应该仅仅是pleasure,而应该是happiness。前者指官能的或物质的享受,而幸福归根到底还包括精神上的,或思想意识上的一种状态。我说,幸福应该是blessedness(赐福)。《圣经》上有云:“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可见“福”的内涵是一种道义的,而非物质性的东西。他说,那么宗教的虔诚应该是一种幸福了。我说,简单的信仰也不能等同于幸福,因为它没有经历批判的洗练,不免流入一种盲目或自欺,只能是沦为愚夫愚妇的说法。一切必须从怀疑入手,于是我引了不久前看到的T.S.Eliot的一段话:“There is a higher level ofdoubt,it is a daily battle.The only end to it,if we live to the end,is holiness.The onlyescape is stupidity.”(有一种更高层次的怀疑,它每天都在不断地[与自我]战斗。如果我们能活到有结果的那一天,它唯一的归宿就是圣洁,唯一的逃脱办法就是愚蠢。)他听了非常欣赏。幸福是圣洁,是日高日远的觉悟,是不断地拷问与扬弃,是一种“durch Leiden,Freunde”(通过苦恼的欢欣),而不是简单的信仰。每次谈论总是他说服我,这一次我说服了他,不禁心里一阵快慰。
1939年初,何兆武在贵阳留影5.那晚我们谈了很多,其中有一个很哲学的问题:如果上帝答应你一个要求,你会选择什么?金钱,爱情,事业,名誉,或者其他?那时候我正在看写歌德的一本书,歌德说他会选择“知道一切”,因为他的好奇心太强了(trop de curiosité)。王浩认同歌德的观点,可是他接下来又说:“知道一切,也就一点趣味都没有了。”《浮士德》里有个魔鬼,它的原型是歌德的朋友Merck。Merck非常之聪明,可是一个人太聪明了,以至把一切都看透了,也就做什么都没趣味了。我觉得王浩说的很有道理,这个世界正因为你看不透,所以才吸引你。要是你知道一切、把一切都看透了,人的一生无所追求,那就太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