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评诗话】重庆万州|吕传彬:礼闲话唐代“省试诗”

鲁西诗人,以诗歌慰藉心灵

       闲话唐代“省试诗”    

                      吕传彬

七至十世纪初,李唐王朝在政治上采取的重要措施之一是科举制度。它包括定期举行的“常举”(常科)裙根据皇帝的诏令不定期举行的“制举”(制科)两种。“常举”中的进士科,主要以诗文取士(高宗朝以杂文试进士,玄宗朝始用诗赋)。现存的“省试诗”,就是当时举子们的应试之作。这种作法,在盛唐就已流行。

宋代的严羽曾说:“唐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沧浪诗话·诗评》)在严羽看来,以诗取士,同唐诗的繁荣,有着直接的关系。明代的胡唐和王世贞不同意他的看法。胡唐针锋相对地提出了“诗之盛衰,系于人之才与学,不因上之所取也”(杨慎《升庵诗话》卷四“胡唐论诗”)的观点,王世贞则以唐代举子的“省试诗类鲜佳者”(《艺苑卮言》),作为否定“唐以诗取士,故诗独工”这种主张的理由。上述看法都有片面性;把唐诗的成就单纯归功于以诗取士的制度,无疑是夸大了封建王朝的上层建筑的作用。相反,把唐诗的昌盛,仅仅归结为诗人的才学,显然是排斥了统治阶级的政治措施对文学发展可能产生的影响。至于仅仅根据举子们应试之作,就一概否定以诗取士同唐诗繁荣的关系,这又未免过于武断。

“省试诗”是唐王朝官方举行进士科考试时应试诗的专名。“省”指尚书省。名为“省试”是因为当时报考进士科的举子,都要到主管科举工作的礼部去应试,而礼部是隶属于尚书省的缘故。进士和明经是“常举”中并列的两科。但因考试内容有难有易,报考人数有多有少,不仅及第的机会大相悬殊,及第后的出路也迥然不同。进士、明经两科的考试,一以诗文为主,一以帖经为主。“经”指儒家的经典,“帖”是蒙上书中的前后行,再用纸帖去中间一行里的三字,叫举子读出来。写作诗文需要一定才学,而帖经则全靠死背硬记。报考进士科的人十倍于明经科,而及第的却只有它的十分之一。由于朝廷的宰辅大员,往往从进士科出身的人中选拔,于是进士科及第便很受尊重,认为可以位至公卿,官居一品,而明经科及第,却无人寄以这样的厚望。唐代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谚语,就是说,三十岁明经及第已经算是老头,而五十岁进士及第,还算是少年。

唐代进士科“以诗取士”的作法和进士及第后仕途上的绵绣前程,很自然地会产生一种磁力,吸引着各阶层的知识分子,把自己旺盛的精力,投入诗歌创作的领域。他们希望通过平日的勤学苦练,以达到一举成功的目的。虽然无数的事实告诉人们:应试的人很多,及第的人很少。但这种写诗能带来甜头的诱惑力,在唐代却形成了一种以写诗为荣的社会风气。这种风气,无形中抬高了诗的声价和写诗人的地位,对唐诗的繁荣是有影响的。由于这种风气在社会上逐渐弥漫,从上到下,从老到少,不分男女,不论职业,不少人对诗歌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涌现出众多的诗人,产生了大量的诗作。不过这里最使人诧异的是:唐代两位伟大诗人,李白没有去应试,杜甫虽应试,却并未及第。

唐代进士科及第者中,虽有一些平庸的写手,但确也有不少优秀的诗人。可是,应试举子们在考场上的试卷,即“省试诗”,好作品却少得出奇。这好象是奇怪的现象,却又是具体的事实,从盛唐到晚唐,近两百年间的“省试诗”,保存下来的为数已经不多。从宋初编辑的《文苑英华》的十卷“省试诗”中,可以看到一个概貌。其中盛唐作者只占少数,绝大多数是中晚唐人所作。

这种“省试诗”大体上依内容分卷。它们的题材,除了直接颂扬皇帝圣恩(如《东都父老望幸》、《望凌烟阁》之类),大多数是咏史、写景和赋物。它们往往是对一些现成词语和著名诗句的吟咏,范围不出四时、日、月、风、云、雪、霜、花、草、鱼、鸟、珠、玉、刀、剑,诸如《膏泽多丰年》、《春色满皇州》、《冬日可爱》、《白露为霜》、《上林花发》、《临川羡鱼》、《骐骥长鸣》、《芙蓉出水》、《好鸟鸣高枝》、《原隰荑绿柳》、《瑕不掩瑜》、《青出于蓝》等等。这些诗题的内容,都有一个框框,必须装上一些陈旧的典故,才能构成一个骨架,否则就无法显示作者的才学。

这种“省试诗”在形式上一般规定五言六韵(也有四韵或八韵的,但为数极少),头尾两韵,要求平仄叶调,中间四韵更要求骈对工稳。在韵脚上有的任用韵,有的还要限韵。这是通行的四韵律诗的延长,即通常所说的排律。以上是程式上的拘限。此外,还有不成文的规则,是不能骂题和做反面文章。

由于“省试诗”有种种清规戒律。再加上考场上管理的森严,应试者对主司好尚的揣摩和个人情绪的紧张,什么创作激情,艺术灵感,全被排除得一干二净。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有过人的诗才,也无非是写出一些为文造情的东西,一般作者就不免捉襟见肘,只好勉强成篇了。这样,在“省试诗”中基本上见不到好的作品,是十分容易理解的。无怪宋人曾有“省题诗自成一家,非他诗比也”(阮阅《诗话总龟》后集引葛胜仲《丹阳集》)的说法,就是指它那种为文造情的内容和拘限太大的程式而言。

保存在《文苑英华》中的唐代“省试诗”,有些是唐代著名诗人写的,如王昌龄、王维、孟浩然、柳宗元、刘禹锡、温庭筠、李商隐等。有的还注明了作者及第的时间,如钱起是“天宝十载”及第,陈讽“贞元十年及第”,庾承宣“贞元八年及第”。有的则是作为附录的“州府试”的诗作,如白居易“华州试”和郑谷“京兆府试”诗。单就这些“省试诗”来看,的确如王世贞所说“类鲜佳者”。但王世贞也注意到了个别例外现象:“钱起《湘灵》之诗,亿不得一,李肱《霓裳》之制,万不得一。”他是指的钱起的《湘灵鼓瑟》和李肱的《霓裳羽衣曲》。李肱是皇室的“近属”,初选名单提出后,由唐文宗亲自批阅,发了进士及第的头名(《云溪友议》卷上)。实则他的《霓裳羽衣曲》并不怎样高明。

王世贞把钱起的《湘灵鼓瑟》作为唐代“省试诗”中一个“亿不得一”(即十万首中找不到一首)的现象加以突出,这恰好说明:唐代“省试诗”中好作品真是少得可怜。钱起的诗全文如下: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诗题《湘灵鼓瑟》,就是钱起天宝十载进士及第时的试题(《文苑英华》中,除此诗外,还录了魏璀等的同题诗四首,大约是同科进士之作)。它从《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而来,吟咏的是一个神话传说。“湘灵”就是传说中的虞舜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虞舜死在苍梧,二妃投湘水自尽,便成了湘水之神。根据“省试诗”的要求,首联必须“见题”。“云和”指瑟,“帝子”指湘灵,一开头就赞美了湘水之神善于鼓瑟的艺术特长。接着便从《远游》引起联想。“冯夷”指河伯,即用《远游》中“令海若舞冯夷”句意。水神翩翩起舞,瑟曲音调悲苦,触动了“楚客”的离愁,使他简直无法听下去。“金石”指钟磬之类的乐器发出的声音。瑟调凄苦,胜过金石之声,清越的音响,传到了望不见的离远辽阔的空间。诗人更由苍梧山引来了湘灵对虞舜的深切怀念。凄怨的瑟声寄托着无限思慕之情,连馨香的白芷,也伴随着琵声散溢出芬芳的气息。“流水”从“湘浦”传声,“悲风”经“洞庭”吹过,更使人生起无限别绪离怀。收尾时诗人刹住笔锋,陡然来一个转折。他不写湘灵难以抑止的哀怨,却写湘灵鼓瑟终曲时随风而逝的情景。这时余音虽然还在耳际回响,而湘灵却早已杏无踪迹。眼前只剩下湘江上岚翠青青的几个峰头,但湘灵的瑟声却给人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在这首诗中,湘灵的缥缈仙姿是以清幽的山川景色作为陪衬来表现的,因而颇有诗情画意。它确实紧扣住了诗题,而且汲取了《楚辞》的内容来进行艺术构思。全诗以鼓瑟始,以鼓瑟终。末尾两句,尤能把湘水之神飘然而去的神态生动地传达出来。在形式上不只二、三、四、五联使用了骈对,首联也使用了。沈德潜曾把此诗选入《唐诗别裁集》,并作了“远神不尽”四个字的赞语。唐宣宗是唐代对进士及第有着特殊癣好的一位皇帝。相传他曾在宫中自题“乡贡进士李道龙”。他看到钱起这首“省试诗”时,称赞道:“虽谢眺云'洞庭张乐夜,潇湘帝子游,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未若此《鼓瑟》一篇,搞藻妍华,无以加。”甚至对这首诗“重用字”的经验加以总结,肯定它重用“二不字”,“他诗似不及起。”(《唐诗纪事》卷二,又见《云溪友议》卷中、《太平广记》卷一九九)在宋代还有关于这首诗的传说:钱起“于客舍月夜独吟”,听人在庭中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视之无所见”,  “以为鬼怪。”后“就试”,诗题《湘灵鼓瑟》中“有青字,起即以鬼谣十字为落句”,被“称为绝唱”,“遂登第”。  (《旧唐书,钱徽传》,又见《唐诗纪事》卷三0)为了渲染末两句诗的好处,故意编造一个“鬼”的故事,当然是胡说八道,“未必然也”。(《诗人玉屑》)其实这两句诗好得也有限。清代的沈德潜就说过:“落句固好,然亦诗人意中所有,谓得之鬼语,盖谤之耳。”可见,说钱起“得自鬼语”并非对他的恭维,而是对他的“谤”伤。这就等于说:钱起这首诗的警句,原来出自鬼的手笔,那他这首诗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看来对这首诗的评价,不管是誉是谤,都应该从它的具体实际出发。

关于钱起这首诗在艺术上的成就,解放前曾经有过争议。朱光潜先生在《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一文中激赏这两句诗,给他“启示了一种哲学的意蕴:'曲

终人不见’所表现的是消逝,'江上数峰青’所表现的是永恒。可爱的乐声和奏乐者虽然消逝了,而青山却依然如旧,永远可以让我们把心情寄托在它上面。”也就是说,“青山永在,瑟声和鼓瑟的人也就永在了。”

鲁迅对朱先生“推这两句为诗美的极致”,觉得“未免有以割裂为美的小疵”。他主张“摘句”应该“顾及全篇”,“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认为这两句诗的好处,只在于很切诗题:“'曲终’者结'鼓瑟’。'人不见’者点'灵’字,'江上数峰青’者做'湘’字,全篇虽不失为唐人好试帖,但末两句也并不怎么神奇了。”如果不是“因为题目,又因为省试,钱起是不会写得如此圆转活脱”(《且介亭杂文二篇·“题未定”草(七)》)的。鲁迅先生确切而精辟的分析,是很有说服力的。我们可以把钱起的《湘灵鼓瑟)看作“唐人好试帖”,却不必推它为“诗美的极致”。一句话,是要让今天的读者知道:唐代“省试诗”中“亿不得一”之作,也不过如此。

唐代“省试诗”为文造情的内容和拘限很大的程式,使得著名的诗人如王昌龄、孟浩然、王维、李商隐等,也无法在考场上“纵横在我”,施展过人的才学,翻过如来的掌心。宋人曾经举了孟浩然的《骐骥长鸣》诗“逐逐怀良驭,萧萧顾乐鸣”和李商隐的《桃李无言》诗“夭桃花正发,秾李蕊方繁”为例,认为“此等句,儿童无异。”就因为“首韵拘于见题,则易于牵合,中联缚于法律,则易于骈对。”所以他们虽“皆有诗名,至于作省题诗则疏矣。”(《诗话总龟》后集引《丹阳集》)象上引孟诗的“良驭”、  “乐鸣”,用了王良善驭马、伯乐善相马的典故,李诗的“夭桃”、“秾李”,节取了《诗经》的成语,既注意了骈对,又切合了诗题,却不能称为艺术,而只可算作“儿童”的窗课。于此可见,“省试诗”要符合切题协律的要求,达到顺利过关的目的,也还是要经过一番学习的。事实上唐代诗人在平日也要进行这种诗的拟作。有的人还可能“预制”一些“成品”,以供考场上应急之用。

在《昌黎先生集》中保存着一首颇有水平的拟作的“省试诗”,诗题是《学诸进士作精卫衔石填海》,不妨录在下面:

“鸟有赏冤者,终年抱寸诚。口衔山石细,心望海波平。渺渺功难见,区区命已轻。人皆讥造次,我独赏专精。岂计休无日,惟应尽此生。何惭《刺客传》,不著报仇名。

此诗把《山海经·北山经》上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的神话传说,作了艺术的表现,这正属于“省试诗”的传统题材。诗人歌颂了精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顽强干劲。精卫不同凡鸟的是敢于赏冤报仇。它一年到头抱定填海的“寸诚”,口里衔着细微的西山的石子,心里希望填平东海的波涛。虽然海水深广莫测,成功的希望渺茫。但为了雪恨报仇,它早已看轻了“区区”性命。也许别人都会讥讽它十分鲁莽,自不量力,但诗人独独欣赏它专心致志,精进勇猛的劲头。它从没考虑过:这样干就不会有休止之日。它只想到:誓尽毕生之力,完成自己的宏愿。精卫的毅力与精神,比起《史记·刺客列传》中的豪杰,一点没有愧色,但它的光辉名字,没有载入史册,却令人感到遗憾。

韩愈这首拟作,无论从思想内容和艺术技巧看,都大大超过了一般“省试诗”的水平。特别是“人皆讥造次”二句,更受到宋人的称赞:  “语意超诣,不可以加矣。”(《诗人玉屑》)韩愈发挥他才学上的优势,写了这样高质量的拟作,他不愧是一位名符其实的及第进士。邓拓同志把这首诗选入《新编唐诗三百首》,是很有见识的。韩愈当年应试时的考卷早已失传,而这首拟作却保存下来,似乎也可以说明:“省试诗”确实很难写好。

“省试诗”是唐代进士科以诗文取士的制度的产物,是唐代诗坛上的一种特殊现象。  “省试诗”清规戒律太多,好诗又少得出奇,作为一种选拔人才的方式。是值不得肯定的,它之所以被定作考试科目。可能因为在内容和程式上的种种规定。对于考察举子们在诗歌创作方面有无基本功的训练,能起到一定的作用。如果进士科的考试,把“省试诗”当作唯一的科目,按照它的规格要求,就只能选拔一些等优才劣的进士。除了考场内的“省试诗”(即闱中之作),在唐代还盛行着一种考场外的“行卷”之作。这是考查应试举子平时作业的实际水平的一种方式,作为前者的补充,也具有特殊的意义。唐代“省试诗”的确好诗甚少,但“行卷”之作中,却不乏佳作。对这个问题,我们研究唐代“以诗取士”的制度时,也是不应该忽视的。

唐代“省试诗”是唐诗这座艺术宝库中的长年积存物,它好比唐诗百花园中土质很差,肥料不足,缺乏雨露阳光的一个角落。好不容易才发现一片惹人注目的良玉,见到一朵色泽明丽的香花。虽然它的作者中有不少著名的诗人,也无法改变这种状况。它和唐诗的繁荣,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伴随着以诗取士的制度而在社会上形成的写诗风气,却无形中对唐诗的繁荣起着一种推动作用。唐代许多伟大和著名诗人的艺术天才,就是在这种社会环境中孕育出来的。

作 者 简 介

吕传彬,重庆万州人。

鲁西诗人编辑部

主   编:弓车

副主编:姜勇

责任编辑:翠薇   王梅芳

微信平台主编:翠薇

执行主编:董学兰  张秀功

责任编辑:毕恩付  张小燕

特约评论:(以姓名笔画为序)刘广涛、宋来莹、张厚刚、阿勇、赵月斌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