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帆齐微刊：我们都是生活的拾荒者
记得读小学时，学校有位卞老师。人生得很漂亮，大眼睛，素净脸庞。头发黑且直，安安静静地漫下来，直到腰间，像她的人一样，静谧美好，与世无争。
她在我们村小学教书，那时生活很不方便，水要等学生去抬，饭要自己做，上街要骑着自行车去。可卞老师对工作一丝不苟，对我们要求很高。记忆中，她总是微微笑着，着一身墨绿色格子旗袍站在那里，微风吹起她的长发，随风翩飞，没有抱怨，没有不甘，眉间眼角尽是温柔和淡然。
卞老师的老公高高瘦瘦的，长得不算英俊，但对卞老师挺好的。他每次来学校总是背着个皮质的公文包，听说在公安局上班。有次，我们几个孩子相约着跑去街上玩，卞老师的老公骑着自行车带着卞老师上街，采购生活用品呢。
后来，小学毕业，再见卞老师时，她独自骑着自行车带着儿子在街边的摊点吃面。依然素净，依然温柔可亲，只是眼角有了细纹，笑起来极为明显。她依然在我们村小学教书。
高中毕业那个假期，与闺蜜去学校闲逛。学生越来越少，漂亮的教学楼伊人独立，孤芳自赏，打个喷嚏都会传来阵阵回声，从前热闹非凡的土操场荒草萋萋，满目苍痍，让人禁不住心生悲凉。
咦，那不是卞老师吗？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女子从楼上慢慢走下来了，头发整整齐齐地绑在脑后，依旧是长发，眼角的皱纹却越来越多，脸上的斑点也越来越深。“老师，您还在这里呀？这会儿干嘛去呢？”我们迎上去问了一声。“哦，是你们哪，那年我教你们时，你们才多大呀，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呀！”卞老师笑着说，不疾不徐，“我去村头那家掐一把椒叶，回来蒸馒头吃呢。”
和卞老师一起上班的同事，有的托关系，有的跳槽，纷纷去了镇上、县上、市里，另谋高就，只有卞老师依旧默默地坚守在我们村的小学，教着为数不多的学生……
年少的时候，心高气傲，血气方刚，总觉得人生应当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应该是鲜衣怒马，执杖天涯，不应该被生活的琐碎所牵绊，所束缚。那个时候，除了对卞老师深深的热爱，还有对她的生活方式的排斥。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我对卞老师只剩下心悦诚服的崇敬。要有一颗怎样强大的心灵，才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这漫无边际的寂寞与孤独甘之如饴呢？
很多年后的今天，少年时丰腴的梦想并没有实现，在生活汹涌澎湃的浪涛的击打下，我挣扎过，折腾过，终于成了一个默默无闻、毫不起眼的平凡人，在平凡的岗位上做着平凡的工作。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多年后，我会走上了和卞老师相同的道路：乡村教师。
2017年，怀着对新生活的憧憬，我走出象牙塔，参加了地方组织的教师招聘。经过万苦千辛，终于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血战中脱颖而出，以高分被录取为小学教师。
当时，父母家人无不欢欣雀跃，庆祝我找到了一份足以安身立命的营生，毕竟如今社会就业压力还是相当大的。我自己也开心，一方面终于对父母十几年来含辛茹苦的付出有了交代，另一方面，自己本来也热爱教书育人的工作……
时至今日，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天父亲和一个本家哥哥送我来学校时的情景。一大清早，我早早收拾好上班要用的铺盖卷、生活用品、还有一切能够想到的东西，像是准备一次长久的远行。
汽车缓缓前行，不一会儿就驶出了我的家乡，葱葱绿绿的树啊，热热闹闹的集镇啊渐渐后退。又驶过繁华的县城，进了绵延起伏的深山，再也不见家乡的开阔与平坦。路况很差，一会儿是长长的大坡，一会儿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汽车颠簸着，艰难地向前爬行。
我的心情也跌宕起伏，沉重得像打翻了一个五味瓶，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终于到了。“罗后村”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一所新建的由三排平房组成的学校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这便是我以后工作、生活、实现人生理想的地方。学校分给的房子相对不错，很干燥，墙壁粉刷得雪白雪白的，地上打了水泥，很光滑……
一切安顿就绪。上课立马被提上了日程，乡村学校啊，太缺乏教师了。这时，我与我的学生正式见面了。我呆住了，一切是那样似曾相识，仿佛昨日再现：教室里乱糟糟的、学生们脏兮兮的。
脸仿佛好久不洗的样子，布满油污的校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女孩子头发凌乱，有的男孩子甚至还在吹鼻涕……
下课后的游戏就更有年代感了。孩子们还像过去那样玩着跳皮筋，嘴里哼着我们小时候唱的歌谣；有些孩子更“豪放”，猛地跳起来，爬到另一个孩子背上，然后嘎嘎嘎地大笑；整个校园显得十分嘈杂混乱，倒像个菜市场了。
贫瘠落后的乡村啊，处于深山掩盖之下的乡村啊，无论历史的车轮如何滚滚向前，无论沧海如何变桑田，你永远都是一副破败的模样。
山区的孩子，你们永远那么纯朴，就像脚下的泥土一般，铅华洗尽。城市的繁华与发达你们无关，城市化的春风吹不到你们稚嫩的面庞。
上了一次课，果然不出所料。孩子们基础薄弱、书写潦草，生活习惯与学习习惯都很糟糕，有些孩子的注意力甚至不能集中五分钟。后来经过了解，才发现，这些孩子大多是留守儿童，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他们的爷爷奶奶只管孩子温饱，对于学习却从不过问。
还有些孩子，父母离异，均另外成家，他们成了无人关爱、无人管教的野孩子。班上还有一位女同学，文文弱弱的，听说她的母亲带着她嫁到这里，后来与现任丈夫感情不和，便撇下女儿独自离去，不管女儿的死活……
特殊的家庭环境，势必给教育工作带来极大的阻力与困扰。乡村教师任重而道远！每天除了备课、上课、批阅作业这些常规工作外，和学生收作业是一件令人身心俱疲的事情。
现在的孩子学习很不走心，每个单元不到十个单词，他们两周时间都记不住；每天上课的感受就像带着一群小金鱼在海里遨游，今天学过的知识，明天上课回顾，他们茫然四顾，完全不知所云；每个班级总有几个顽固分子从来不交作业，正式作业也好，家庭作业也罢，从来不交。反映给家长，家长只会说，唉，我有啥办法哩，我管不住呀……
有人说，选择教师就是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是一份工作。任何行业都可以拒绝八小时以外的工作，但教师不行。每天学生一到校，工作便要开始，看学生读书、打扫卫生，给学生分发营养早餐，严守课间纪律，防止学生之间追逐打闹，造成安全事故……
日子枯燥而乏味，了无生趣。
失落迷茫中，我以为，只有自己的日子有压力，不顺心。夜深人静的时候，翻着朋友圈里在外打拼的同学们发的照片，风光旖旎，笑容姣好，一切看起来那么美好。我的内心只有羡慕与懊悔。
直到有一天，朋友欢突然发来视频。她向我询问了如何考教师资格证，如何才能考上家乡的教师，乡村教师都不嫌弃。我疑疑惑惑地询问她原因。她哭了，抽抽噎噎地说，唉，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很繁华，可你能感受到那份无奈吗？
霓虹再美都与你无关，你就像一叶浮萍，没有任何归属感。只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过安稳的日子。
我又一次愣住了。在我向往别人的生活时，别人也在羡慕我的生活。就像《断章》里写的，你站在楼上看风景，楼上的人也在看你。我们选择一种生活方式，会享受到它带来的好处，同时也要承受它带来的无奈与心酸。
任何一种我们称羡的生活，都有我们看不到的辛苦。我们每个人都平凡得如同一粒沙，在这纷繁的尘世里拾荒，小心翼翼地经受着生活的大风大浪的鞭打与考验，如此而已。
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律，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不要抱怨，不要懊丧，努力耕耘，等待属于你自己的花期吧！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