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获于锄犁(散文)
“黄伯伯,你家的黄瓜掉在地上了!”这是我与父亲之间的日常戏谑。此言出自三年前的一个故事。
那是初夏的一个傍晚,父亲从地里忙完刚折回屋里,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大喊:“黄伯伯,有人在偷你家的黄瓜!”父亲赶紧出门查看。原来有一位中年妇人“突袭”了他的菜地,采了他竹架上水灵灵的黄瓜,用身上的围裙兜着足足有一大捧,被隔壁地里的邻居“跷脚阿婆”发现了。看到父亲走来,中年妇人慌乱地一松手,围兜里十几条黄瓜全部掉在了地上,口不择言地说:“伯伯,你家的黄瓜掉在地上了,我帮你捡起来了。”父亲看了看涨红了脸的妇人,注意到她的身边还停着一辆小型三轮车,车上除了一些杂乱的旧货外,中间还坐着一个四五岁衣着陈旧的孩子,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父亲和蔼地说:“这是你的孩子吧?这些黄瓜你就拿去吧,以后要的话跟我说一下啊,要给孩子树个榜样。”说着,又转身摘了两把长豆角递给她。中年妇人喜滋滋地骑着三轮车远去了。看着“跷脚阿婆”不解的神情,父亲边打理散乱的黄瓜枝叶边说:“这可能是个拾荒人,挺可怜的,反正我们种得多,也吃不完的。”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我自然明白了父亲的心意。这块巴掌大的菜地是父亲亲手从屋边的乱石堆里扒出来的,父亲日日与之相伴,产出的蔬果一直是与周边的邻居和亲朋好友共享的,还常常为邻居们提供菜苗,传授一些种植技术。
虽然深谙耕种技术,但是父亲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书生。因为擅长文艺,从中学化学教师转行从事基层文化工作。他的耕地情结可能源自于他的出生。
父亲出生于上海南汇县。祖上三代经商,到我祖父这一代,已经是拥有着三家铜匠铺和几十亩地的富裕家庭。父亲传承了祖父自给自足的家风,不仅学业优秀,而且学会了祖父黄铜器皿的制作手艺,还喜欢去田里跟雇农一起寒耕暑耘。
因为自小善于金属工艺,锄头镰刀等农具他都会制作。甚至,触类旁通,各类乐器都会修理。母亲说,父亲当文化站站长时,站里的乐器、台球桌的修理等活他全包了。为节约资金,连演样板戏的戏服他都自己制作。“你爸在舞台上非常活跃,演京剧沪剧和小品,拉二胡,说唱……因为经常加班排练和演出而熬出了胃病。”说起这件事,母亲的眼里是满满的疼惜。
母亲最耿耿于怀的,是父亲旧时下乡溺水负伤的事情。那时,父亲因为工作关系被分配至北厍东方大队“蹲点”。父亲与村民同吃同住,帮助抢收抢种,还担负着发展农村文化事业的重任。他帮助村里筹建了农村文化俱乐部、图书室,教授村里小学生沪剧表演……周末休假,他为了刷完村里墙上十几条类似“农业学大寨”的大字标语,干到下午四点多才搭末班车回家。到了车站后,他借了一辆自行车骑回家。因为体力透支,经过一座小桥时,竟然直接掉进了河浜里。幸亏遇热心人及时相救并送到了附近医院,不擅游泳的他才幸免于难。母亲见到从医院回来的父亲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四点多了。休整了一天,见腿上的擦伤并不影响行走,于是,他又一声不吭地搭车回到了村里。
默默地深犁,静静地笃守,父亲在文化站站长岗位上耕作了整整三十八个春秋。退休后,他热心公益做好传帮带,作为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主动担起培养新生代演员的责任。80岁那年,区里邀请他举办“从文六十年”个人演出专场,为创建“中国曲艺之乡”出力。
如今,已是耄耋之年的父亲依然牵挂着戏曲事业和群众文化工作。只要接到帮助创作或者导演节目的邀约电话,依然会精神矍铄地骑上电瓶车“飞奔”而去。
昨日,父亲做完小品节目的义务辅导后匆匆回家。放下手头自撰的剧本,又卷起裤腿,拿起锄头,走向菜地。春风吹拂着他稀疏的白发,夕阳映红了他刻满皱纹的脸庞,弯腰垦植的褐色身影远看像一头劳作的耕牛。
我忽然想起了唐代诗人张直的诗句:“吾村耕耘叟,多获于锄犁。”
2021-0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