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锋 (3)

第二天清早,阿云煮了绿豆稀饭,配上酱瓜。许锋连吃了两大碗,还觉得不饱,他放下空碗,看到阿云笑的弯弯的眼睛,强做镇定,把两个人的碗筷都洗了。

早上一个女人来烫头发,和阿云唠叨,问她哪儿人,结婚了没有。

阿云一边给她上发卷,一边笑:“我家在北面,离这儿也不远。我还没结婚,大姐你想给我介绍一个吗?”

女人看着阿云:”你这么漂亮,要求高的吧。“

阿云摇头:”只要人可靠上进就好。“

女人笑:“那不难找,你看那么多男的来你这儿理发,总可以找到的。”

阿云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继续利索的上发卷。

女人看到许锋坐在旁边,问:“这是你的学徒?”

阿云“嗯”了一声。

许锋尴尬起来,装作没听到,坐了一会儿,坐不住,溜到后屋。

后屋里一个旧箱子,一张木床和一个放杂物的架子,床上堆着被子和一些衣服,后门边搁着小煤炉。许锋坐在床沿,看到阿云的那堆衣服,最上面是件水红色衬衫,荷叶边领子团在一起,像一朵皱起脸的花,他伸手想摸一下,又害怕的缩回来。

女人在外面呱哩呱啦说个不停,许锋心里烦闷,走出后门,蹲在墙根想心思。不知道李哥有没有工厂的消息?等找到了打工的地方,再给妈妈寄封信,免得她到处乱找。学校里估计是知道了,同学和老师怎么议论他呢?现在同学都在上课了,过了会就要做课间操了。下个月学校有运动会,他去年100米得了第一名,今年参加不了,让那帮孬货出风头吧。

南风吹拂,柳树的枝条摆动,远处秧田里农人在起秧苗插秧,赤腿站在水田里,两只白鹭伸着细长腿悠哉的飞过去。大河的河堤顶端露出一截运砂船的白帆,缓缓地向东移动,又消失在河堤东面的槐树林后。

许锋靠着墙,闭起眼睛。

他待在屋后,不想再进去,快到中午的时候,心里焦急起来。他估计着李哥今天一定会来的,但是到现在李哥都没露面,难道自己要一直躲在阿云的理发店里吗?

他站起身,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到李哥家去找他。

外面”砰“的一声响,阿云尖叫。许锋两步冲到到前店。

一个女人满面怒容,推着阿云,一手指着她的鼻子骂:“你这个小婊子!“

她旁边的一个男人抡起锤子,砸店里的东西,摩斯瓶、发膏、梳子、吹风机裂开、蹦起,又坠到地上。

阿云叫喊:“你们要干什么!住手!住手!“

许锋震惊的张大嘴。

女人伸手抓阿云的脸,“婊子,叫你勾引我儿子,我把你店砸了。“

阿云抬起胳膊挡住脸,一失脚,跌倒了。

咔嚓哗啦,锤子砸到镜子上,镜子粉碎,溅落一地。

阿云焦急的叫:“你们要干嘛!”

男人一锤锤在理发椅上,椅子扶手嘎吱裂开了。他回头瞪着阿云:“昨晚上,我儿子为了你和人打架,现在躺在医院里,要不是你招惹他,他怎么会受伤!”

烫好头发的女人顶着一头卷发缩在墙角,店门口围了一圈人,许锋着急,又担心阿云。

阿云一手撑住地,恨声说:“昨晚我好好的在店里待着,哪儿也没去,你儿子打架,我也不知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有人紧张兴奋的问:“什么事啊?什么事啊?“ 旁边的人回答他:”陈德家的儿子昨晚上和李大湖的儿子带了一帮小子打架,动刀子,砸砖头,好几个进医院了。“

许锋心里一跳,原来是和李哥打架。

“那帮小痞子整天不干正事,不出事才怪。“

女人抬脚踢阿云,阿云往后躲,手扎到碎玻璃,握住流血的手痛苦的呻吟。

许锋想也没想,赶快上前把她扶了起来。旁观的人有和事佬,劝陈德老婆:“算了,算了,一个小姑娘,不要和她太计较。”

陈德老婆撇撇嘴:“要是你儿子躺在医院里,你就不这样讲了。我看你也是经常到她店里,被她迷住了吧。”

那个人红了脸:“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你把人家小姑娘店都砸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陈德老婆不理他,指着阿云,向着人群说:“这个外地来的婊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家出来的,整天勾三搭四,迷得我儿子把家里钱偷给她用,还跟人打架,进了医院。你们不要说我们心狠,这种女的,不教训她,还要勾我们镇的男人,还要出事。”

阿云咬牙,“呸!你儿子偷了钱,自己吃喝玩乐,胡花了,根本没给我。”

陈德老婆竖起眼睛,“他那个头不是你烫的?烫的像狗毛一样,骗我儿子的钱。“

旁观的人交头接耳,许锋忍不住替阿云辩护:”理发收钱,天经地义,你要骂,应该去骂你儿子。“

陈德拎着锤子,”你是哪家的?“

许锋不回答。

烫头的女人在墙角说话:“他是学徒。”

陈德老婆一口口水吐到许锋脸上,“你算个狗屁!敢来教训人。”

许锋头脑嗡响,血冲到了脸上。

人群里的有女人的声音:“这个女的一看就不是正经人,整天男的进进出出店里,自己年纪轻轻的,还弄个男孩子做学徒。”

阿云的身体微微颤抖。

其他女人应声议论:“就是的!你看她打扮的那个妖样子!”“外地人心不好。”“不晓得从哪儿跑到我们这儿的,专门勾男人。”

阿云的眼睛里溢满泪水,努力的忍住不让眼泪落下来,许锋面对着议论纷纷的人群,气的胸肺一鼓一鼓,快要炸了。

这时有个男人从围观的人里挤进来,一进门,“啊呦”叫一声,“我的房子!”他转向陈德,他好像和陈德熟悉:“陈德,这个小姑娘租我的房子,你闹得这样,她生意也做不了了,算了,看我面子,你高抬贵手,让小姑娘走吧。”

他把陈德拉到条凳上,“消消气,我让她今天就走。”他又拉过陈德老婆:“嫂子,你也坐。”

他走到阿云旁边,低声说:“赶紧去收拾东西。”他半推半拽,把阿云推到里屋,许锋跟着。

进了里屋,阿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捂住脸,“哇“的哭出声,手上的血蹭到脸上,许锋手足无措的看她。

房东男人劝她:“陈德一家都是好佬,亲戚又有权力,没人惹他们,你收拾东西,走吧,不然他们还要打你。我听说李大湖家儿子伤的重,他们家还在医院里,要是他们也来闹,你怎么办?你一个外地女孩子,安全要紧。“

阿云用手背揩泪,“他们打架,怎么能怪我呢?不就是看我一个女的,好欺负。“她转向许锋,”你可以作证,我昨天晚上睡在店里,根本没出去过,我都不知道他们打架了。“

许锋点头,想说什么,转眼看到房东奇怪的脸色,又支吾。

房东冷眼看他们俩,摇头:“跟你说也听不进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阿云愣神看着地面,眼泪流过脸颊。过了片刻,她站起来,粗鲁地把衣服塞进箱子,她吸吸鼻涕,“好!我走!离开你们这个地方,我也不会饿死!“

她转身把架子上的一些东西拿下来,一股脑往箱子里塞,然后跪在箱子上,把鼓起的箱盖往下压,咬牙切齿,把箱扣往下摁,玻璃耳环在她脸边使劲的晃荡,许锋上前帮她压箱子。

她提着箱子,一侧肩膀沉下去,她把手掌摊到房东面前:”这个月还没过一半,你把房租退给我!“

房东皱眉:“你真不识好孬,房子弄成这样,我没要你赔,算你便宜了。”

阿云冷笑:“我以前给你洗头、按摩、理发,从来没要过你钱,你怎么不说?“

房东从兜里掏出十元钱,拍到她手里,“快走!快走!“

阿云一甩头,提着箱子,顶开布帘,昂首走出去了。

房东看看架子,踢一脚小煤炉,又揭开床上的席子往下张望。他一抬头,看到许锋:” 你怎么还没走?!“

许锋拎起包,惶惶的出去。

围观的人散了很多,剩下的几个人在店里听陈德老婆愤愤的诉说,不时随口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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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锋往车站的方向走,看到阿云在前面拖着箱子,硬着脊背,脚步迈的很快。下午没有去县城的班车,车站那儿只有两辆三轮车在树荫下等客。阿云询问车夫,许锋远远的看到车夫笑,阿云沉着脸,一个卖水果的人守在板车边看他们,两只流浪狗嗅着地上的垃圾,悻悻的来回打转。

不知道为什么,阿云往地上吐了口吐沫,转身,不理车夫在后面叫。

许锋快走几步,经过车站,听到那两个开三轮车的男人在笑:“呵呵,这个侉子女孩子还蛮有脾气的!”许锋暗暗咬牙。

阿云往河堤方向走了。许锋抓紧包,跑起来。

阿云看着苗条,却有力气,拖着箱子走的飞快。许锋跑了一会儿,追上她。

“等等我,阿云!”

阿云转头,看到他。她的脸上还有干结的血,眼泪划过的地方留下两道印子,眼皮殷红。她皱眉,“你跟着我干嘛?”

许锋不知道怎么回答。和她并排走了一会儿,才闷声说:“我也要去外地。“

阿云不说话,快步走。

河堤上是乡人踩出来的土路,箱子磕碰着土路上的凹凸。阿云舍不得箱子,提高了箱子,箱子撞着腿,她有点吃力,走的慢下来。许锋伸手:“我帮你提。“

阿云不理他。

河水银白闪亮,游弋的水鸭子听到人声,急忙钻进蒲草丛里。槐树长得很茂密,遮蔽着河堤,缀满了白花,满鼻子的香气。

阿云的脸上冒出细汗,一颗颗贴在鬓角鼻尖。她伸手抹汗,碰到手掌上的伤口,痛的吸气。

许锋犹豫的说:“好像用泥抹一下,伤口会好。“

阿云没有理他,放下箱子,找了棵构树,拉下几片叶子,叶梗浓白的汁液流到伤口上,她伸出食指,轻轻的涂匀,甩了甩手。

她提着箱子继续走,风吹着河水哗哗的响,吹着她的发丝在耳边拂动。许锋跟着。

走过一长段河堤,前面的河堤下坡又上坡,拐了一个弯,没有槐树了,阳光猛烈的照泄下来,许锋忍不住眯了眯眼。

阿云向坡下走,箱子撞到腿上,她趔趄了一下,跌倒了。

红色的旧皮箱翻到坡底,箱扣绷开,衣服杂物散落出来。阿云倒在路边,抓了一把土扔过去,愤怒的咒骂。许锋跑下去,蹲身把衣服一件件捡起来。他正手忙脚乱,却听到后面传来声音,他回头看,阿云揪着头发,肩膀剧烈的耸动,嚎啕大哭。

她哭的那么响亮,似乎要通过哭声把痛苦和委屈从肺里全部挤出来。

许峰呆呆地看着她,坐在尘土里。

太阳垂照,大河流淌,原野在四周,困守着两个各怀心事的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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