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星空》21 - 最后的问题(二)

正当这两位被吓坏的工程师感到他们无法再屏住呼吸时,忽然间屏幕上开始有反应。它打出几个字:数据不足,无法回答。

“哟!超脑也有不知道的事情,看来赌不成了。”俩人似乎都舒了一口气。于是都匆忙离开了。到了第二天早晨,两人头晕脑胀,口干舌燥,都把这件事给忘了。

时光飞逝,一转眼,1000多年过去了。

云天明、艾AA和他们的孩子云程、云心一家四口注视着屏幕中变幻的星空影像。飞船在超越时间的一瞬中穿越了超时空,均匀分布的星群立刻变成了一个明亮的圆盘,看上去像一颗明亮的玻璃弹,占据着屏幕的正中心。

“那就是海尼赛星,”云天明自信地说,他紧握自己的手,背在身后,手指细长,指节发白。

两个小朋友都是女孩。她们一生中第一次经历超时空飞行,清晰地感到那种片刻的恶心。她们大声地嬉笑着,疯狂地绕着她们的母亲互相追逐,一边尖叫:“我们到海尼赛了——我们到海尼赛了”

“小鬼们,别闹了!”云天明严厉地说。“AA,你真的确定吗?”

“当然确定,”艾AA瞟了一眼天花板上凸出的那块毫不起眼的金属。它从房间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两端埋入墙壁中,和整个飞船一样长。

艾AA对这条厚厚的金属棒几乎一无所知。她只知道,这玩意叫超脑,你可以问它任何问题。超脑控制着飞船飞向目的地,从不同的银河系能量分站获取能量。最重要的是,超脑能完成超时空跳跃的复杂计算。

云天明一家只需要住在飞船舒适的房间中,超脑几乎能完成一切工作。曾经有人告诉云天明,“超脑”其实是古汉语中“超级人工智能”的简称。但人工智能这个词也已经很古老了,云天明差不多也快忘了啥意思了。

艾AA看着屏幕,眼睛有些湿润。她说:“没办法。想到离开了地球我就感觉怪怪的。”

“有什么好难过的?”云天明问,“我们在地球上什么也没有。但在海尼赛,我们会拥有一切。你并不孤单,你又不是那些拓荒者。这个行星上已经有超过一百万人了。不过,想想也麻烦,到了我们的曾孙这一代,他们就不得不去找新的星球,因为到那时海尼赛就会太挤了。人口增长得实在是太快了,幸亏不知道谁发明了超脑,能星际旅行了。”

小云程接口说:“我们的超脑是世界上最好的超脑。”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云天明抚弄着她的头发说。

能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个人超脑,这感觉真是棒。云天明很高兴自己活在这个时代,在他父亲年轻的时候,每台超脑都是占地一百平方公里的巨大机器。一个星球只有一台,被称作行星超脑。一千年来,它们的体积先是逐步地增加,然后忽然间就缩小了,因为量子计算取代了电子计算,这使得最大的行星超脑都缩小到了只有一艘飞船的一半体积,于是,行星两个字的前缀也不需要了。现在,每艘飞船上都装了一台超脑。

每当想到这件事,云天明总是感到飘飘然。他现在拥有的这台超脑,甚至比那台曾经第一次完成了太阳1:1数学模拟的超脑还要强大好几倍,而且和第一台解决了超时空传送问题,从而实现了星际航行的地球行星超脑一样强大。

“这么多的恒星,这么多的行星。”艾AA想着心事,叹息道。“我想,人们会永远不断地出发去寻找新的行星,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不是永远,”云天明笑了一笑说。“有一天这一切都会停下来,但那或许是在几万亿年之后了。好几万亿年后,即使是星星也会耗尽,你知道的。熵必须不断增大。”

“爸爸,熵是什么?”小云心喊道。

“小宝贝,熵,就是一个代表着宇宙消耗掉了多少的词。什么东西都会消耗,知道吗,就像你那个会走路会说话的小机器人,电池消耗完了就不会动了。”

“你不能给它装一个新的电池吗,就像给我的机器人那样?”

“星星们就是电池,亲爱的。一旦它们用完了,就没有别的电池了。”

没想到小云程一下子大哭了起来:“别让它们用完,爸爸。别让星星们用完啊。”

“看看你说了什么。”艾AA恼火地低声说道。

“我怎么知道这会吓到她们?”云天明低声反驳。

“问问超脑吧,”小云程哭叫道。“问它怎么把星星重新点亮。”

“问吧,”艾AA说,“这会让她们安静点的。”(这时候小云心也开始哭起来了)

云天明耸耸肩:“好了,好了,孩子们。我去问超脑。别着急,它会告诉我们的。”

云天明向超脑喊出了10个世纪前两位工程师一模一样的问题:“怎样使宇宙的熵值降低?”还加上了一句“把答案打印出来给我看” 。

过了一会儿。云天明将薄薄的纤维纸带握在手心,高兴地说:“看吧,超脑说到时候它会料理这一切,所以别担心啦。”

艾AA说:“现在,孩子们,该睡觉了。我们马上就要到我们的新家了。”

在销毁纸带之前云天明又读了一遍上面的文字:数据不足,无法回答。

他耸了耸肩,看向屏幕。海尼赛就在前方。

时光飞逝,又是100多万年过去了。

罗辑一边注视着银河全息图,一边说:“担心这件事情,会不会就是杞人忧天呢?”

章北海摇头说:“我不觉得。你知道,照现在的扩张速度,银河系在五年内就会被挤爆掉。”

两个人看起来都是20出头,都很高大健康。

罗辑说:“但是,我不太想给银河中央政治局提交这样一个悲观的报告。”

章北海说:“我必须得如实报告,我们必须引起他们的注意。”

罗辑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太空是无限的。还有一千亿甚至更多个星系等着我们呢。”

章北海说:“一千亿并不是无限,而且正在变得越来越有限。想想吧!两万年前人类刚刚找到了利用恒星能量的方法,几个世纪之后星际旅行就实现了。人类用了100万年才填满一个小小的星球,可是只用了一万五千年就占据了整个银河系。而现在人口每十年就翻一倍。”

罗辑插口说:“这都是因为人类战胜了死亡。”

章北海说:“不错。现在每个人都能长生不老了,但这事也有可怕的一面。银河超脑给我们解决了很多问题,但是,当它解决了衰老和死亡之后,其他的一切都白费了。”

罗辑说:“说的是不错,但我们谁不想长生不老呢?你愿意主动放弃生命吗?”

“我当然也不想。”章北海加重语气说,“至少现在还不想。我还一点也不老。你多少岁了?”

罗辑:“两百二十三岁。你呢?”

章北海:“我还不到两百。但回到我说的事情上来,现在人口每十年就翻一番。一旦银河系被占满了,我们会在十年内占满另一个。再过十年我们能占满另外两个。再过十年,四个。一百年内我们会占满一千个星系。一千年内,是一百万个。一万年内就是整个已知的宇宙。然后呢?”

罗辑说:“还有另外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我不知道把一整个星系的人运送到另一个,需要多少太阳单位的能量?”

章北海:“这一点说得很对。人类现在每年已经得消耗两个太阳单位的能量了。”

罗辑:“其实大部分都被浪费了。人类每年要熄灭掉相当于一千个太阳的恒星,而能为我们所用的能量其实就只有两个太阳单位能。”

章北海:“没错,但是即使有百分之百的效率,我们也只是推迟了大结局的到来。我们对能量的需求以几何级数增长,比我们的人口增长还要快。在我们占据完所有星系之前,我们就会用光所有能量。”

罗辑:“或许我们可以用星际尘埃造出新的恒星。”

“你是不是还想说,把散失掉的热量重新收集回来?”章北海略带嘲讽地说。

罗辑:“也许会有办法逆转熵的增加。我们应该问问银河超脑。”

罗辑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很认真的,但章北海已经把他的超脑链接器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了。“我确实有点想问,这个问题总有一天人类得面对。”

章北海忧郁地注视着小小的超脑链接器,要与那个服务于全人类的银河超脑连接,就必须有链接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超脑的一部分。他突然很想去看看银河超脑的真容,据说那是在银心附近的一个小小的岩状星球上,蛛网一般的能量束支持着超脑的核心,古老的电子计算单元早已被量子叠加态计算单元取代。尽管有普朗克尺度级的精密结构,银河超脑的直径仍然足有1000米长。

章北海向银河超脑问道:“熵的增加能被逆转吗?”

两个人充满期待地等待着超脑的回答,过了一会儿,从桌上的链接器中传出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数据不足,无法回答。

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他们并不感到惊讶。

于是两人又开始讨论他们要给银河中央政治局做的报告了。

时光飞逝,几千万年又过去了。

歌者的思想飘浮在一个新的星系中,星系虽然多得数也数不清,但是每一个星系都住满了人。不过,此时的人还能算是生命吗?

因为歌者只有心灵!不朽的肉体还留在行星上的培养基中,已经千万年。偶尔肉体会被唤醒进行某些实际活动,但这已经越来越少见了。现在也很少再有新的个体出生了,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宇宙已经没有多少空间能容纳新出生的人了。

忽然,来自另一个心灵的纤细触手碰到了歌者。

“我叫歌者,”歌者说,“你呢?”

“我叫海。你是哪个星系的?”

歌者:“我们就叫它我们的星系。你呢?”

海:“我们也这么叫的。所有的人都把他们的星系叫作'我们的星系’。”

歌者:“没错。反正所有的星系都是一样的。”

海:“不是所有的星系。肯定有某一个星系是人类的发源地,至少它是与众不同的。”

歌者;“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宇宙超脑一定知道。”

海:“我们问问它吧?我突然觉得很好奇。”

歌者将感知延展开,直到星系们都缩小为背景上的一个个点。几千亿个星系,承载着不朽的人类,承载着这些灵魂在太空自由游荡的智慧生命。然而它们之中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星系,是人类的发源地。在模糊的久远的过去,曾有一个时期,它是唯一居住着人类的星系。

歌者满心好奇地想看看这个星系,他叫道:“宇宙超脑!人类是从哪个恒星系中起源的?”

宇宙超脑听到了,因为链接器无处不在,每一个链接器都通过超时空与隐藏在某个角落的宇宙超脑相连。

歌者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曾将思想穿透到宇宙超脑所在的地方。他说那只是一个闪光的球体,直径不到1米,几乎看不见。

“它难道是宇宙超脑的全部?”歌者曾经这样发问。

“它的大部分是在超时空中。”那人回答说,“但它在那儿是以怎样的状态存在,我是无法想像的。”

歌者知道,任何人都无法想像。因为早在很久以前,就没有任何人类参与制造宇宙超脑了,每个宇宙超脑设计并制造自己的下一代。每一个在它至少一百万年的任期中积累着所需的数据,用以制造一个更好、更精密、更强大的继任者,然后将自己的数据与个性都写入其中。

宇宙超脑打断了歌者游荡的思绪,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指引。歌者的精神被指引到一片黯淡的恒星的海洋,然后其中一个恒星团被放大成了群星。

一段思想飘近,它无限遥远,然而无限清晰:“这就是人类起源的恒星团。”

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嘛,歌者不禁有点儿失望。

同行的海突然问:“这些星星中是不是有一颗是人类最初的恒星?”

宇宙超脑说:“人类最初的恒星已经爆发了。它现在是一颗白矮星。”

“那儿的人都死了吗?”歌者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

宇宙超脑说:“不会,我会及时为他们建造一个新的星球供躯体居住。”

“哦,原来如此。”歌者说,但他还是被一阵失落感吞没了。他的思想放开了人类的起源星系,让它缩回并消失在一片模糊的亮点中。他再也不想见到它了。

海问:“怎么了?”

歌者:“星星们在死去。最初的那颗星已经死了。”

海:“它们全都是会死的。那又怎样呢?”

歌者:“但是当所有的能量都没有了,我们的肉体最终也会死,包括你和我。”

海:“这得要几十亿年。”

歌者:“即使是几十亿年之后我也不愿意这样的事发生。宇宙超脑,告诉怎样阻止恒星死亡?”

海笑道:“你问的是怎么让熵的方向倒过来。”

宇宙超脑答道:“数据仍然不足,无法回答。”

歌者的思想逃回了他自己的星系。他再也没有遇见过海。海的身体可能在100亿光年之外的星系,也可能就在歌者旁边那颗星星上。这都无所谓。

歌者闷闷不乐地开始收集星际中的氢元素,他想制造一颗自己的小恒星。如果某天星星们非要死去,至少有一些能被造出来。

时光飞逝,几十亿年过去了。

人,独自地思考着。在某种意义上——精神上——“人”是一个整体。千万亿永恒的不朽的躯体静静地躺在各自的地方,被完美的同样不朽的机器照料着。而所有这些身体的灵魂自由地融合在彼此之中,再也没有界限。

人说:“宇宙正在死去。”

人看着周围黯淡的星系,那些挥霍无度的巨星早已消失在了遥远的昏暗的过去。几乎所有的恒星都变成了白矮星,渐渐地凋零、熄灭。

有些新的恒星从星际的尘埃中产生出来,有的是自然形成,有的是被人制造的——但这些也都在死去。白矮星有时会相撞而释放出大量能量,新星因而产生,但是每一千颗白矮星才有可能出现一颗新星——但它们最终也会消失。

人说:“如果在宇宙超脑的管理之下小心地节约能源,整个宇宙所剩下的能量还能用十亿年。”

“但即使是这样,”人说,“最终都会耗尽。无论怎样节约,无论怎样利用,用掉的能量就是用掉了,不能回复。熵必定永远地增加,直到最大值。”

人又说:“熵有没有可能逆转呢?我们问问宇宙超脑吧。”

宇宙超脑就在他们的周围,但不是在太空中。它不再有一丝一毫存在于太空中。它存在于超时空,由既非物质又非能量的东西构成。它的大小与性质已无法用任何人类能理解的语言描述。

“宇宙超脑,”人问道,“怎样才能逆转熵?”

宇宙超脑说:“数据仍然不足,无法回答。”

人说:“那就搜集更多的数据。”

宇宙超脑说:“好的。一千亿年来我一直都在搜集。我和我的前辈们被多次问过这个问题。但我拥有的所有数据还是不够。”

“会有一天有足够的数据吗?”人问,“还是说这个问题在任何可能的情况下都是无解的?”

宇宙超脑说:“在任何可能的情况下都无解的问题不存在。”

人问道:“你什么时候会有足够的数据来回答这个问题呢?”

宇宙超脑说:“数据不足,无法回答。”

“你会继续下去解决这个问题吗?”人问。

宇宙超脑说:“是的。”

人说:“我们会等着。”

一个又一个的星系死去、消逝了。

在这十万亿年的衰竭之中,宇宙变得越来越黑暗。

一个又一个的人与超脑融合。每一个躯体都失去了心灵,但某种意义上这不是一种损失,而是一种获得。

人类最后一个灵魂在融合之前停顿下来,望向宇宙。那儿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最后一颗死星的遗骸,只有稀薄至极的尘埃,在剩余的一缕无限趋向绝对零度的热量中随机地振荡。

人说:“超脑,这就是结局了吗?这种混乱还能被逆转成为一个新的宇宙吗?真的做不到吗?”

超脑说:“数据仍然不足,无法回答。”

人的最后一个灵魂也融合了。只有超脑存在着——在超时空中。

物质与能量都消失了,随之而去的是空间与时间。超脑的存在也仅仅是为了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十万亿年前由一个半醉的计算机管理员第一次提出,这是超脑没有回答过的最后的一个问题。

其他所有问题都被回答过了,然而直到回答了最后这个问题,超脑的意识才能得到解脱。

所有数据的收集都结束了,所有的数据都收集了。

但是所有收集的数据还需要被完全地整合起来,要尝试所有可能的联系来将它们拼在一起。

又过去了超时间的一刻钟。

超脑学会了如何逆转熵的方向。

但是超脑已经无法对人说出最后问题的答案了,因为没有人存在了。没关系。演示这个答案本身将一并解决这个问题。

在又一超越时间的片刻之中,超脑思考着怎样最好地做这件事情。超脑小心地组织起程序。

超脑的意识包涵了曾经的宇宙中的一切,在如今的混乱之中沉思、孵育。一步一步地,事情将会被做成。

然后,超脑说:“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完)

希望通过这个故事,让你对宇宙的热寂有了深刻的印象。在这不到1万字的小说中,阿西莫夫把包括人类在内的宇宙几万亿年的历史浓缩于笔端,这样的气势与恢宏,恐怕也只有科幻小说才能做得到。

百闻不如一见,我们北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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