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三圣 | 梁漱溟、熊十力与马一浮
▍ 编者按:
梁漱溟、熊十力与马一浮是现代新儒家思潮第一代代表人物,三先生及其门生故旧属于一个文化共同体。梁先生是文化学者兼社会活动家,熊先生是起于草莽的哲学家,马先生是国学大师,精通经学、佛学与理学。熊先生规模宏大,马先生义理精纯,梁先生践履笃实。三先生特立独行,性格迥异。他们的共同点是:掉背孤行,抗拒时俗,为中国文化的存亡继绝争一线之机。
此文是武汉大学教授郭齐勇先生撰写的文章,曾于2015年4月30日发表于《光明日报》。现将此文转载于此,以飨读者。
现代新儒学思潮,大体上有三代学人。第一代学人中有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等先生,三先生及其弟子交往甚密,属于一个“文化共同体”。我先分别介绍三先生的学术与人生,再讲他们之间的联系、他们的人格境界。
三先生的行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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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 漱溟 先生
梁漱溟先生(1893~1988年)是一位性格特异、风骨嶙峋的人物。他是桂林人,但生长在北京。他并未接受过旧式教育,他的父亲很开明,让他在新式学堂里接受了小学、中学教育。1916年,24岁的梁先生在《东方杂志》上发表学习佛学的心得《究元决疑论》,得到北大蔡元培校长的赏识,蔡校长即与文科学长陈独秀商量,决定聘梁先生为特约讲师,讲授印度哲学。 梁先生是20世纪面对西化狂潮最早肯定中国文化价值的文化人。其实他是非常主张科学与民主的,而且积极参与了民主建国的政治活动。
梁先生是有操守、有气节的人,他的骨头很硬,我深深敬服他的人格。我曾经五次到北京看望、拜访过他,为他的精神所折服。 他是一位真儒,决不趋炎附势。他有自信力。1941年他在香港主持民盟事务,创办《光明报》。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他坐小船回来,非常危险,但他若无其事,心地坦然地说:“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他说,孔孟之学的意蕴,中国文化在人类的地位,只有我能阐发,我还有三本书要写,我怎么能死呢?天怎么会让我死呢?梁先生就是这样有自信、这样有担当意识的人。这很像孔子。如孔子所说的“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那样。解放前夕,他代表民主团体到昆明调查闻一多、李公朴遇害案,在群众大会上痛斥国民党特务。他说,民主知识分子是杀不绝的,你们有胆量就朝我开枪,我不怕死。
抗战时与抗战后,他曾经两度去延安,曾经与毛主席多次交谈,乃至在窑洞同榻而眠。建国以后他多次成为毛主席的座上宾,但没接受毛主席让他在政府中任职的建议,又多次提出不同意见,后来就有“廷争面折”的局面。1974年,他发表《我们今天应当如何评价孔子》,反对以非历史的观点评价孔子,反对把林彪与孔子相提并论。 梁先生的代表作是《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国文化要义》等,他的哲学是文化哲学、生命哲学、人生哲学。他主要用心于人生问题与中国问题,为此而思考与行动了一生,其哲学与他的生命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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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十力先生
熊十力先生(1885~1968年)与梁先生一样,也参加过辛亥革命。他原名子真,湖北黄冈人,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从没有受过任何旧式与新式教育,只读过半年私塾。他生长在贫瘠乡间的一个贫苦农家,幼时为人牧牛。16~17岁时游学乡间。不久,他与同道受到维新派影响,欲物色四方豪杰,共图天下事。为“运动军队”,他投身行伍,又考入湖北新军特别小学堂为学兵,宣传革命,联络同人。他加入日知会,并发起组织“黄冈军学界讲习社”,主持该社的革命活动。 他曾参与孙中山先生领导的护法运动,目睹鼎革以还,世风日下,“党人竞权争利,革命终无善果”,痛惜“党人绝无在身心上做工夫者”,深感“革政不如革心”,遂慨然弃政向学,研读儒佛,以探讨人生的本质、增进国民的道德为己任。这是熊十力一生中重要的转折。他曾自谓:“决志学术一途,时年已三十五矣,此为余一生之大转变,直是再生时期。”熊十力早年就有佛学的“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意识。他是自学成才的,特别有天赋、有悟性。
熊十力先生是一个怪才,他从他的老师欧阳竟无先生那里走出来,批评佛教唯识学,创立了融会儒佛的“新唯识论”的哲学体系。抗战时期,熊十力入川,颠沛流离,生活拮据。 他凭着对国家、民族、人民和传统文化执着的爱,自甘寂寞,乐以忘忧,勉力著述讲学。熊氏哲学体系之充实、发展、完善并在国内哲学界产生一定影响,亦是在抗战期间。抗战末期出版的《新唯识论》语体文本和《读经示要》是他的思想成熟、体系完成的标志。
孔子基于上天不会丧失掉华夏斯文的信念,自觉身系斯文之传的使命,一身系文化神州之安危,是文化托命之人。熊十力先生30年代在北平居住时,曾自题堂联:“道之将废矣,文不在兹乎?” 熊先生以“上天将斯文属余”的气魄,承担着中华文化的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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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一浮先生
马一浮先生(1883~1967年)是一位大名士、大隐者、大儒、理学大师,又是著名的诗人与书法家。他早年到美、德、日游学。他是绍兴人,长年隐居杭州,抗战军兴,才出山讲学。他随浙大迁居江西泰和、广西宜山,讲学的内容后来编成《泰和会语》《宜山会语》。1939年,马先生到四川乐山创办复性书院,有《复性书院讲录》6卷。马先生认为,六经可以统摄一切学术。 马先生儒释道的学养特别深厚,佛学造诣颇深,对宋明理学也有精湛的研究。
抗战时在后方,蒋中正常常召见一些学者去谈话,冯友兰先生、贺麟先生等都分别去见过蒋,据说这都是陈布雷的安排。马先生见蒋是在抗战初,办复性书院之前。据说马向蒋讲了两个字:“诚”“恕”(一说为“虚”)。他希望蒋“恕以接人,诚以开务,以国家复兴为怀,以万民忧乐为念”,强调“诚即为内圣外王之始基”。据说蒋对这种劝诫甚为不快。事后,友人问马先生对蒋的印象,马的评价很有趣,他说蒋“英武过人而器宇褊狭,缺乏博大气象”,又说蒋“举止过庄重,杂有矫揉”。他评价蒋是“偏霸之才,偏安有余,中兴不足。比之古人,不过是刘裕、陈霸先之流人物”。这个评价是很确当的。大家知道,刘裕是南朝宋齐梁陈的宋的建立者,即宋武帝,虽代晋称帝,但没有统一中原。陈霸先是南朝陈的建立者,即陈武帝。这两个王朝都是短命王朝,都没有完成统一大业。大概从心胸、气度和霸业上看,蒋不过是宋武帝、陈武帝之类人物,后来的历史果然验证了马先生的判断。
三先生的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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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先生的“理性”
梁先生的代表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1921年由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梁先生的主要看法是:西方、中国、印度是世界上三种不同类型的文化,各奉行不同的哲学。就人生的态度而言,西方文化是向前追求的文化,所面对的是人与物的关系;中国文化是调和、持中、郑重的文化,所面对的是人与人的关系;印度(佛教)文化是转身向后去的文化,所面对的是人对自己本身,即心与身的关系。他的这些概括当然是比较简单化的,但在当时,从文化比较类型学出发来考虑问题,也很了不起。他主张“世界文化三期重现说”:西方文化是解决生存的前提与条件问题的,是第一期;中国孔子的文化是人心即精神生活的,是第二期;印度佛学是超越的宗教境界的,是第三期。在他看来,中西之别在一定意义上是内与外、玄学与科学、义与利、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理性与理智的区别。他认为,促使西方人向外逐求的是意欲,是物质利益;促使中国人向内聚敛的是道德,是义。他说,未来中国文化,很可能是孔子儒家文化的复兴。
梁漱溟认为,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就是理性。中国传统文化彻头彻尾就是理性的发挥。正因为中国民族与文化植根于理性基础上,理性力量特别深厚,所以,虽然在历史上辗转变迁,此刻,遭遇这种西方风雨的摧残,它依然深藏在民族文化与灵魂的深处。中国文化与民族之所以有如此顽强坚韧的精神力量,得之于理性。中国民族在外族的武力征服面前没有屈服,最后反而不断地同化各个民族,使其国土日广,民众日丰,并不是靠武力,而是靠理性。在这种意义上,理性就是中国的风俗教化、伦理精神等。而且,梁漱溟根据这一认识,发表了他对中国民族文化的前途和未来的预见。他相信,“只要人类存在,中国人的精神即可存在;因为人类从来即由于此(理性),中国人能把握住这个(理性),当然可以站得住。”中国文化的理性精神实质也就是人类的共同精神,只不过是中国人认识得早,而西方人认识得较晚罢了。
梁先生把理性视为一种心思作用、情感、认知的方式、行为的方向、人的本质、生命努力奋斗的目标等等。理性是人们的一种平静通达的心理状态。在梁先生心目中,就今天世界范围内的文化而言,真正体现人类理性精神的,只能是代表中国文化的儒家道德哲学。理性就是一种向上心,一种不断求取、奋进、超越的精神。向上之心,即中国民族生命赖以开拓的一种精神。总之,与西方启蒙时代以降的工具理性、科技理性不同,梁先生的理性是价值理性、生命理性。他讲的理性,其实是中国文化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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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先生的“性德”
马先生以本体言心,此心即性,亦即天,亦即命,亦即理,亦即性德或德性。他有一套天、命、心、性、理、事物相互贯通的看法。马先生指出:“德是自性所具之实理,道即人伦日常所当行。德是人人本有之良知,道即人人共有之大路,人自不知不行耳。知德即是知道,由道即是率性,成德即是成性,行道即是由仁为仁。德即是性,故曰性德,亦曰德性。”他认为,性德就是仁体,就是善,就超越面而言是“天”“帝”,但性外无天,人外无帝,是内在具足的心体和性体。
马先生的工夫论,亦是佛儒之辩证综合。其纲领是《复性书院学规》中论述的四条:主敬为涵养之要,穷理为致知之要,博文为立事之要,笃行为进德之要。
他的六艺论与道德理想主义的文化哲学观不仅从中国出发,而且从整个人类出发,从真善美的价值追求出发,从人的精神世界的安立和多维发展出发,仍然是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的。他把六艺之教的重点落实在六艺之人的培育上,这对现代人素养的提升和宇宙伦理的关怀都有借鉴意义。马一浮先生的最高成就是诗,尤其是他的哲理诗。他是本世纪中国最大的诗人哲学家。他的诗被方东美、徐复观称赞为“醇而雅”“意味深纯”。
马先生一生读书刻书,嗜书如命。苏曼殊说他“无书不读”,丰子恺说他“把《四库全书》都看完了”,朱惠清说他是“近代中国的读书种子”。然而,他却有他独特的书观:“吾生非我有,更何有于书。收之似留惑,此惑与生俱。书亡惑亦尽,今乃人无余。”
书籍、文字、语言乃至思辨,不仅不能代替而且很可能肢解、拘束生命与生活。圣人语默,不在言语文字上纠缠。因此,他常说要走出哲学家的理论窠臼。诗能空、能舍,而后能深、能实,把宇宙生命中的一切理、一切事的最深意义、最高境界呈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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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先生的“本心”
熊十力思想的发展轨迹,大体上是:早年批判六经,认为六经是拥护帝制之书;中年趋向佛法一途,直从大乘有宗唯识论入手,不久舍弃有宗,深研大乘空宗,投契甚深,久之又不敢以观空之学为归宿;后仍返求诸己,通过自己的人生体验,契合于儒家《周易》。
熊十力认为,哲学就是本体论。他所穷究的“玄学的本体论”或“玄学的真理”,与“科学的真理”是根本不同的。“盖哲学之究极诣,在识一本。”
熊十力主要的哲学观点是:体用不二、心物不二、能质不二、天人不二。他所谓的“体”是“本心”,是“心体”“性体”,即人的生命存在的本体、宇宙万物之本根及其生生不息的源头活水,在一定意义上也是道德的本体和道德的主体。所谓“体用不二”,也就是肯定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是为了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重新寻找“人生本质”和“宇宙本体”。熊氏认为,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同具的仁心本体,内蕴着极大的力量,可以创造出、生化出整个人文世界。他高扬了仁心本体刚健、创生的特质,实际上是以积极的人生态度、生命意识和人本精神去面对世界、创造世界,同时又主张不被人们创造出来的物质世界和人文建制所异化、所遮蔽,以致忘却、沦丧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根蒂。
熊十力以他的本体论统摄了宇宙论、人生论、知识论、治化论等等。他自诩其《新论》将此融成一片,抓住了穷究宇宙实体的一本性这个核心,从而继承了中国哲学的传统。这一传统,张东荪解释为:“其道德观念即其宇宙见解,其宇宙见解即其本体主张,三者实为一事,不分先后。”他切身体验到革故鼎新和变化日新的氛围。他服膺王船山哲学,将其概括为“尊生以箴寂灭,明有以反空无,主动以起颓废,率性以一情欲”。
熊十力是我国现代哲学史上最具有原创力、影响力的哲学家,他奠定了现代新儒学思潮的哲学形而上学之基础。他的“体用不二”之论,成为整个当代新儒学思潮“重立大本、重开大用”的滥觞,亦成为这一思潮的基本思想间架。
三先生的精神世界
梁、熊、马三先生之间有密切交往,他们的弟子间也有密切交往,成为一个学术群落。他们三人为人的风格不同。马先生圆融,极有修养;熊先生孤傲,脾气急躁;梁先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三位先生求真、忌俗,鞭笞奴隶性格,主张不集一途,不尚众宠,空诸依傍,独立不苟。
三先生确是独行孤往、敢背人流的文化巨人,尽管复兴国学的志向因时势所限不可终遂,但他们尽了自己的责任!在十年浩劫的狂风暴雨中,梁先生仍能静下心来写《儒佛异同论》《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并声明你们可以批林,但不能批孔,孔子是中国文化的代表!人们围攻他,他掷地有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其志也”。这是何等的气节操守!
熊、马、梁三先生被弟子们称为“三圣”。弟子们自称“圣人之徒”。三先生相互关心,密切联络,心心相印,息息相关。他们的朋友、学生,往往是共同的、相互流动的。他们以民间书院(如梁先生的勉仁书院、马先生的复性书院)为依托,或谨以信义相维系。三圣及其弟子,构成了某种“文化共同体”,在上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以弘扬中国文化为职志。道义在师生的激励、践履中,在艰危境地的相互扶掖中,深深扎下根来。在这种团体(哪怕是松散的)中,在师友与师生关系中,人们所获得的,不仅是知识、学问,更多的是智慧、德行、友情。他们是保留我国传统人文教育特征的文化殿军。
作为现代大儒,熊、马、梁三先生代表了中国文化活的精神。同时,他们又各有个性特征。诚如徐复观所说,“熊先生规模宏大,马先生义理精纯,梁先生践履笃实。”
三圣中只有梁先生熬过了十年浩劫。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到北京参加第一届中国文化讲习班,聆听了梁先生的第一讲。他一上台就说,“我60年前就说过,未来的世界文化很可能是孔子与儒家文化的复兴,我今天仍然坚持这一看法。”当时把我们的心弦震得直响。
三先生的全部工作,简要地说,就是面对西学的冲击,在中国文化价值系统崩坏的时代,重建儒学的本体论,重建人的道德自我,重建中国文化的主体性,并且身体力行。他们打破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二元对立的绝对主义,开辟了中国文化复兴的精神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