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有雨正倾盆
他手忙脚乱的在手机上抢了一张硬座票,有种人品大爆发的感觉,从柜子里取出很久没用的行李包,随便塞了点东西,迷彩服都来不及换,冲去火车站,匆忙回家一趟。
还好,既不是春运,也不是什么小长假,车上人不算多,也没有什么抱着孩子的大妈,又或者生活不能自理的残障人士,应该是不用考虑让座的事情了。
他掏出充电宝,接上手机,把包往行李架上一扔,一屁股坐到座位上,再也不愿意动一下,毕竟,野外驻训刚回来,累的就剩下半条命。
他戴上耳机,把迷彩帽往下拉,遮住脸,听听音乐,打算慢慢睡上一觉,渡过这漫长黑夜,天亮,也就到家了。
咣当,咣当,车动了,也把他的思绪带到千里之外的家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午夜时分,车停了,他在睡梦中醒来,一阵腰酸背痛,起身去洗手间撒泡尿,出来走到车厢连接处,抽支烟吧。
一阵喷云吐雾之后,疲倦的大脑恢复了几丝往日的正常,脑海里又跳出批假时的场景。
干部股的办公室,人头攒动,热闹的赛过春节的集市,没错,每次都是这样,驻训回来,大把的干部急着休假,有人老婆生孩子,有人老爸住院,有人家里等着相亲,有人要回去买房子,总之,一个字:忙。
他手里攥着休假报告,在门外一个劲的徘徊,犹豫该不该去,只见一个个兴高采烈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手里捧着假条,如同千金难换的宝贝,激动的飞奔下楼。
人渐渐的少了,股长对在门外的他招招手,不耐烦的吼了一句,“赶紧的,滚进来!”
“股长,我。”他讪讪一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一下,你的休假报告怎么还在手里啊?”股长愣了一下,“他们都是提前交了,早就批好了,就等驻训回来就可以走了。”
“我,我。”他挠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手里的休假报告往身后藏了藏。
“快给我。”股长把手伸过去,“晚上我拿给首长批,明天应该可以走了,先回去吧。”
“明天啊。”他的脸一下子白了。
“怎么?急事?”股长反问,“那赶紧给我,我想办法尽快给你批。”
“也,也,也不是。”他递出去的手又缩回来了。
“你瞧瞧你这个怂货样,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爽快点。”股长有点不高兴。
“我,我的事,你都知道的,嘿嘿。”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废话,你是我手下的兵,看你撅屁股,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股长乐了,“咋回事?说,我还忙着呢。”
“唉。”他看了一下办公室里的人,还有一个在电脑前埋头写材料的干事之外,就没有别人了,“我女朋友要结婚。”
“结婚!好事啊,终于要结婚了,臭小子,来来来,报告给我,结婚报告,好办,我现首长打电话,你马上就可以走!”股长高兴的一把抢过休假报告,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不是,是女朋友要结婚。”他低着头,唯唯诺诺,“不是,不是我结婚。”
“哦。”股长的手僵在半空,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慢慢又缩回来,“你,唉……”
“我,我就是想回去看看。”他脑袋几乎能钻进地缝,声音小的如同蚊子一般,“是不是太怂了?”
“臭小子,来,抽支烟。”股长掏出一包芙蓉王,向他面前递。
“不抽。”他难为情的摆手。
“少在我面前装,拿着。”股长火了,硬塞给他,他只好接过来。
二人不说话,安静的抽烟,办公室里只有电脑在嗡嗡作响。
过来半晌,股长看着烟灰缸里七零八落的烟头,叹了口气,“滚吧,假我给你批,好好回去,好好回来。”
“是,谢谢股长。”他眼圈红了,勉强笑笑,转身走了。
就这样,他就要回家了,心爱的女朋友要结婚了,新郎不是自己,硬是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一个段子。
他看着车窗外黑黑的夜色,失笑的摇摇头,暗自咒骂这荒诞不经却又无可奈可的世界。
回去干什么呢?其实,压根也没人请他去参加这个婚礼,他是从老友那里辗转得知的。
老友是她和他的媒人,一次休假回家,老友约他在一个小酒馆见面,介绍她给他认识。
那天,天空下着倾盆大雨,她没看见他,他没看见雨。
从陌生人到朋友,从朋友到恋人,从恋人到现在,他和她一起见证了中国铁路的高速发展,还有2G通信到4G通信的变迁。
最后,与许多异地恋一样,电话越来越少,对话越来越冷,他也隐约感觉得到这段感情即将画上终点,但是怎么也想不到她这么快就要嫁人了。
上次见她什么时候?使劲想了一会,才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自己这整天都是瞎忙个啥?
低头看看身上脏兮兮的迷彩服,哑然失笑,光荣与梦想啊!
扔掉烟头,回到座位,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看见他,急忙站起来,歉意的对他笑笑,他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坐下去,拿起矿泉水喝上一口,润润发紧的喉咙。
列车飞驰在一望无际的夜色中,窗外是团浓郁化不开的黑,就像块大石头,死死压在他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的视线在车厢中打了个圈,视线可及全是陷入寂静的人群,面无表情的,像一群呆滞的木偶,仿佛无声嘲笑他这个糊涂的行为。
是啊,回去是为啥呢?为了见她最后一面?还是为了向自己长征般的恋爱告别?可历史上的长征是成功了,自己的恋爱却是失败了呀!
这一路,谈不上漂洋过海,却也是万水千山了。
从第一次见她,到最后一次见她,经过了多少年?一共有多少次?
好多年,没几次。
最后,女朋友嫁人了,新郎不是我。他脑子里又转了一遍这句话,却发觉,连自嘲的苦笑都已经挤不出来了。
现在,他只希望明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能看到凤冠霞衣的她,一切顺利的风光大嫁。
不甘心哦,可是,那又怎样?他傻傻看着车窗里自己,自己对自己长叹一口气,自己安慰自己,这或许就是人生吧。
上午时分,列车缓缓驶入故乡的车站,他随着拥挤的人群下了车,眼前是熟悉的乡景,耳旁是熟悉的乡音。
他抬头看看天,风和日丽,是个结婚的好日子。
在车站旁随便吃了一点家乡的早餐,抹抹嘴,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搭上出租车,给司机报出个“XX酒店。”
距离酒店还有一个路口的时候,他像想起什么一样,让司机把他放下来。
他沿着路,慢慢走,好似在野外察看地形一样,双眼溜溜的寻找着什么。在酒店斜对面找了一间不起眼的小店,要上一杯饮料,坐了下去,手里拿着手机,漫无目的浏览新闻,刷着朋友圈,不时瞄一眼酒店门口。
酒店门口,摆着一个巨大海报,上面赫然打印着她笑颜如花拥簇在别人怀里的婚纱照,“XX先生和XX女士新婚大吉。”
几个鲜红大字,仿佛利刃一般扎的他心里凉飕飕的,看来自己的心理素质还是不够过硬,喝了一口饮料,竟然是如此苦涩,他还是咽下去了,咬咬嘴唇,眼神中万般的痛苦。
临近正午,有人在酒店外面的空地上摆上红色鞭炮,很快长长的车队从街角转弯处驶来,没错,她要来了。
鞭炮响了,周围是热闹的人群,孩子们在人群中兴奋的钻来钻去,嘴里大喊,“新娘来咯……”
他躲在小店一角,心里默念:新娘,你终于成为别人的新娘,而我只能躲在这里,偷偷看你。
车停了,她一身白色婚纱,手里捧着鲜花,脸上是快要溢出来的幸福表情,新郎高大英俊,一身得体的西装,一看就知道是个谦谦君子。
他低头看看脚上还有污泥的迷彩鞋,心里愈发酸溜溜的,唉……
她没有急着进酒店,而是在原地转了两圈,似乎在人群中寻找什么。
他迅速俯身躲过她的视线,标准的战术动作用在此处竟然是如此娴熟。
她似乎看见远处有一抹国防绿,不敢肯定,又转了一圈,还是没有看到,有点疑惑,闺蜜不是说他可能回来了吗?怎么又是不见?唉,一直就是这么气人,否则也不至于谈了这些年,临到最后一咬牙嫁了别人。
她脸上闪过一丝阴霾,新郎低声在她耳边咬了几句,她回过神来,对新郎点点头,挤出一脸笑容,在新郎陪伴下,缓步走入酒店。
他远远看见她消失在酒店门口,心一下子跌入无尽深渊,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一般。
这时候手机响了,他下意识接起电话。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依旧如此柔和。
“哦。”他木然的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马上又装傻,“什么回来了?”
“你是不是回来了?”她又问了一句。
“没有,怎么会,现在部队这么忙?哈哈。”他笑着打哈哈,脸上是难掩的苦涩。
“哦,我结婚了。”她顿了几秒,“就在今天,对不起,我等不了你。”
“恭喜,新婚快乐。”他咬着牙,挣扎着努力说出最后的祝福。
“嗯,谢谢,刚才我好像看到你了。”她不甘心的再问了一次,“你到底是不是……”
“你看错了。”他一下子打断她的话,“快去结婚吧,我还有事要忙,我的生活就是这样,你懂的。”
“哎……”她还想说什么,却听到电话里传来滴滴的忙音,她无奈的摇头,放下手机,对着镜子补了下妆,对自己笑笑,放手了,就不要再管他了。
他缓缓放下电话,如同放下整个世界,抬头看了一眼外面。
头顶,天空很蓝,一阵微风惹人醉。
心底,乌云满天,一场大雨正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