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事见闻
《农村白事见闻》
2020-9-2
蔡志民
(一)去宜兴
当年我曾经有一个30出头宜兴来沪做家庭装潢的朋友阿根,是个小老板,1988年4月的一天他急急忙忙特地跑到我厂里来,告知说他母亲于日前病故,急等他回家操办料理丧事,恳请我能随他一同回宜兴农村家办理丧事。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正在犹豫,他倒是毫不隐瞒的说,目的是请我带上摄像机拍摄一盘白事过程的录像以作纪念。他是知道我手里管着一台摄像机的,二是觉得我一个上海朋友带上摄像机能随他下乡很有面子,表示自己在上海是有知心朋友的,而且还混得不错,三是如有摄像机来拍摄,面子就大了,场面也有“档次”了,还能给乡亲们造成错觉,以为是交了一个“上海电视台记者”的朋友,那面子就大上天了。经他这么几条“有理有据无可推托”的说辞,我还真不好回绝,于是就答应第二天随他一同出发,来回时间为三天。
民无信不立,既然我已经答应与他同去,也就不能再生借故推辞的理由了,那就要做一下必要相关准备,如对摄像机进行充电、要购买2小时长短时间的录像带一盘,还要带上一件厚棉衣,以防农村四月季节的寒冷等。
其实我素来也好见识新鲜事这一口,跟他去一次也好,因为我还从来没见过农村办白事的实际情况呢,去见识一下也好,怀着只当去看一场戏或是玩一下的心理。其实在电影电视故事片里也经能常看到白事操办那样的场面镜头,只是没有现场感罢了,去了,才会有切身感受,还能对比一下荧屏里出现的场景与现实中的实际情况有何差别,日后也好有一点跟人吹牛的小资本,同时也好知道一点中国传统礼仪文化的实展,再有一点就是农村办大事可以大吃大喝三天呢,这也是我决定去的最实际的想法,想到这里,心里还真有点小激动。
(二)“记者”到来
1988年4月6日这天,我们清晨出发,天气晴朗,也没雾霾,阳光一路照耀着长途大巴到一路行进,时间在上午九点左右,我俩车马劳顿一路颠簸,大巴在上午九点左右终于到达离他家一里路的村口边公路停下,我背着小包,拎着摄像机跟随他沿路步行到家。
他家是在江苏宜兴的一个农村,二层毛坯楼房,三间排开,房前的场地已经早早搭好了巨大的油布帐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乡里乡亲几十人已经聚集了几堆,正等候着我们的到回来。刚踏进院门口,他便面带悦色跟众人一一打招呼,丝毫不见有任何办丧事的眉愁,我自然也礼节性的跟众乡亲们点头示意。当他走进屋内与家人说话的那段时间里,我预想的定要与家人抱头“嚎啕大哭、悲痛欲绝”在电影里展现的这一场面并没有出现,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其实我是很期待能像电影里出现的场景的,好让自己对电影的“虚构”有认同感。
既然没有出现那样的场景,我稍作休息后便蹲下身子从包里拿出摄像机,安装磁带准备进入“记者”的角色,起先只有五六个乡亲腼腆的上来看我摆弄摄像机,果不其然,耳旁听见有人惊呼 “记者,记者”,分成几堆正在说笑的众乡亲呼啦一下纷纷回头转过身来团住了我,将我盖在了中央。这时又有人说话了:“有苗头,阿根啊,真有苗头,有记者朋友上门来,真有苗头”!乡亲们拔出大拇指对着阿根附和羡慕地赞叹了起来。我注意看着阿跟的表情,他悠然得意、很轻松地回道:“小意思,小意思,是我上海的好朋友”。他有意回避“记者”两个字,让乡亲们在含糊中认为我是记者的身份。当时我也担心如果真有哪一位问我是否是“记者”身份的话,就不太好回答了,大概因为我是陌生人,加上我确实从上海过来的,又加上大伙都知道阿根也确实在上海做装潢,所以也就迷迷糊糊、含含混混的确认了我“记者”的身份。在一阵夸赞声中,阿根非常满意的到那一团照应长辈们去了。
虽说四月已经是到了春季,但乡下的实际温度还是比较冷,村民们棉衣厚裤还穿在身上,实际的气温依然处于冬日的尾巴阶段。
摄像机也看过了,新鲜感也过了,大家散了,开始朝路边走去,等候预定的”专业乐队”人员和专门哭丧的大姐到来。大约9:30,我隐隐约约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唢呐吹打声和击鼓声,也随着大家一起到村机耕路边看等。
(三)等候乐队
不一会,看见了远处一辆二吨半的卡车伴随着吹打声颠簸跳跃地正向等候的人们一路开了过来,车身后被卷起的尘土漫天飞扬在半空中,一时间阳光被扬起的浓厚黄尘遮蔽了灿烂。路边两旁农田里正在劳作的十几个男女个个捂住了鼻子,站起身来看着这一景象,直到车离他们远去。
卡车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吹吹打打声音更加清晰了,车上8人就在颠簸剧烈的情况下依然不停地敲打吹打着。车上乐队成员清一色头戴白军帽,身穿白制服上衣,下身的裤子和鞋子被车挡板遮住看不见,我以为阿根请了个军乐队,心想,这才算真是“有苗头”呢,难怪他刚才对乡亲们赞叹摄像机说 “小意思,小意思”呢。
乐队人员吹打的音乐并不是我想象的悲伤曲调,吹的乐曲分明是“社会主义好”。我憋不住纳闷和疑惑,心想,办丧事怎么吹奏这样欢快的曲子?便问起身旁的人,几个人都笑嘻嘻地说:“他们都是随便吹的,没有什么讲究,农村人么,就是图个热闹”。我心里还是有点不解,不是说农村人是最讲究礼仪规矩的么,怎么这根本也不像电影、电视剧里那样描写的场景啊。我对刚才几个人的说法有点不太相信,以为是在跟我开玩笑呢。
既然来参加农村的丧礼,弄个明白也是好的,也能了解一些传统中国的习俗,长点见识也好,也不失为一种乐子、看个新鲜吧。我还是想弄个究竟,不一会,我又问了几个年长的,我觉得他们应该是懂规矩的,不会胡说八道了,想不到老人们的说法也是一样的,我也不好再问什么了,心想,大概是改革了、移风易俗的缘故吧。
几分钟后卡车到了,8个吹打鼓手从卡车上敏捷地跳下了车,其中一个手中没拿任何乐器的中年妇女边说边笑飞燕般的最后下了车。我几步上前看个仔细:8个“专业”队员清一色带着白色大檐帽,没有帽徽,上衣倒也像是海军正规的衣着品,看起来也蛮像那么回事的,当看见他们穿的裤子和鞋子, 我终于忍不住发笑,那是各有千秋、五花八门,各具特色:两个穿球鞋的,一个穿着满是灰层的黑旧皮鞋,四个穿的是布底鞋,特别是其中一个穿的布鞋还两只不一样。我实在觉得很好笑,忽然间明白了阿根刚才那轻松随意的表情意思了,面子第一,里子就管不着那么多了。
据说能请8人的乐队家庭经济还是比较宽绰的,是有面子的,一般人家办白事通常只请4个人,甚至不请乐队,而那个“专业哭丧”的女人模样倒是有几分姿色,穿得可以,40岁不到,微卷的短发,瓜子般的脸盘,白净的肤色,匀称的身段,一身干干净净,有精气神,长得很算俊俏,听说她是当地的“名角旦角一枝花”呢。
(四)乐队各就各位
不早了,时间已经到9:45了,一切准备好了,乐队也各就各位开始奏乐了。首先是小号起调,一声尖响脆亮的“叭叭叭叭--叭-叭”----,随后长号短号圆号加唢呐齐声吹奏了起来。首先吹奏的是“世上只有妈妈好”,第二首是“我们的明天比蜜甜”,第三首则是“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我认认真真地听了这几首,随后几个曲子就是邓丽君的“把我的爱情还给我”和其他的曲子。这是我绝对绝对没想到的,这就不是一般的好笑了,办白事怎么会吹奏这些曲子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演奏水平也着实不敢恭维,其中有断曲的,有走调的 ,还有吹奏人中途跟别人说话搭茬的,不管怎样,觉得很新奇也很好玩,总算是开过眼界了。新鲜劲头过了,我也不再注意他们了,因为接下去都是老曲子、老调子反复来回罢了。
几首曲子后,按规矩乐队人员要歇息大约20分钟,他们立刻就带着笑容开开心心地跟别人一起抽烟、嗑瓜子、剥花生聊天去了。
“剧场”休息,乐曲暂停,我也点了起一支烟闲坐在一个竹椅子上看着听着众人叽叽喳喳的说笑。猛然间冷不丁被这一声 “我的亲姐姐哎,你走得太早啦,你今年55还不到啊,怎么走得这么快啊,以后的好日子还长呐“的悲痛欲绝、撕心裂肺地嚎哭声惊着了,这一长串突如其来地大哭把我着实吓得不轻,刚点上的香烟在嘴上完全被惊吓得掉在了地上,哦,原来这就是哭丧大姐隆重登场了。
我镇定了一下被猛吓的心,刚要重新点上一支烟时,哭丧大姐接着又继续起哭:”老天爷哎老天爷,难道你瞎了眼了吗?你怎么忍心让她丢下一家老小不管呢“。这是一句惯用的开场白,我有点知道,好事坏事都有老天爷的份。哭丧大姐眼泪鼻涕一大把,哭得确实伤心,哭得太逼真投入,她调门高亢,刺人心肝,传统戏曲中“王宝钏哭寒窑”的功夫都用上了。既有秦腔的高音,也有京剧的念白,更有浓厚的锡剧味道,哭、叫、念、喊、抽、泣、噎、拖、顿等基本功,样样出色拿手,节奏轻重施展得当,比死了自己的亲娘老子还动真情,即便秦香莲把长城哭倒了的悲恸也不过如此。哭丧大姐的功夫真是了得,没有十年八年是绝对拿不下来的,我被她的“艺术”深深地折服,惊叹不已。可我又在想,假如她亲妈真死了,也未必能哭成这么动情。头一回见识,我还真有点那个,然而当地人却早就习惯了,他们是“听惯了艄公的号子,也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根本不拿这当回事,该喝茶的喝茶,该打牌的打牌,该闲谈的照样闲谈。
哭丧大姐连续哭了一阵子后也暂停休息,她眼泪一抹转过屁股同样也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嘻嘻哈哈地跟别人聊天去了。
看到如此状况,我问阿根,请他们乐队来吹奏哭丧费用大吗?阿根毫不在乎又很不当回事的说:“15块钱一个人,他们就是干这行的”。阿根见我有点惊诧,补充解释道:“吹吹打打和哭丧的人,我们是不管他们时间长短的,他们自己会掌握的”。我应答着:“哦,是这样啊”。我很惊讶这么便宜的价钱,也很为这些“专业人员” 惋惜,这么有模有样的、很卖力气的活只需要如此的低廉就能解决,惋惜呀,惋惜。据我观察,除了这7个演奏人员的水平差一点,那哭丧大姐确实真有高超演技能力,绝不次于当红一线明星,如若在大城市走穴,请赵本山搭个桥混迹于娱乐圈,一定能出大名,混成大明星呢。可惜她一身本事无人识得金镶玉,可是1988年,他们这里大概就是这个行情吧......
(五)开饭啦
吹也吹了,鼓也打了,哭也哭了,转眼上半场结束, 午饭时间到了,准备开饭。正在打牌的,谈闲的,聊天的,吹牛的乡亲们立即围满了十几张八仙桌,乐队人员在另一张离大家稍远的桌上吃饭。每桌都有各种酒水,冷盆热菜,鸡鸭鱼肉,煎炸烹炒。每桌都在猜拳划拳、互相敬酒,谈笑风生,一片祥和喜庆,这里的红白婚丧事,一样要办得喜庆红火,不留话柄给乡里乡外的亲朋好友,区别在于饭菜的规格高低而已和请乐队的人数多少而已。
我和同桌人闲聊中得知,办丧事请哭丧人是因为家中没有女人或虽有女人但不太会哭的人家才会请专人来哭丧的,而哭丧人的作用只能出现在白事上,所以她的价钱要比吹啦敲打的人贵15元。
我在桌上有阿根作陪,他们划拳,我吃我的,阿根连连夹菜给我,招待甚殷。在饭桌上我不时地拿起摄像机对每一桌扫上一圈,不忘给众乡亲留下影像,让他们高兴高兴还以为能上电视台播放呢。我的举动也就是让乡邻亲友们觉得阿根有我这样的上海“记者”朋友脸上有光彩而已,同时也显得阿根这场白事想得周到和周全。
(六)送 葬
酒足饭饱后,乐队人员和哭丧大姐还要轮流继续表演一会,要到下午大约3点半左右乐队“表演”才结束,要赶在日落将落还没落时分启棺送葬。
乡亲们还在继续大声划拳喝酒,好不热闹,而话题都跟这白事主题无关,一直吃喝到接近下午3点半时,人们才开始离开饭桌起身准备参与送殡到墓地仪式。
一路上逝者的儿女们披麻戴孝领行,抬棺的抬棺,扛幡的扛幡,洒纸钱的洒纸钱,鞭炮齐鸣,哭声一片,纸钱在空中漫天飘扬蝶舞,人人脸上肃穆深沉,这时我才感觉到有了出殡的味道。此时乐队也不再吹“我们的明天比蜜甜”而改换成“八月中秋雁南飞,死去亡灵不再回”的曲子了,全体队员已经换成了唢呐号角,齐刷刷地--米里马拉--米里马拉一路行走到三里多地以外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