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只觉青蛇媚,如今才知白素贞
有些电影值得反反复复地看,因为一遍有一遍的意兴阑珊,一遍有一遍的流连忘返,比如《青蛇》。
何况这一次,是大荧幕放映。
哪怕偌大的北京城,只有海淀区某电影院的唯一一场,放映结束还是可能会错过末班地铁的深夜,但为了这「一期一会」,为了与王祖贤张曼玉的这一次大荧幕「邂逅」,依然奋不顾身。
在候场的时候,与恰好看同一场电影的L交谈,他问我,为何这么远还过来,我说,因为喜欢这部电影,如痴如狂。
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它美,因为它媚,因为它的音乐动人魂魄,因为电影里的人性深刻,因为原著作者李碧华,恰好也是我喜欢的作家。
他说,其实我也是跑很远来看一部电影。
你看,喜欢就愿意「跋山涉水」,喜欢就舍得「秉烛夜游」。
喜欢,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如白素贞为许仙吞声踯躅隐瞒真实身份、忍辱负重与小青法海斗智斗勇,最后更是深涉险境盗仙草及金山寺寻夫的值得。
值得有深浅,值得有轻重,但值得只是值得,一如爱,一如恩,一如情,一如意,如此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剪不断理还乱。
进场之前,在幽幽滑动的电梯上,我回头笑着说,「前奏那首《人生如此》的旋律一浮起,我可能就会情难自抑」。
他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神情透露着一种诧异,来自记者的怀疑与警觉,我心照不宣。
果不其然,黄霑那百转千回,旖旎冶艳,色欲痴缠的旋律一响起,那流水潺潺,波光粼粼,明明灭灭的画面一浮现,我已情不自禁手搭胸前,屏住呼吸。
虽然电影看过不知多少遍,配乐听过不知多少遍,但人海重逢,依旧宛若初见。
就如对这部电影的观感,时隔这漫长荏苒许多年,依然叫我眼眶湿热,依然让我心生唏嘘感叹。
只是毕竟人被岁月掠过,它留下了什么,它也带走了什么。
如今的《青蛇》始终还是昔日的《青蛇》——
虽然张曼玉扮演的青蛇初化人形从高高楼顶飘落,软软瘫在地面那窈窕香艳的胴体那一幕,白素贞与许仙在幻化出的深深宅院里暧昧痴缠,难舍难分的诸多场景,以及小青与法海在昆仑山仙池里“斗法”,小青与大蛇在水中媾和,法海最终破功未能经受诱惑的桥段都被「和谐」,但是那一首首恰切而魅惑的配乐,那袅袅细细、如丝如缕的戏腔,还有那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人情人性——妖情妖性、佛情佛性最终也不过是人情人性,因为人归根结底只会也只能以人自身的坐标去考究与咀嚼众生,妖与佛,亦不过众生,它们都还在。
可如今的我已非昔日的我。
穿透那些「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的浮光掠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情欲流转,「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的世情颠簸,叫我目不能转,心为之移的,居然是白素贞。
无论是李碧华的小说,还是徐克的电影,我都不止看过两遍三遍,我也曾高屋建瓴以佛法、以上帝视角去揣摩探寻戏中各种人情人性,我也曾瞩目于青蛇,借她之眼之心之深情之幻灭去咀嚼这书与电影里的意味深长。
但今夜,令我徜徉慨叹的,是白素贞。
是她一次立在船头,一次持着灯笼,去寻她大白天醉醺醺瘫倒在河岸上、深夜里空落落徘徊在桥上的夫君。
多少妻想知道她的男人不在家的时候,究竟在哪里逍遥或者沉沦,自然是有工作的,但工作以外的时间呢?
是她软趴趴,意绵绵瘫在他的胸口说,「相公,你在想什么」?
是不是让你想起《消失的爱人》的开头,男人抚摸着妻子的金发,内心说着想要打开她的头颅,而她的眼神看过来,看透一切,洞穿一切的一双眼,那不过是艾米的幻觉,不过是编剧的幻觉,有多少女人知道日日夜夜睡在身畔的男人究竟在想什么?
是对现实生活包括婚姻的厌倦?是对城堡之外的女人(或者男人)的神魂颠倒?是在亲密时候的敷衍伪装,还是对着妻子的亲友颇有抱怨?
男人和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员,婚姻让每个人仅有的天分被强有力地放大。
白素贞与许仙,又何尝不是?装作知道,装作不知道,一个又一个的谎,最终也不过是为着保全,为着不愿失去。
最终依然是为了爱,却以拙劣的手段谋取。
爱让善恶变得暧昧不明,婚姻让忠诚变得身首异端。
是当她做出了抉择,为了赢得现世圆满的婚姻,而不得不劝退留在身边始终是威胁,就算曾经亲密贴发肤的姐妹小青之后,一个人在地上摆动翻滚——
她始终是蛇,她不是不眷恋紫竹林的生活,小青与她的姐妹情谊、出生入死的革命友谊,她不是不舍得,但她也必须割舍,为了这为人的修行,她本已舍弃和牺牲太多,这种苦涩与寂寞,谁知?谁知?
是她为了做一个合格的女人、称职的妻子:伟大的母亲,所做出的一切拼搏奋斗与隐忍妥协——
巨浪滔天里,她以残余的力托着她的孩子,她与夫君这一世爱情的结晶,声声呼告,请法海放了他们。
没有白素贞的「俗」,又怎么能烘托出小青理解的爱的「刻骨」?
没有小青高岭之花的从一而终,又怎么能显示出俗世爱情的的千疮百孔,却深入人心?
或许这样看一本书或者看一部电影,是把它看得浅了,看得窄了,看得俗了。
但我们每个人最终,不都是走在「俗」的路上吗?
最初我们都是青蛇,有多么一心一意就要多么一心一意,哪怕是生命也可以用来作为祭品,为了爱情的崇高与华丽,但后来我们都成了白素贞——那还是好的,为了一个男人洗手作羹汤,晴日烫衣裳,多心来设防,拿生命做赌注与代价也在所不惜。
这并非圆满的人生,但却是许多人津津乐道,孜孜以求,或者日以继夜应付的人生。
这样十分不「现代」,十分不「女权」,好像女人活该为了婚姻为了子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对于一部由古典作品改编的艺术作品而言,它完成了它应该完成的「功德」。
看到电影里的「俗」,认同并且珍重这一点「俗」,其实是在说,岁月已经温柔兼具深意地,让我慢慢地「俗」,或许,也是「熟」。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感到十分的心安理得。
这种心安理得,有一个同义词,值得。
这种值得,牢牢地将人束缚,让人淹没沉沦,却也得到飞升。
它还有一个同义词——白素贞。
前不久,一部动画作品《白蛇》也是赚足热泪。它为白蛇与许宣(许仙的「变体」)捏造了一段百转千回、兜兜转转、生生世世的爱情。
这样并非不好,能成全多一对是一对的,哪怕是在电影里。
但问题是,五百年前你爱上的是那个浑然天成、自在不羁、向往天地间逍遥行的阿宣,五百年后,你找到他了,在一川西湖烟雨中,但他成了文质彬彬,玉树临风一少年,早已不是昔日的阿宣,你还爱吗?你会爱吗?你能爱吗?
这个问题,谁能给出答案。他不是旧时人,她却依然保留着旧时的记忆。
这样的爱情,是不是狗尾续貂?是不是勉强刻意?是不是流于形式?
还是像电影《青蛇》里的,爱足一世就一世,爱足一时就一时,多可爱多可惜也只好到此为止,多么明了干脆。
正因为没有退路,所以这一生,更要爱得底气十足,爱得前仆后继。
更要像郑秀文歌里唱的,爱就爱得值得,错也错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