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珠宝，究竟是在爱什么？
周末的时候，顶着烈日和朋友约国博看展。
本来是冲着梵高去的，到了现场，却被告知当天的票已经全部售罄，只好怀着稍许失落地去到别的展厅。
总不能空手而归。
你们就这样，兵分三路，朋友甲看二楼亚洲文明展，朋友乙看四楼山东文物展，而你，悠哉悠哉地踱进了三楼，去看来自弗吉尼亚美术馆的珠宝展。
五十元一张的门票，买来满眼的珠光宝气，目眩神迷。
未必每一款每一件展品都尽善尽美，但都价值不菲，却是无可否认的。
这么说，大多数人营营役役，艰难奋斗数十载，都未必能够拥有其中一件半件，想起来不是不心酸的，却也只好吞声踯躅，默默欣赏。
遇到喜欢的珠宝，整个人隔着玻璃罩，几乎要屏息凝神。
名牌上的汉字，没有不认识的，但是组合起来，又有多少是知根知底的？
祖母绿、坦桑石、玛瑙、橄榄石、绿松石、铂金、黄水晶……
8.8克拉、鸡尾酒戒指、蒂凡尼、卡地亚……
你看这字眼，仿佛都散发着光泽，你从口中念出它们的名字，都像是自带滴溜溜悠扬旋律。
只是蜻蜓点水那一感触，心里却已经荡漾起了涟漪阵阵。
不得不在内心感慨唏嘘：「看过即拥有，看过即拥有。」
在这刹那间，整个人短暂地容许自己志气全无。
世人对珠宝痴心一片，也并非毫无道理的吧。
那样金碧辉煌，那样光彩夺目，那样遗世独立，那样招摇华美。
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平庸生活之道。
人们被规训得要低调、要谦逊、要悦纳自己的平凡、要默认生活的寡淡……
但是珠宝的光，瞬间将一切颠覆，直教人臣服，情不自禁沦为裙下之臣。
你尽可以欣赏，在它们的光芒里沉醉不知归路，却始终隔着玻璃的「墙」，告诉你，高不可攀，掷地有声的真理。
走出展厅的时候，还意犹未尽。
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瞬间有武陵人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出来扰攘尘世间仿佛换了天地的错觉。
朋友揶揄，这五十元是不是值得？
你轻拍胸脯说，值得值得。
当然是值得，就算不值得，也只好说值得，总不能让别人看穿你吃亏，独自默默承担着就是了。
何况，明明是值得的。
那个多小时仿佛遁入梦境一般的旅途。
回去的路上，你忽然想到亦舒小说《喜宝》里那个身材丰美的女大学生——
因为造化弄人，一只脚踏进「上流社会」，被富商青睐，被要求做他的情妇——美其名曰「金丝雀」——这个称号太形象恰切，活在他赐的房子里，吃着他投的食物，唱着他喜欢的歌，他来了，她百般讨好，他不来，她也只好自顾自美丽，最要紧的是，他人无法染指。
起初喜宝还有点傲气，堂堂一个剑桥女大学生，何至于此，离开富豪家没多久，想起茫茫前程，未来异国求学的辛酸——精神上的，最要紧物质上的，被这个男人眷顾，可以少吃多少苦，她从内心里屈服，缴械投降回返男人身前，假作真时真亦假地嫌弃，刚才的钻石戒指太小。
这个流光溢彩的大都市里，有多少锦衣夜行的姜喜宝，不为人知。
那些挎着路易威登、戴着梵克雅宝、开着玛莎拉蒂的年轻女子，有多少是自食其力，有多少是家族赐予，又有多少，不过是借男人树荫，涨自己威风？
没有贬低冒犯的意思，各人有各人前程。
姜喜宝在前，物欲横流里，多少贪婪自给自足，且不去说它了。
再往前推，是张爱玲笔下的葛薇龙。
最近闹得沸沸扬扬，这部小说要拍成电影，导演是不乏佳绩，且对张爱玲情有独钟的许鞍华。
而乌烟瘴气里，最大的鄙夷和唱衰，不过是因为那哀愁美丽的葛薇龙成了马思纯，落魄贵族气派的乔其乔成了彭于晏。
怎么想怎么觉着膈应。
怎么能是她呢？怎么能是他呢？
但是，扪心自问，又能够是谁呢？
仿佛无论谁，总缺了点精魂。
毕竟，张爱玲小说里的男男女女，有几个是接地气的？有几个不是自带诗意的？有几个不是一接了地气瞬间就丧失了韵味的？
当然，这都是题外话了。
你要说的是，葛薇龙这个女人。
本来清纯可人的一个女郎，在乌烟瘴气，衣香鬓影的华丽场，最后生生逼成了一个交际花。
完全是被迫吗？
是啊，世道如此，她的人生境遇如此，投靠的姑妈如此，她站在世道的风里，何其柔弱，何其孤独，何其无助。
她大可以将一切推脱给命运，或者是埋怨姑妈，埋怨每一个在她身上花心思的人——甚至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但她是毫无选择的余地吗？她能够硬颈一点吗？索性离开了这个美丽的囚笼？
她有主动往这罪恶华美漩涡里探足吗？
哪里没有。
张爱玲苦心孤诣地描摹勾勒她独自一人坐在楼上房间里想着那锦衣华服时候的寂寞骚动心态，那丝丝入扣，那目眩神迷，那情不自禁，简直惊心动魄。
她在欲望的河里，已经一层层地褪衣服了。
锦衣玉食、珠光宝气，有多少人能够抵抗得住那样辉煌凄美的诱惑？
说穿了，人世间如此空荡荒芜，人心如此缥缈暧昧，那到底还是一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可以填补多少不为人知的清冷空虚，哪怕不能充满全部？
最凶猛直接的，莫过于《色戒》。
如果没有前期那样缠绵悱恻、「大张旗鼓」的铺垫，就只是易先生给她买鸽子蛋那片刻的温柔，是不是王佳芝的舍己（党）为人，也没有那么古怪突兀？
毕竟，在珠宝的光芒里沦陷和晕眩，仿佛也算一种情有可原。
想起来，多么悲观，多么苍凉，多么黯然。
又多么心服口服。
哪怕是伊丽莎白泰勒和奥黛丽赫本那样的倾城美人儿，还不是心甘如怡地受它们的点缀陪衬。
【二】
生活虽然没有小说和电影那么充满戏剧张力，但是无论故事内外，人们对珠宝的向往，始终密不透风，情不自禁。
无论恋爱还是结婚，珠宝始终是那最笼络人心，一锤定音的见证。
珠宝的魅力从何而来？
因为它珍贵，因为它闪亮，因为它长久。
凡此种种，没有一样是不让人向往的。
它代表着丰裕、典雅、奢华和美好。
你尽可以把一系列美不胜收、琳琅满目的形容词往它身上靠，它不苟言笑，仪态万方，照单全收。
世上有那么多戴得起珠宝、撑得住珠宝的人吗？
未必。
就像未必每个人的人生都被鲜花与光芒簇拥。
但是能不能抵达是一回事，想不想拥有是另一回事。
如果能够占有卡地亚、宝格丽、蒲希拉蒂，或者蒂凡尼，当然华枝春满，皆大欢喜。
但是平常人，戴一款施华洛世奇水晶戒指，价格平淡无奇，在阳光下，也有它的异彩纷呈，绚烂华丽。
水晶鞋有水晶鞋的华丽缘，芭蕾舞鞋也未必没有芭蕾舞鞋的浪漫爱。
你记得上次和某旅伴在巴厘岛机场，身边是目不暇接的奢侈品牌免税店，你们一起走着，生活优渥，品味和谈吐皆不俗的她说：
其实真正有实力有底气的人，无需奢侈品增辉添彩，鲜艳着色。
你不觉幽幽慨叹：需不需要是一件事，有没有实力得到，是另一件事。
她也深表赞同。
到了信手拈来那个境界，再说不畏浮云遮望眼也不迟，两手空空，势单力薄，却声声气气不屑一顾，总有些可疑可鄙。
朋友赠你珠宝首饰，你未必不收，有这样一个朋友，心满意足，不做他想，你自己心情舒泰时候，量体裁衣给自己买一件，也无伤大雅。
这种给生活增添仪式感的事情，何乐不为？
曾经风靡一时的电视剧《我的前半生》里，独立潇洒的唐晶，咬牙隐忍，不让泪流出地持着一只钻戒说：
「戒指好看，我可以自己买。」
言外之意，我这样的女人，和你在一起，不求别的，只求那一点爱，如果没有，我也不稀罕委曲求全。
如今的都市女性是大不一样了，但也未必能有多少女郎做得到唐晶这样镇定自若，气定神闲说出这番话。
大多数女人心底，始终渴望被一个男人疼爱呵护，哪怕她能够在物质上自给自足，但如果男人也心甘情愿在物质上殷勤满足，她真能抵抗得住？
毕竟，物质是衡量情感的一个尺度，这句话，并非毫无道理。
【三】
生活中，不是没有与从事珠宝设计这一行的人打过交道。
未必多么优雅尊贵，但确实少一丝油腻市侩气息。
有时候想，设计珠宝首饰这类人，真正苦心、浪漫、明朗、健康、乐观——
无论宝石、水晶、金银，都有光泽，赏心悦目，提升人气质，点亮平淡浮生。
也暗暗寄托着对感情（亲友、恋人、伴侣）的一种美好冀盼——
最初我们渴望的，不就是那一点明亮？
项链一个人戴总掣肘，因为勾口难为，一个人臂短，背后又无长眼睛，终究力量有限，所以希望有力搭档添把手。
一切关系归根结底，不外乎合作共赢，合则来，不合则散，没有太多弯弯绕绕。
尤其是婚姻，一个人未必不能唱一出戏，但两个人才撑得住那一座戏台。
再是戒指，圆圆一圈，束住手指，进而肉体，最好灵魂。
低头便入眼，像是时刻提醒，不能越矩。
但人天性烂漫，无关年龄、阅历，因为花花世界，迷离驳杂。
像安妮宝贝在她的书里就曾写道，不喜欢戴戒指，像是一种束缚，而她有一颗向往自由的灵魂。
但谁又不都渴望对方忠诚，最好戴上便是一生呢？
真正做得到吗？
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彼此怀不怀有此类期许是另一件事。
你看，隐喻太多，都是深意。
所以戴，不戴，都应郑重。
戴的不仅仅是那精致凝缩一点宝气，戴的是美好绮念与意头。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那点意头吗？
不见得每个人都甘心情愿为着柴米油盐磨损心志，至死方休。
不过现代社会到底进步一些，买给自己，为生活增辉添彩，何乐不为。
如果对他人忠诚是一件难事，对自己忠诚总归简单一些。
【四】
人们戴珠宝，自然是为了美丽，然而在朱天文的作品《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当中，读到这样辛酸至极的话——
「小时候曾发誓绝对老了才不要像妈妈阿姨她们那样珠光宝气丑死了，这才知道，戴耳环，以免他人目光滞留在不远处鱼尾纹的眼睛和缺乏水分、胶原蛋白的靥颊；戴颈链坠，为了遮掩那深如地峡的颈纹；亮晶晶的钻表，以防看到黯淡长斑的手臂；戴戒指，愈闪愈好，才不致发觉其下肿如小热狗或瘦如枯叶脉的手爪。
你发现，原来珠光宝气不为吸引人，而是躲避人（是防卫的盾牌），不为炫耀，而是转移焦点的作用。」
听起来简直「风萧萧兮易水寒」，是真理吗？不一定，但未尝没有说出一点举世的辛酸——是人都会害怕老去的吧。
亦舒都说，年轻时候都有三两姿色，青春靓丽面孔与身形本身已经具有得天独厚美感，不必如何化妆佩戴首饰都天然好看，然而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人沧桑起来，为了不被人轻视，不让自己怯懦，添些珠宝首饰给自己撑场面也不为过吧。
如此想来，竟然有些惋惜与恻隐。
这也是为何，你如今倒乐意给在生日或者节日时候给妈妈买三两首饰。
第一是心知，女人大多数都是心仪这一类物事的吧，你的妈妈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位；
第二是因为，那一代人颇吃了些苦，一切都是从简，婚礼也未必多么热闹隆重，珠宝首饰什么的，肯定也是零零星星，所以如今你的作为，倒像是弥补，弥补妈妈那再也回不去的流金岁月和青春韶华时候不为人知难以启齿的遗憾；
第三是因为，能美丽一刻便多一刻吧，毕竟光阴荏苒，饶得过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