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的世」，纵然只是露水的世
随着李咏、金庸、蓝洁瑛的相继离世，朋友圈里一片「哀鸿遍野」——人们重温起《非常6+1》、《笑傲江湖》、《大话西游》。
作为曾经爱过，或者此刻仍爱着他们的我们，对于他们最后的、最行之有效的「悼念」形式，也不过如此。
对着金牌主持人的口才啧啧称奇，对着恩怨情仇、刀光剑影的江湖浮想联翩，对着春三十娘那若即若离花的绝美容颜如痴如醉。
他们带走了一个寄托，却带不走无尽的岁月。
一系列名人的离世，让我们体会到生命如「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的悲感的同时，也油然而生一种对于「成长」的苍凉之感——
由一个个「故人」 般的存在搭建的青春城堡忽然间片片瓦分崩离析，才恍然领悟，人生已抵达这样一个境界——
如冬霜秋叶，丰盛有时，泯灭有时，且毫无退路。
呼应最近读过的亦舒小说里的话，是「露水的世，虽然只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 」 。
这句感慨人生苦短，且人力无法选择，无法左右，透露些许哀郁悲观的话，最初来自日本俳句诗人小林一茶（他的另一句为人称道的诗句是——「故乡呀，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
与曹雪芹《红楼梦》一锤定音警世恒言般的「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异曲同工，但曹氏「空」的禅味太浓，而「露水的世」句更多了一层浮世的「哀」，仍旧有红尘气。
亦舒巧妙地将其运用作为自己小说的题目。
自然，这个故事不会美满、洋溢一团冲和恬淡之气；自然，这个故事也有关荣衰、死亡、成长。
天真懵懂，纯洁简单的富家女齐大巧遭遇一系列家变——父母身在异国他乡，因滥用毒品双双去世，祖父一手操持的企业因人坑害而陷入危机，打小认识的姐妹一家回国参加她的婚礼却发生车祸，兜兜转转爱上的男人却在变故之下徒然乱了阵脚「一走了之」……
放在寻常人身上，哪一桩哪一件都可能是「正中七寸」 ，更别提是诸多意外轮番上演。
作为处在种种意外横祸漩涡的核心地带的人，承受着寻常人承受不了的「生命之重」，在这样的年纪——
有些人初涉爱河，有些人开始领略到奢侈品的美丽，有些人方方感悟到一点职场的酸甜与冷暖。
自然女主角是不必要纠结于这些纷纷扰扰的——因为她有家世作为强力支撑（亦舒女主角常常拥有如此待遇，所以才能供养她们的清高与矜贵），所以奢侈品于她是司空见惯，职场心酸也不过是空中楼阁，自然不会对她构成威胁。
唯一能够撼动她、侵扰她的，也不过是爱。
作为一个外表不俗，又有良好家世作为加持的年轻女郎，她身边的追随者屡屡，但有多可观的背景，就有多刁钻的眼光，大多不能入她的法眼，好容易遇到一个身心皆宜（这部小说当中，一些关于男性身体的描写，也是比较直接赤裸，谈起毛发肌肉，在亦舒近年的作品里，也算平常）的古生物学家，却因为种种风波最终「劳燕分飞」。
从无忧无虑的玻璃城堡里，被人硬生生地「拽出来」的「公主」，陡然发现身边的人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人间原来遍布着罪恶——欺骗、贪婪、不堪的欲望、颓废……
一切的经历，都是对于不圆满、不完整的此身此生的修炼。
而这，正是每个人，生而为人的意义，并非狭隘似古希腊神话里人之一生不过只为寻觅那个本来与自己肌肤相亲，彼此不分的「灵魂伴侣」，我们兜兜转转寻觅的，其实是一个更加圆融敏达，宽和慈悲的自己。
这条路，坎坷波折，时而阴暗潮湿，伸手不见五指，时而明媚平坦，一路鲜花绽放，不多不少，两者兼备。
这条路，只得自己独自捱过，一里又一里，一站又一站，像宫崎骏动画电影里的少女千寻——穿越过去了，便抵达了新的境界。
不是说就此解脱，或者大彻大悟，因为人生的每一站都有每一站的困厄与苦楚，而是面对阻碍艰险时候，能够更加坦然，更加坚定，更加有力。
人生是一座迷宫，破解谜团，寻觅答案的那把钥匙——如《胡桃夹子和四个王国》里公主克拉拉苦心寻觅的那把——只会紧紧握在每个人自己的手中。
当公主的眼眸里，不再只有水晶灯反射的光芒；当公主的耳里，不再只有城民们潮涌的赞美；当公主的心里，不再只有舞会上男伴的景仰，她将还是她的公主，但此时的公主，已经脱胎换骨。
被人捧在手心的齐大巧，吃过人生的苦头，终于学会了成熟坚定，一如帮助四个王国重返生机和平的公主克拉拉，学会了勇敢与体谅。
克拉拉走的是从房间通往奇异世界的树洞，千寻走的是城楼里吹来微风的隧道，而齐大巧的路，不在有形世界，而在脚下，而在心中，正如我们每个人每天每夜，每分每秒正在走的那条路一样。
鲁迅曾说，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
这条路，就是成长，也是人生。
身在舆论漩涡，她选择镇定自若；被人抛弃，她选择坦然应对；家庭陷入危机，她选择从容应对。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的一举一动，早已摆脱青春女郎的浮躁与跳脱，反而生生流露出沧桑与淡然。
是亦舒女郎得天独厚的那一分对得体与智慧的眷顾，也是境遇蹉跎所催化出来的见识与心得。
或许年轻女孩儿，都有成为“阿修罗”的潜质，不可一世，骄傲不羁，聪明绝顶，渴望得到一切，渴望毁灭一切，到后来渐渐放下身段，学会宽免，深谙成全的美妙，虽然那分灵气也渐渐消逝，但人生给予另外的珍宝作为补偿。
有得有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不就是人生的真谛。
这是需要岁月加持的领悟。
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上盛放出皎洁的花朵，是齐大巧慢慢活得明白与清醒的人生，也是每个人有关于「成长」 的奥义。
蓦然回首，一生竟然就这般过去，可不就是「露水的世」？
一切的功与过，一切的爱与恨，一切的得与失，原来都没有那般伤筋动骨，都不必那般斤斤计较，也无需那么念念不忘。
因为人生短暂。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段人生路，有起点，也有终点，有时候我们左顾右盼，有时候我们专心致志，有时候我们在自己的路上兢兢业业，有时候我们也会去看看别人的人生路，以此收获警觉与慰安。
有些人走到了他们的终点，我们心里掠过哀伤与思慕，甚至落下泪来，有些人还跌宕起伏地走在半路上，如你如我，我们明白自己终究也有这么一天，但是在那天到来之前，我们依然会让每一步都有每一步的铿锵与明艳。
露水的世，虽然只是露水的世，但是露水也曾折射日光的绮丽，露水也曾润泽一片草叶的身肢，露水，也有露水存在于这世间的证据与意义。
生命的底色是荒凉的，但生命的旅途可以是精彩的。
无论是金庸，还是蓝洁瑛，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会有谢世的那一日，像露水消逝，像电光明灭，像昙花枯萎，但在此之前，留下刹那清净、闪耀，与芬芳，已是全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