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丑00后女团”现在怎么样了?
正观记者 李冰洁
幕布还没有拉开的时候,Abby紧张地有些抖,“像有把刀架在脖子上”,Cindy和Dora站在她的两边,黑色镶亮片的裙子在黑暗中发出荧光,工作人员在倒数,台下的粉丝尖叫着,“C皇!”“Abby!”“Dora!”热浪此起彼伏。
幕布拉开了,白色的光洒下来,三个女孩站在台上起舞,开场舞“寂寞又痛苦”,耀眼的光钻进她们的眼睛,灯光将她们围成一座孤独的岛屿,Abby说,站在台上,她看不见台下熙攘的挥动着手臂的人群。
台下粉丝尖叫,三个女孩浸泡在热烈温暖的注视里,唱到一半她们流下眼泪,绚丽的舞台灯光把她们淬炼成真正的偶像。
这是3unshine组合的第一场演唱会,出道五年,她们极少得到纯然的赞美。
2015年,安徽亳州三中的5个普通女孩组成女团Sunshine,她们一夕之间凭借一组“辣眼睛”的艺术照因丑出名,羞辱和谩骂接踵而至,2016年,2个成员因无法承受压力退出组合,剩下3个女孩更换经纪公司,改名3unshine。
几年里,女孩们以一种贫穷的状态在北京闯荡,她们身上是娱乐圈鲜花红毯的背面,物质上贫瘠,精神上迷惘。在以美为最高旨意的娱乐圈,因丑出名的女孩们承受也反击观众的凝视,她们作为罕见的女团样本活下来,成为少数者的偶像。
2021年年初,她们打算发布第二张专辑,准备巡演。
“00后实力唱跳女团”
北京东五环外一个稍显偏僻的文化产业园,三个女孩化了一上午妆以应对媒体的到来,Cindy在牛仔外套里穿了一件嫩黄色的吊带,眼线飞起来,一只脚搭在另一条腿上,露出被经纪人翻白眼的枣红色袜子,Abby戴着棒球帽,压下有些褪色的头发,Dora纤瘦的身形在红色毛衣中晃荡,镜头里被放大的女孩们都有一种女明星式的瘦小。她们歪在沙发上吃坚决站在女明星对立面的麦当劳。
“我们这次巡演主打的是00后、实力、唱跳、偶像、女团——百分百LIVE,你都录下来了吧,很精准!”张恺伦又补充,“题目用《3unshine,中国最有实力的女团》,这样是不是很有爆点?”
3unshine组合的老板兼经纪人张恺伦在半个小时的采访里第一次流露出激动的情绪,他把几个关键词垒在一起,三个女孩第一次听到,笑作一团,队长Abby听了“头大”,“但是仔细想想00后也对、唱跳也对、偶像也对,拆开全都对!”
我想起三年前她们在《创造101》上略微有些车祸的《小青龙》舞台,“你们觉得自己是有实力的吗?”
“我们就是00后唱跳最有实力的女团,你举个比我们厉害的例子?”张恺伦反问。
几个人过了一遍现在活跃在内娱的女团,有实力的不如她们年轻,而更年轻的,更年轻的几乎绝迹。
Abby的语气听起来很坚定,“我们如果怀疑自己实力的话就不会开这轮巡演。”
上一轮巡演没有这样的底气。2018年底,濒临解散的3unshine组合开启了首场演唱会,在临近演出的前两个月里,有成员忧虑“台下没有观众”,有成员“离公司出走”,“不干了”,舞蹈老师直接承认三个人都“没有跳舞的天赋”,即使是卯足了劲儿的张恺伦,也在很多时刻“没有信心”。但最终演唱会效果不错,一轮巡演一口气开了十场。
过了两年,这个总是被询问“什么时候解散”的组合在一片嘘声中活了下来,她们确定了新一轮的巡演计划,张恺伦请来日本的编舞老师录制视频,没有指导老师,女孩们全凭自己一帧一帧“把动作扒下来”,从早上六点开始练舞,练习持续一整天。她们还会把过往的视频录像找来,“看哪个动作表情不够到位”,张恺伦语气忿忿,“我们就是要证明3unshine也是有实力的,现在好多idol(偶像)能做到这样吗?”
被凝视的,被质疑的
3unshine记得她们第一次登上舞台的情形,“演出前没有跟我们做任何沟通!我们就穿着自己的衣服上台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们特别认真地唱了歌,结果话筒都没开声!”
那是2016年,她们刚刚凭借一套影楼风的艺术照走红,五个十五岁的女孩,脸蛋圆圆,白衬衫牛仔裤,化浓妆,手挽着手并排站着。
最有主意的Abby策划了一切,为了得到亳州一个歌唱比赛的奖品,她拉来班级里熟悉的女孩,成立了组合,比赛需要作品,她在百度贴吧上找来一首《甜蜜具现式》,“好听的,甜蜜的,节奏简单的”,几个女孩并不知道“具现式”的含义,它来自日本动漫,意思是将想象化为现实。她们大张旗鼓去了录音棚,为拍摄后来广为流传的那组照片斥巨资一千多元。
Abby把几张艺术照放上微博,介绍道,“寻寻觅觅走走停停。我们终于确定了下来,尽管这条路跟(很)艰难,但是在这条路上有属于自己的快乐和精彩。大家好!我们是3unshine。”没想到,就这样,几个人火了。
戏弄和谩骂铺天盖地涌来,“城乡结合部第四中学女子组合”,“丑得惨绝人寰”,“这都能出道,我也能出道”,Cindy集中了最猛的火力,她的圆圆脸,单眼皮,塌鼻子,最不符合当下对美人的定义,网友发起为她P图的活动,有人在贴吧放了和Cindy的合影,自称是她的男朋友,各种恶搞活动把她们送上热搜。Cindy的妈妈心疼女儿受的委屈,想“去警察局要求把所有照片都删掉。”
炮火也对准Abby, “说我是故意找的全班最丑的女孩,为了衬托我的美貌,太好笑了,我只是把我同桌找过来,难道我还要在班里叫一声,'诶,最丑的站出来!’”
她们的热度从线上蔓延到了线下,几个女孩去隔壁学校找朋友,被人认出,四个人骑着两辆电动车追在她们身后,她们躲进一户人家里,出来后发现自己车篓里放着加QQ好友的纸条。
他们的第一个老板杰斌找上门来,企图把她们打造成“女版TFBOYS”,几个女孩和她们的前经纪公司签约三年,2016年,她们来到北京。但明星梦并不如想象般梦幻,她们住在东五环外的小公寓里,两个上下铺,中间是狭窄的过道,杰斌不允许她们添加任何人的微信,一场商演活动,每个人能拿到800块钱。年底,她们就打官司解约。
昙花一现的嘲弄很快过去, 但她们的每一次公开亮相都能引来新的流量,2018年,她们素颜亮相《创造101》,节目编导允诺她们“可以活到第五期”,但她们首演结束就招致新的骂名,舞台“划水”严重,练习两天就敢登台,尽管她们反复解释是临上场才被通知更换曲目,但一个灾难性的舞台已经呈现在了观众面前,有人直接打电话到节目组质疑组合的实力,导师胡彦斌在事后发布微博称她们的表演让人“大失所望”。
在高碑店驻扎了五年,出名的新鲜随时间慢慢淡去,外界的声音总是传来,北京的生活是持续的不快乐,最初,她们吃住在公司里,早上9点开始练舞,接着练习唱歌。Abby觉得一切跟之前想象的不同,“我们在十五六岁出来的时候唱歌就唱歌,喊得怎么唱都无所谓,后来到北京发现唱歌是不是这样唱的,它有技巧性的,所有东西它是可以用技巧,你发现这么复杂,这么一条链条就给束缚着。”
物质生活也十分困顿,Cindy每隔一段时间到亲戚家住,接受他们的经济支援,她拿一把零钱,坐公交车投币时偷偷塞进1块钱,把剩余的塞进口袋藏好。等经济情况好一些,Cindy养了一只猫对抗漂泊带来的孤独感。
女孩们很少和父母讲起在北京的窘迫,Abby知道父母会偷偷看自己的表演视频,但他们之间从来不会谈论工作,而Cindy的父母至今仍希望女孩回到亳州,“做稳定的工作”。
一种反抗的符号 和它的自我消解
三个女孩在各种访谈节目表现得像是完全不在乎网络上说的那一套,“丑碍着你们了!”“我们最讨厌记者问我们什么时候解散”,“和别的女团在颜值上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不都长得一样吗,有什么区别!”“你的点评是你的点评,但我可以选择不听。”她们大胆反击。提到胡彦斌,说他“只是一个拿了节目组剧本的路人”。
张恺伦为她们写歌,挑前卫时髦那一挂,走“国际化”道路,代表作《朵蜜》《好肉》《我要做你女朋友》《巴拉》引来关注,在微博和豆瓣上有乐评人为她们打出高分;上时尚杂志,女孩们五颜六色,摆弄肢体,势必要在以美为最高旨意的娱乐圈占得一席之地。
“史上最丑女团”的形象渐渐被抹去,开始有人觉得她们反叛,小众,不屈于主流审美,是当下最被赞赏的女性态度。
女孩们的确敢于反抗外界施加于她们身上的诸多骂名,“好多人说我们丑,我们难道要去整容吗?如果说老师说你这个人就是没有天分学习,难道你就不学了吗?你管的可真宽。这些问题难道我们自己心里边不知道吗?我们不清楚吗?难道我们就收拾收拾回家吗?”
她们穿上大色块的衣服,脚踩厚底高跟鞋,打造出一种新的时尚美学。Cindy被粉丝们称为C皇,大家说她“婊气冲天”,因为尽管受到最多的攻击,她仍然表现出一种“爱谁谁”的满不在乎。
一部分人眼里,她们成为一种先锋的反抗主流与刻板印象的符号,但当标签的重量比实际上的她们更重时,引来了更多的质疑,有人抨击她们的实力配不上她们传递的态度,“丑没关系,丑一样可以逆袭,令人失望的是她们一边叫嚣着梦想一边又不努力,一边叫嚣着逆袭一边浪费机会。”
2019年,Cindy 和新裤子乐队在《乐队的夏天》献上了一场又“燃”又“炸”的表演,她裹着紫色镶亮片的长裙,唱“我是一个来自小镇边缘的女孩”,歌词本身就是一种自我态度的表达。即使最终舞台效果呈现良好,Cindy又一次面临唱功的质疑,在场的张亚东也委婉提出,“中间有一点点调上面的问题”。
这样的质疑同样发生在3unshine内部,张恺伦得意于女孩们向外传递的价值,但也焦虑于女孩们“进步缓慢”,她对女孩们的现状并不十分满意,作为新专辑的制作人,他迫切希望女孩们能飞速进步,他为女孩们新写的歌增加了难度,即使三位成员早出晚归练功,目前组合的唱功仍然未能达到他的要求,他希望让观众相信,这是一个不仅有姿态,而且有实力的团体。
张恺伦26岁以前都是歌手,梦想是在工体开一场演唱会,他为音乐和舞台付出了十年光阴,最终挫败而返,过去五年,3unshine的几乎所有歌曲都由张恺伦谱写,有一段时间他们甚至同吃同住,三个女孩都认为张恺伦是她们除了彼此外“最熟悉的人”。张恺伦帮助女孩们从前经纪公司解约,从音乐人转行成了经纪人,他在3unshine身上延续自己的音乐梦想。他不能明白,如此轻易就得到机会的三个年轻女孩,为何还是不够珍惜?
Abby希望能够给大众留下“突破常规的印象”,张恺伦并不满意这个答案,“这太笼统了,你们根本没有考虑清楚未来想以什么形象让人记住。”
他认为女孩们对未来没有规划,兴致缺缺,总还是不够努力,当Abby说出对“我不想期待我的未来,因为你根本没办法左右它”时,张恺伦又一次加入我们谈话,“这样的话听起来好像没错,但你仔细去深究的话好像又像是借口,又像是自己没有目标,你想做什么你要为这个事情尽全力。”潜台词是你们没有拼尽全力。
女孩们低着头不说话,直到张恺伦走开才开始反击,“根本不是这样的!我15岁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自己20岁的时候是这个样子,我做一个规划,我就要全力的实现它。如果不能我就会耿耿于怀,有时候你没办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选择,事情都有控制不住的时候,未来你期待她有什么用?”
这不像是被投掷了反抗想象的偶像该有的苦恼,但她们活生生地表达迷茫,消解掉一部分外界强加在其身上的符号。
存在就是一种胜利
3unshine被主流围猎,却收获了另一群少数者的摇旗呐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3unshine的粉丝群里都没有一个直男,这是一场少数人的相逢,粉丝们对3unshine寄予厚望,希望这三个小姑娘能代替他们闯入主流世界。2018年,一群粉丝召集着去接机,他们喊着Cindy!Abby!Dora!高举着海报,为女孩们送上鲜花。
张恺伦发现这几年组合的女粉丝变多。梁辰从15年开始关注3unshine,她不久前毕业于北京某985大学,身材高挑丰满,她拥有一张圆脸和厚厚的嘴唇,鼻梁微塌,形容自己的长相是“传统审美的反义词”。学生时代,梁辰的成绩一向很好,坐在教室后排的男同学们常常借她的作业抄,但好成绩和大方的性格并不能帮她免于未加审视的恶意。仅仅是走在教室门口的过道上,从隔壁班级溜达出来的男同学都会冲她喊,“恐龙!好可怕!”而那些借她作业的男同学们热衷于给女生打分,梁辰以为和他们“有点交情”对方会客气一些,但梁辰得到了负数,在梁辰心里“算是朋友”的人,当着许多人的面宣布她是全班女生里的倒数第一名。
青春期的暗恋也格外苦涩,梁辰给喜欢的男生——抄她作业的其中一个,递了手写信,对方把情书传阅给“兄弟们”,男生们的嘲笑大声而持久地传进她的耳朵,她盯着暗恋的男生,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嫌恶”。
2015年年末,Sunshine组合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艺术照在广为流传,梁辰一眼看到Cindy,“感觉她好像在替我挨骂”,彼时已经升入大学的梁辰得到了周围人友善的对待,但她仍然无法从莫名的恶意中与自己和解,青春期的噩梦仍旧会不时袭来,她曾梦到过自己成了Cindy,照片放大成像素格被网友们反复观看,潮水般的谩骂向她涌来。
从不追星的梁辰开始和朋友们讨论这个组合,她既希望女孩们能打破常规地走下去,又担心她们承受比自己曾经面对过的更加猛烈的攻击。她把Cindy当作遥远的姐妹,不追现场,不参加粉丝群,偶尔听组合出的新歌,认为“她们的存在就是一种胜利”。
编辑:石闯
统筹:石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