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儒·风华绝代》试读:荀子:先秦最后一位儒学宗师
有一年冬天游走到泰山。宾主燕饮间,问一位当地的朋友:如果用尽量简洁的语言描绘,你心中的泰山是什么样子?向来才思敏捷的他似乎有点猝不及防,停顿良久后才说:巍峨,朦胧。 巍峨,是对的。无论兀立在齐鲁平原上的海拔高度,还是矗立在典籍中的人文高度,泰山都当之无愧。 朦胧呢,就显得离谱。泰山既无黄山那样缥缈隐约、如梦如幻的云海雾涛,也没有五台山那样峰山掩映、层峦叠嶂的视线屏障,就敞敞亮亮地挺立在那里,怎么会有朦胧感呢? 直到有一天,我以主人身份被远道而来的客人以同样的问法问及荀子时,我几乎是绕道大脑,顺嘴不假思索地就说出:巍峨,朦胧。 问答双方先都是一愣,然后彼此为之会心一笑。 就是在那刻,我明白了泰山的朦胧,也明白自己其实早已在心中拥抱住了朋友这个答案。 作为拔离大地的地理之峰,高耸的泰山也许有着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的数字高度,但在过分熟悉它的人那里,因比别人更深入其间而更难以言尽其蕴藉高邈的巍峨身量。所以,有形的泰山在他那里化为了种种无形的岱宗,那不是朦胧又是什么? 荀子,正是这样。 作为高蹈于人群之上的人文之山,荀子留下的文字,吐纳的思想,可以被每个人清晰领受,但在作为他晚辈乡党的我这里,因对荀子多年的亲近或熟稔,而有着比别人更多的陌生。颜渊讲起老师孔子时,就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未由也已。” 在我的敬仰视线里,荀子正是端坐颜渊心中的孔子。 巍峨,朦胧。 熟悉,陌生。 一 战后的德国人说过,我们因自己的疯狂而被世界打败过两次,但我们依然是骄傲的,因为我们拥有黑格尔。 邯郸也很骄傲,因为它拥有荀子。 在我的书桌上有一本《邯郸历史大事编年》,其中的“周赧王二年,赵武灵王十三年”词条下这样写道: “秦攻赵,取蔺,俘赵将赵庄;楚王、魏王如赵邯郸;荀况约生于是年。” 烽烟滚滚中秦兵来犯,折将丢城,这事不得了;楚、魏两国元首齐集邯郸,如此重量级的三个人身影集凑,必然有影响国际局势的大事要商量,这事也不得了。但编纂者没有因此给他们过多的笔墨,对前者惜墨如金的同时,却也没有遗漏一个人出世的消息,那就是荀子“生于是年”。 到底谁更渺小?到底谁又更伟大? 时光会让市值颠覆,并最终在历史里重新确立价值。曾经的轰轰烈烈可能变为现在的鸦雀无声,曾经的卑微琐屑又可能成为今天的光芒万丈。 隔着千年时光之河的淘漉,那场杀人盈野的酷烈战争算什么?那次左右国际时局的君王会谈又算什么?那些,统统没有一个孩子嘹亮的啼哭更让人感兴趣,更让人为之瞩目。 阅读史书时,我时常在想:赵国可以丢掉和氏璧,也可以丧失若干城池,甚至可以最终被秦灭掉,但它绝对不可以没有过一位光烁古今的思想家。 但,多情的邯郸人并不知道,荀子并不生于这年。否则,《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对荀子一生行止的文字记录便自相矛盾起来。 荀子,名况,字卿,赵国邯郸人,汉朝时因避汉宣帝刘询讳,曾被人一度改为孙卿,约生于公元前三三六年,约卒于公元前二三八年。 公元前四七九年孔子逝世之后,儒学呈树落梨花之态,暂时不复存在一个核心人物。孔子弟子各有其学,儒家分为若干流派,《韩非子·显学》中列出了八家,其中“子思之儒”被列为较为突出的一支。直到孟子托起孔子、子思衣钵,主张“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提倡“中道而立”,而将思孟学派发扬光大,成为儒家的“亚圣”,中兴人物。 而比孟子小五十多岁的荀子,以孔子、子弓的学术继承人自居,以儒学为本,间取道、法两家,形成了朴素辩证的自然观与社会观,再次创树了儒学别开生面的一支。 有意思的是,今天的人们大都熟悉孟子,却较少注意到荀子。而在战国到汉一代漫长的时间里,荀子与孟子的学说同为当时显学,荀子与孟子交相辉映,难分轩轾。只有到唐朝以后,孟子渐渐被推崇,荀子渐渐被遗落,乃至到后代的宋明理学与心学时,已然是完全只有孟子,不见荀子了。 但这并不能否认荀子作为春秋战国“百家争鸣”之集大成者的身份,他当之无愧地成为孟子之后,先秦儒家的最后一位大师。 单是看看他教出的两位弟子——韩非、李斯,秦始皇用其主张攻于时政,就缔造了一个大一统的全新帝国;而他的弟子及再传弟子张苍、浮丘伯、贾谊等,又统统是汉代家喻户晓的儒学大家。 梁启超曾这样说过:“汉代经师,不问今文家古文家皆出荀卿,二千年间,宗派属变,壹皆盘旋荀子肘下。” 好个“壹皆盘旋肘下”! 伏尔泰死后,他的心脏被盛放在一个盒子里,放于巴黎国家图书馆。盒子上写着这样一句话:这里是我的心脏,但到处是我的精神。 谦逊的荀子没有说:这里是我的肘腋,下面盘旋着中国两千年的文化。 二 很难用一个具体的称谓来界定他。 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战略家、文学家、法学家、唯物主义者?这些都是,但过于清晰的专业命名,反而有损于他的精深与博大。 荀子的确伟大。 他的伟大,就建立在他以儒为本,又依本发新的独创意识上。他的伟大,还建立在兼容并蓄,又独有卓见的丰茂思想上。 从《荀子》一书,尤其是其《非十二子》来看,荀子虽然处处与孟子立异,但其批判的锋芒所指并不是孟子一家,而是对诸子百家的思想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清理和批判,“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弃其所蔽,扬其所见,综合百家,融会贯通,重建一新的、庞大的思想体系。 正如郭沫若在《荀子的批判》中所说的那样,荀子是先秦诸子中最后一位大师,他不仅集了儒家的大成,而且可以说是集了百家的大成。 公正地说来,荀子实在可以称为杂家的宗师,他把百家的学说差不多都融会贯通了。先秦诸子几乎没有一家没有经过他的批判,而又没有一家理论不被他汲取。因此,又可以说,儒学发展到荀子的阶段,不仅完成了一次新的综合,而且从另一种意义上说,还意味着先秦诸子尤其是儒学的终极大成。 从自然天理,到世道人心,他都进行了独特而颇为识明的打理,在诸多思想领域,他都有石破天惊的学术指认,从而,将他所生存的时代远远抛离在了身后。 荀子是第一个对“天”从理论上给予自然解释的人。 他认为,天客观存在,是唯一的实在世界,它有其自身的规律,“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数矣”。但其规律性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具有永恒性、必然性。一方面,人不能把自己的任何主观意愿强加给自然;另一方面,天也不会用任何主观概念来干预人事。因为“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道也,君子之所道也”。 到汉唐乃至明清时期仍在普遍流行的天象征世说,早在荀子这里就被指明,一切自然灾害均为自然现象,“治乱,天邪?日月、星辰、瑞历,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天也”。所以,“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他反对筮卜、龟相等等形而下的卜占吉凶之术,“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意思是作为社会秩序及伦理需要、作为“文”的礼仪可以存在,而如果将之迷信化为“神”,则大害。 在承认自然的客观存在之后,他进而认为,人可以在认识和掌握自然规律之后,通过君子的理天地,达到制天命,裁万物,做自然的主人。“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诗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这就表达了人可以改造自然,做自然主人的自觉。 从孔子开始,儒学向来相信天命,强调通过自修人事,“约之以礼”,以应天意,荀子则完全从其中摆脱出来,走到了新的峰巅之上——事在人为。 他的朴素唯物主义自然观与社会观,人与自然的对应关系,是先秦思想史上划时代的发现。其天人关系论,应该是先秦哲学思想的最高成就之一。 荀子又是先秦时期最有成就的逻辑学大师。 他确立的思维坐标,克服了先前因概念笼统、含混造成的模糊指认。他揭示了思维活动中递进的四种形态,“实不喻然后命,命不喻然后期,期不喻然后说,说不喻然后辨,故期、命、辨、说也者,用之大文也,而王业之始也”。 这就将老子混沌的“名可名,非常名”推出水面,使之清晰化。在荀子这里,名是思维的对象,有了名才可下论断,才能进行推理和论证,才会有辨别、论争。而上述这些活动的向旨是为了喻实,“名也者,所以期累实也”。 同时,他提出以“分”的思路来重新对事物进行逻辑推理。“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 人之所以从自然物种之中分化出来,关键是人有“义”的存在。而这个“义”,既同于孔子“义之与比”的义,又有所深化。“义以分则和,和则一”,所以,他强调“群而无分则争”,“故无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这就肯定了孔子“贵贱有序,上下有次”的传统儒家礼制,展示出他源自儒学的看家本色。 荀子所谓的“分”,不但指政治上的等级区分,还包括对分配物质财富的“度量分界”。这种“度量分界”完全是一种适应等级制度的分配原则,这就是荀子所说的“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荀子·礼让》)。 他认为要解决“欲恶同物,欲多而物寡”的矛盾,就必须在“养人之欲,给人之求”方面,“制礼义以分之”,确立按照贵贱等差,进行物质生活资料分配的“度量分界”,按照贵贱之等、长幼之差、智愚能不能之分,分配物质生活资料,有区别地满足人类欲望。总的看来,荀子的思想偏向经验以及人事,反对神秘主义思想,重视人为的努力。 孔子学说的中心思想为“仁”,孟子学说的中心思想为“义”,荀子继二人之后,折中提出了“礼”。他以孔子为圣人,但反对孟子和子思的“思孟学派”哲学思想,认为子弓与自己才是继承孔子思想的正宗。 三 荀子最为著名,也最为后世儒家所诟病的,就是他的性恶说。 他认为,人与生俱来就想满足欲望,若欲望得不到满足便会发生争执,因此提出人性本恶,须要通过后天学习,由圣王及礼法教化来化性起伪,改掉恶行恶言,最终达善。 这便是他的“性恶论”。 基督教中有“原罪”一说,其学术起点就是——人性本恶。凡人,生下即为带罪而来。若想获得往生天堂,此生就必须不停自修、忏悔、完善,一点点去除身上沉重的罪业。 而早于耶稣三个世纪,荀子就已响亮地提出了这一思想。 《荀子·性恶》中说:“圣人之所以同于众,其不异于众者,性也;所以异而过众者,伪也。”能行,能止,能为,即是君子。小人循性而不知为,君子明天人之分,化性起伪,不舍于性而求有为,性与为既有区别而对立存在,又是一致而并存的。 “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成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荀子认为,性是人先天的动物本能,是恶;伪是人后天礼乐教化的结果,是善。如果一味满足人的本能性的欲望,那么人就会不择手段,导致道德沦丧、天下大乱。所以,人要通过后天的礼义道德改造自身,化性起伪,用伪取代性,使人变善。 这就和孟子坚持的“人性本善”有了直接的冲突。 在孟子那里,人人皆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人类中这四个天赋的善端是“人性善”的起点。所以,人要尽心养性,反求己心,节制感官刺激下的物欲和名利欲,从而就可养成冲塞于天地的浩然之气,达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的人生至高境界。 荀子看出了孟子思想上过于理想化的浪漫主义色彩。他虽然和孟子一样,认为食色喜怒等是人的先天性情,是人性之所不能免,为人所共有。但是,在性情与仁义的关系上,孟子把食色和仁义都看作是出于先天的人性,其中仁义是大体,食色是小体;仁义好比是熊掌,食色是鱼。 荀子则认为,人性只限于先天具有的本能,如食色、喜怒、好恶、利欲等情绪欲望,“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肌理好愉佚”,而这些都是社会起争作乱之源,“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这就是恶。所以,荀子说:“人之生也固小人。” 怎样改造小人为君子,化性起伪? 荀子一方面认为,传统儒家所倡导的以德化人很好。通过教化方式,实施心理修补手术,使人心良善,知道耻辱,而无奸邪之心;但另一方面他认为,这还很不够,不能彻底、根本地解决人性恶的问题,所以在承认礼义道德教化之功必不可少的同时,强调实行严格的法律制裁。他说:“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故为之立君上之势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 这就将法家的思想植入了儒学之中。 由于重法求刑,将权力与专政作为统治的重要手段,所以,他的学生里出现韩非、李斯这样的法家人物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只不过,老师还待在儒家的门户里,而走出去的学生们却跑得很远,他们甚至完全排斥了儒家。 也正因如此,后世儒家以讲性恶、重刑名的荀子偏离了孔孟的学说轨道,从而斥责其为儒之异端。 其实,这是个武断的指责。 来听听两位现代学者的发言。 冯友兰说:“荀子最著名的是他的性恶学说。这与孟子的性善学说直接相反。表面上看,似乎荀子低估了人,可是实际上恰好相反,荀子的哲学可以说是教养的哲学。他的总论点是,凡是善的、有价值的东西都是人努力的产物。价值来自文化,文化是人的创造。” 吕思勉说:“荀子最为后人所诋訾者,为其言性恶。其实荀子之言性恶,与孟子之言性善,初不相背也。伪非伪饰之谓,即今之为字。荀子谓'人性恶,其善者伪’,乃谓人之性,不能生而自善,而必有待于修为耳。故其言曰:'涂之人可以为禹则然,涂之人之能为禹,则未必然也。’夫孟子谓性善,亦不过谓涂之人可以为禹耳。” 讲得真好。 荀子的不信天命,拒绝鬼神,主张人性本恶,需要后天改造,从根本上讲,是与孔子的“不语怪力乱神”与“性相近也,习相远也”理论一脉相承的,但因其指责孟子,而最终被排斥在儒学正宗之外,两千多年来隐而不显。 你知道,这不是荀子本人的过错。 如果你承认法制将伴随人类社会始终,那么你更该知道,荀子的学说是多么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四 《史记》之中,司马迁将孟子与荀子放在一起来写,让他们两人比邻而居,我觉得大有深意存焉。 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是这样交代的:“猎儒墨之遗文,明礼义之统纪,绝惠王利端,列往世兴衰,作《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这是在说,叙写本传的传旨就是通过记写孟子、荀子的事迹,肯定他们“明礼义”、“绝利端”的精神思想学说。 让人甚感奇怪的是,明明是为孟子和荀子作传,但本篇却记录了包括阴阳、道德、法、名、墨等家代表人物共十四人之多,极似类传。写传主孟、荀用笔少,而叙诸子则不惜耗费笔墨。 妙处也全在其中,这就是清人徐与乔所说的:“叙诸子斜斜整整,离离合合……盖宾主参互变化出没之妙,至此篇极矣。”主虚宾实,以实衬虚,在“百家争鸣”的战国学术阵营里,更见孟子、荀子的地位之著,人格之贵。 司马迁这样做的另一匠心就写在本传的《索隐述赞》里:“六国之末,战胜相雄。轲游齐﹑魏,其说不通。退而著述,称吾道穷。兰陵事楚,邹衍谈空。康庄虽列,莫见收功。”讲述他们二人向学志道的一脉相承。 在生命的时空中,孟子先荀子五十四年。 在生活的时空中,他们竟然一前一后都来到这里,在稷下学宫中从事学术活动。 在文化的时空中,他们先后为儒家之宗,对儒学发展均具有巨大的历史意义。更为有趣的是,后者与前者并不形成师承关系,相反,后者对前者所持的态度是批评与改造。 孟子讲王道,但王道四处碰壁,终不可行,这影响了同时代的另一位儒家重要人物邹衍。邹衍于是让五行说抬起头,使他的学说变通得圆滑起来,向政治讨好起来,“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这是他的特点。 与孟子的穷蹇形成鲜明对比,邹衍的生平遭际是光鲜的。《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是以邹子重于齐。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作《主运》。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故武王以仁义伐约而王,伯夷饿不食周粟;卫灵公问陈,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谋欲攻赵,孟轲称大王去邠。此岂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枘欲内圜凿,其能人乎?或曰: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缪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邹衍其言虽不轨,傥亦有牛鼎之意乎?” 在这里,司马迁很不屑邹衍的学说,认为其言不轨,阿世媚俗。但也可看出,邹衍虽然不能说是儒学正流,但他的思想衍变之基却来自儒家的学术思想。 正是邹衍之徒对儒学的异化,使得儒学产生了变种,即《汉书·地理志》说的那样,“多好经术,矜功名,舒缓阔达而足智”,“夸奢朋党,言与行缪,虚诈不情”。 同时,孟子的王道不行,也已经暴露了孟子儒学理论所存在的弱点与缺陷。赵岐在《孟子题辞》中这样说:“周衰之末,战国纵横,用兵争强,以相侵夺。当时取士务先权谋以为上贤,先王大道陵迟隳废,异端并起,若杨朱、墨翟放荡之言以干时感众者非一。孟子闵悼尧、舜、汤、文、周、孔之业将遂湮微,正涂壅底,仁义荒怠,佞伪驰骋,红紫乱朱,于是则慕仲尼周流忧世,遂以儒道游于诸侯,思济斯民。然由不肯枉尺直寻,时君咸谓之迂阔于事,终莫能听纳其说。孟子亦自知遭苍姬之讫录,值炎刘之未奋,进不得佐兴唐虞雍熙之和,退不能信三代之余风,耻没世而无闻焉,是故垂宪言以诒后人。” 但孟子的努力与人们普遍的思维却隔着距离,其思想不能被大多数人接纳,不能有效引导畸变的普遍思维方向。 儒学走到此时,若欲进一步发展,那就必须从单纯而迂阔的王道论走出,对自己进行修补与改良。 于是,荀子适时出现了。 他与孟子是如此靠近,所以他的观察更逼真,发现问题更深刻。 他不是以一个欣赏者的姿态来打量孟子的,相反,是以一个严苛的批评者形象出现的。这当然不是荀子背弃儒学原旨在标新立异,而是他想超越孟子,向早期的儒学原典回归,在批判中重建儒学思想新体系。 《荀子·非十二子》对先秦各学派代表人物如它嚣、魏牟、陈仲、史、墨翟、宋钘、慎到、田骈、惠施、邓析、子思、孟轲等十二人作了严厉而深刻的批判。他认为,只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那么才能“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毕,圣王之迹著矣”。 由此可以看出,荀子与孟子虽生存时代很近,但他们之间的为学宗旨不同,甚至完全相异。 孟子认为“万物皆备吾心”,所以他很少用孔子的具体话语来谈理论事,对儒家经典似乎只是取其大义于微言,更将儒学之外的一切思想学说视为离经叛道的异端邪说;荀子则不是这样,他不仅浸淫于各类儒家经典,而且在稷下“百家争鸣”的学术氛围中,认真思考儒家与百家的学说碰撞,兼收并蓄,批判性地吸收诸子百家于己有益之处,对儒学内部的芜杂也进行汰艾与扬弃。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说:“荀子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 由此可以清晰看出,他不是儒家的一个异类,而是力图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发展、纠偏、补充与改良中,重新将儒学回归儒家原旨的划时代宗师。 五 我又将眼光射向淄博,去触摸那个“最为老师”的宽大衣袍。 公元前四世纪至公元前三世纪,在遥远的齐国国都临淄,以稷下学宫为中心,形成了当时独一无二的中华精神汇聚点,最高等级的文化交流中心。 尤为可贵的是,凡到稷下学宫的文人学者,无论其学术派别、思想观点、政治倾向,以及国别、年龄、资历等如何,都可以自由发表自己的学术见解,从而使稷下学宫成为当时各种学派荟萃的中心。 在这里,学者们互相争辩、诘难、商榷、吸收,出现了中华文化史上首次思想大碰撞、文化大繁荣的可贵局面。这里学术思想最为深厚,一派繁荣;这里学术交流最为畅达,百花齐放,海阔天空。在其兴盛时期,曾容纳了当时诸子百家中的几乎各个学派,其中主要的有道、儒、法、名、兵、农、阴阳、轻重诸家。 著名的学者淳于髡、孟子、邹衍、宋钘、慎到、田骈、接子、屈原、鲁仲连等,都曾经是稷下学宫的学士。 这里不能没有荀子的身影。 天命之年的荀况,从邯郸一路向东,来稷下游学。 而这个当时世界上最高级别的学术研讨中心,自荀子莅临后,竟然在其以后两次离去又三次回来时,无一例外都将至高无上的最高学术职位“祭酒”赠予这个学养丰厚的老人,可见荀子的学术影响力和人格感召力是多么巨大。《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是如此记述的:“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 担任稷下学宫祭酒的荀况,与被齐王授予客卿、上大夫、列大夫、稷下先生、稷下学士荣誉称号的一帮游学之士,操着不同的方言,持着不同的学术观念,在讨论中争辩,在争辩中融合,在融合中发新,在发新中求异,使得诸子百家的学术繁荣一时。齐国的国君面对这些学士,则不分国度,不管门派,不论老少,食享美味,衣着帛锦,出入车马迎送,均给予优厚的待遇。而且,虽不赋予他们具体的行政职权,但他们对国事、对君王可自由发表意见,这就是所谓的“不治而议论”、“不任职而论国事”。 由于“无官守,无言责”,自然形成了学术释放无忌、言路大开的局面。他们争相发言,各抒己见,不作违心之论,不献阿谀奉承之词,纷纷著书立说,将这里营造得一派人文炳焕,锦彩霞披。 在这里,学生可以自由选择老师,老师也可以自主择生讲学,这些宽松自如的游学方式,和自由无碍的学术争执辩论,使学士们开阔了眼界,打破了私学界限,思想兼容并包,促进了各种学说的碰撞与发展,更有益于新的学说诞生,创立。 也许,正因为稷下学宫海纳百川、吞吐磅礴,这才成全了汲取儒、道、法等各家思想成就,而终成荀子自己庞大而严密的学术系统。 没有稷下学宫,仍然会有孟子,但没有稷下学宫,也许就没有荀子。 六 离开书桌,文人永远是孤独的。 文化的不妥协性,使文人在现实世界常常捉襟见肘,寸步难行。 政治可以让文化走近,但那是出于主政者的一种装饰心理,一种摆设之需,而不是土壤对雨水的渴盼关系。 所以,远离王庭,始终伶仃于路。这基本上是所有真正文人的集体宿命。 在孔子如此,在孟子如此,在荀子仍然如此。 公元前二八六年齐灭宋后,齐闵王颇为自负,立刻骄傲无比。作为稷下文人集团的学术领袖,荀子向齐相进说“处胜人之势,会胜人之道”,劝谏齐王不可以骄傲自满,这样有亡国之祸,但齐王不屑一顾。 于是,备感失落的荀子南下去楚。 哲人的眼力就是如此犀利,两年后的公元前二八四年,乐毅率五国联军攻齐,陷齐都临淄。除仅剩两座城池外,齐国几至全面沦陷。 公元前二七九年,田单乘燕惠王用骑劫代乐毅为将之机,向燕军发起反攻,一举收复失地。齐襄王复国后,又招集亡散的学士,重整稷下学宫。 此时,荀子在楚国,正逢秦将白起攻楚,陷郢都。战乱中的荀子离开楚国,再次回齐,投身于稷下学宫的恢复重建工作,意图再现往日稷下盛况。但,事实证明这只是妄想。公元前二六四年,荀子在齐国深感己志不抒,恰逢秦国延请,于是离齐赴秦。在对秦国进行全面考察之后,他建议秦昭襄王重用儒士。 秦昭襄王对待荀子,像卫灵公对待孔子一样,表面尊敬,弃而不用。 仰天叹上一声,走吧。 灰心丧气的荀子离开秦国,公元前二六〇年,荀子回到阔别已久的母国。此时,廉颇正统兵长平,赵括的“长平之战”即将上演。赵孝成王慑于秦军之威,想派使者赴秦议和。荀子从战略高度上说:和与不和,关键取决于秦,秦国现在一心想击败赵国,所以派使者去根本无济于事,不如派使者结交楚、魏,那么秦国会怀疑我们要合纵击秦,它反而会主动与赵议和。 《资治通鉴》与《史记》都详细记录了荀子与临武君在赵孝成王面前议兵的精彩对答,其见解之深,运用之妙,连愚蠢的赵孝成王都连连称是。 耶稣说过,不要把神圣的东西丢给狗,它们会转过头来咬你们;不要把珍珠扔给猪,它们会把珍珠践踏在脚底下。 猪一样的赵孝成王,最终不能用荀子的谋略。失望之后,他只好背起行囊,再次回到第二故乡齐国。 公元前二六四年,齐王建登基,齐国朝政却在君王后手里。荀子向齐相进言“求仁厚明通之君子而托王焉与之参国政,正是非”,并大加挞伐“女主乱之宫,诈臣乱之朝,贪吏乱之官”的齐国政体现状,结果自然是得到非议一片,“齐人或谗荀卿”。 那就再次选择离开吧,荀子怀揣着他的大道来到楚国。 客居楚国的荀子被春申君任命为兰陵令,为时不久,又有人向春申君进谗,荀子只好离楚回赵。后来,深为后悔的春申君连连向远在赵国的荀子写信表达悔意,并一再坚请他赴楚,荀子才又回到楚国,重新担任兰陵令。 就这样,一路用他冷峻的目光观察,一路用他别有远见的思想归纳,一路用他不合时宜的语言进谏,一路迎接嫉恨与漠然,引谗见逐,不断遭弃。 最终,这个思想老人倒在了异国他乡的兰陵,“著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这个“数万言”,应该就是汉代刘向编订的荀子思想的集大成者——《荀子》。 从此,他用他的思想让全世界的人们一遍遍朗诵:“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他辗转千里,很苦。 他终成江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