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芳】山梁,村庄高耸的鼻梁(散文)
一
黄土山上的诗情画意要站在梁顶观望。北望,有黄色的浅山朦胧,后有依稀的大山绵延横亘。向南,一片杨树林自坟沟口起始,郁郁葱葱伸向远处,望处一片苍茫。梁从远山上走来,经过我们村,又走向更远的山,就像一位画家在黄土地上挥出的一笔。山梁上的风充满浓浓的泥土味道,仿佛那些蜗居在黄土深沟里的村庄沉睡了一天,醒来后打出一连串的哈欠。
风是诗人,它站在梁顶,不断地吟咏关于土地的诗歌。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阅读这首诗。不能用眼睛,风中除了沙尘啥也看不到。也不能用耳朵,风声太急,杨树林中的响动能压住风中一切微妙的声响。要用鼻子,闻风,做饭柴火烧焦的味道、一些野花散发的花香、甚至家畜粪便飘出来的臭味,夹杂在一起,就能领略村庄的味道。不管是北风还是南风,这些味道始终向远空飘,越飘越浓。每天都刮风,风把鸡叫声抛向远处的山沟,把人的叹息包裹起来,洒向四周的田野。只有味道,部分飘进人的鼻孔里,被人们记住,剩余的部分飘向高空,几天后又被吹回来的风带进村庄。山梁是村庄的鼻子,站在梁顶闻到的味道,就是这片黄体地上的生活气息。
这道梁看起来意味深长,甚至无始无终。没人知道它在哪座山顶起始,又会在哪座山顶终止。山不尽,梁不止,它在我们村的那一段被叫做大岔梁。它留下了几个村庄行走的脚步,山梁以东住着我们村,以东是另一座村庄。它是两个村子的楚河汉界,也掌握着这两个村子的交通命脉,梁顶有一条古朴的土路。
二
每天早晨,太阳最先从这道梁上爬上来,照在那些低矮的土房上。房顶的炊烟像村庄呼出的一缕白气,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惊醒门口正在沉睡的老狗。狗吠几声,将村庄从黑夜里拉出来。迎着曙色,梁顶多少年不变的土路上走过拉车的毛驴,摇着铃铛。还有那些熟悉的身影,紧跟在驴车后面,照面打声招呼,过后又各自想各自的事情。也走过出圈的羊群,挤挤攘攘,看到一株鲜嫩的野草,一股脑奔过去。牧羊人喘着粗气,紧一步慢一步地撵过来……我在梁上看见的全都是一些俗气的背影:人畜共存,畜生和人并排行走,人顶着蓬乱的头发,皱巴巴的衣服上粘着草屑和泥巴。畜生呢,它们的眼神像一汪清澈的泉水。这是一幅画,如果我有一支画笔,我要在梁上画一幅我们村的“清明上河图”。
拾粪老汉是经常流浪在梁上的人,跟在牲口的屁股后面,把一堆堆冒着热气的驴粪蛋小心翼翼地拾进自己的背篓中。在这道梁上,我和他混得最熟,经常背坐在背风埂子下,听他讲几段荒诞的故事,或是借他的烟锅,煞有其事地品一锅旱烟,我现在的烟瘾都是在那个时候惯的。
卧在老人身边听故事,这大概是作为一个孩童最应该做的事。可是,我除了这件事外,再没有干成几件孩子事。比如说,捡柠条籽。大热的天,脚踩在土路上烫的生疼。那时的天永远缺云彩,偶尔飘过一朵,也被太阳烤得发红。我们一行人,领头的是年纪最大的,走在最前面。我最小,永远是跟在最后的那一个。遇见一簇柠条,大家一拥而上,将掉在地上的柠条籽捡在碗里。这种行为来源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思想启迪,也是来源于大家在贫困岁月里的心照不宣,孩童也不能例外。更多的柠条被我们发现,更多的鸟被我们惊飞,更多的鸟窝也被我们破坏。这件事干了多少年,我已经记不清了,直到我成领头的那一位。再后来,梁上的路分成了两条,一条靠左一条靠右,靠左的路依旧有很多好柠条,靠右的路看不到尽头。我身后的孩子都选择留在左边的路上,而我独自一个人选择了靠右的一条路。我知道,这条路更难走。
捡柠条籽是大家伙一起干的事。还有一件事,人多干不成,得人少,三两个就可以,那就是偷苜蓿。这是几年后的事了,我基本具备了一些生活技能,比如说骑自行车。父亲骑过的那辆自行车烂得不成样子,刹车片丢失,有一定的危险性。我的做法是,找两根木条,切割成刹车片的样子,用细铁丝绑扎在原处。这样做有一个缺陷,噪音太大,拉刹车发出的声音能把耳膜刺破。凑合用吧,有总比没有强。又是午后,我和三哥蹬着自行车经过梁上,遇到一块长势尚好的苜蓿地便匍匐潜进去,将苜蓿嫩芽掐下来装进尼龙袋中,袋满后架上自行车悻悻而归。苜蓿能用来做什么?最嫩的过水后拌成凉菜下饭,稍老一些的剁碎喂鸡。这件事又消耗我许多乡村时光。趴在苜蓿地做贼的时候,我能清楚地听到土路上的说话声,能听到村庄里的狗叫声。我的记忆在这些片段中发生过中断,记不清路上的人说过什么,也记不住村庄里的狗叫了几声,更记不清当时我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这样一段时间在我的脑海中模糊,唯有的记忆是骑着自行车上路和载着苜蓿回来两个片段。如果有可能,我下次回家要再偷一回苜蓿,仔细揣摩趴在苜蓿地里的时光和这段时光中的感受。
我在讲述一件事的时候总会勾起另一件事的回忆。在这里,我再不敢往下讲了,我不能把所有的秘密说出来,不能让人认为我在村里是一个十足的坏孩子。我有时候觉得,祖父的祖父把家选在离梁最近的地方有一定的预见。他好像知道多少代以后,杨家的后辈中会出现一个非常喜欢在梁上闲逛的孩童。我问祖父,还有没有人像我一样喜欢山梁,祖父说梁就是路,他能记起的就是他们小时候比力气,喜欢扛着碌碡在大岔梁上折一个来回。我认为这种说法有点荒诞。村子里的一种生活已经在梁上走远了,而我经历的又是另一种生活,我在那里走过哪些不被人认同的童年?
三
那时候,我所理解的人往高处走就是爬上那道梁,站在顶上环顾四周。当时看在眼里的事物现在记住了多少,我没有做过统计。发生过的零碎事件,被一个孩子见证。如果梁有眼睛,他会看见我把一束狗蹄子花做成花环戴在头上,一些花香在风中飘远;我在几块苜蓿地里低头寻找,扒开一束又一束苜蓿草茎,在某束草里找到一个鸟窝,或是云雀或是野鸡。这也给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不论走到哪里都喜欢养几只雀鸟。拥有几只鸟,好像就拥有了几块苜蓿地,我在其中乐此不彼地徜徉;他也会发现,我每上梁一次,身躯就长高一点点,从起初豆丁大小,长到壮硕,能轻易把一枝树干折断。可我在他眼里依旧是个孩子,以前懵懂的时候是个孩子,现在知事也是个孩子,甚至将来头发花白,也依旧是个孩子。
在这道梁上,我永远没有长大。我悄悄爬上梁的那个早晨依然留在梁顶。许多年后,当我再次爬上去的时候,一头扎进遗留的那个早晨,一头扎进已经走远的童年。这是我的另外一种活法,不论年纪长到多少岁,外表苍老到何种地步,只要再爬上那道山梁,我就能立马坠落到童年中。我相信,很多孩子在山梁上留下一段时光,可是谁的时光都没有我的根深蒂固。年龄一过,他们重新回来,把那段留下来的记忆和时光装进钱包带走。他们的钱包看起来殷实饱满,那是拿那段时光换的。我没有,给多少钱都不行,所以我到现在看起来依旧像一个农村人。
到了一定的阶段,村庄的高处就变得空空荡荡,山梁上除了一些树木和一些鸟,再没有什么。特别是近几年,一茬又一茬的庄稼人从老房子中搬出去,原来冒烟的烟囱被蜘蛛网糊了一层又一层,风也透不进去。牛羊圈有几处墙坍塌,满圈闻不到粪便味,全是树叶沉积散发的腐味。这样一来,梁上的风吹得简单多了,风的诗歌直白许多。
当梁山的汽车越来越多,驴车越来越少,我才发现,这道梁已经不像一道山梁了,它更像一条路。自从土路硬化后,它允许更大更重的车辆通过村庄,而我的部分记忆也被永久地硬化在梁上。这个改变好也不好。从那时起,梁上的事情好像已经与村庄没有什么关系,庄稼人变成过客,偶尔短暂地看见大岔梁的早晨,看见他们的一天,已经漫不经心地开始。但是,我始终没有改变,我会反复经历以前经历过的一切,用中青年的身体,拖着孩童时的影子,重新爬上梁顶。
我是不是在这一刻突然长大了?
在黄土高原上,山梁永远存在一种我熟悉的晨光,温暖和煦,永远留着我的一段生活。我的思绪不适合在大城市的街头巷尾交错,却适合与山梁田野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