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大赛074】槐花婶
《文艺众家》“心中有座城”征文
槐 花 婶
王惠琴
故乡是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缱绻。童年的那一抹乡愁哦,最让人魂牵梦萦。然而记忆深处,绿扣铜环的大院子里的槐花婶,更是我童年里一枚暖暖的幸福,涩涩的惆怅。
记得儿时,村子西头有一户原来的大户人家。人们都叫它大院子,大院子的大门是墨绿色的,门上有两个老虎头的铜色大环,上面的油漆早已斑驳脱落,大门的台阶很高,用光滑的青石板辅成。,两边的围墙很高也很厚,有几处坍塌的痕迹,古老围墙上面长满了厚厚的暗淡起伏的苍苔,像吸足了光阴暗自沉淀的一幅壁画。向人们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因为大院子座落在村头路口的〝繁华〞地带。所以人们都经常从它门前路过。偶尔,会看到一位样子怪怪有点凶的老太太坐在大门旁的青石上,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连帽子和鞋都是黑色的,她的脸色和她衣服一样黯然阴沉,且嘴里老叨着一根长长的烟锅,烟锅倒是紫红紫红的鲜艳锃亮。
时常有一位年轻模样俊俏的媳妇忙碌着进出倒拉圾,背着背屡忙乎着什么,偶尔也看到一位玉树临风的少年的身影出入,听说是她儿子。早就听小伙伴把大院子描述的简直像世外桃源。那里面的花花草草如何的争鲜斗艳,后院有好多果树结满果。所以老想着,那怕是扒到门缝看一眼也满足。可一想到老太太那阴森森的眼神,就不由得心里发怵,也只好望而却步了。
记得小时候,常常从大院子后面的小土坡爬上去,就能远远眺望到从镇上赶集或从姥姥家回来的母亲。那时纵使踮起双脚,也只能瞅见大院子里老屋的一角黛瓦而己。
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奶奶说她要去大院子串门,好长时间没去了,再和那老姐姐说说话拉拉家常。奶奶居然称她是老姐姐,好象和那老太太好亲近的。〝去给她送一袋旱烟叶,再和槐花要一点艾叶回来给你弟弟用〞。奶奶用很亲热的口气说着,早就听大人们常念叨着槐花善良勤快,常常采摘一些当地的草药。那时人们都缺医少药,邻居谁有个磕磕碰碰的小伤小病都去向她讨要的,她总是慷慨给左邻右舍的乡亲们。
我听奶奶一说,高兴的连蹦带跳,就兴高采烈得陪着奶奶一起去了我向往己久的大院子。
我和奶奶刚到大院子的门前,就见那老太太赶忙起身,颤威威挪动着两只小脚迎上前来,拉住奶奶的手,满脸堆着层叠的笑,和奶奶亲热地寒喧着,平时那张黯淡,古板的脸,顿时生动了起来,微微泛起了一点亮色,大抵是兴奋地缘故,老太太干瘪的脸上布满了像沟壑一样的皱纹,随着她夸张的表情张扬着,极象两个干枯的核桃。说笑的时候,从她瘪着的嘴里凸出几颗带有褐斑的牙。
一边 说着话,老太太就把我和奶奶领进了大院子。
进门一瞧,啊!真不愧是大院子,庭院深深,正面朝南一派青砖黛瓦古色古香的老房子,西边临小土坡,就势造了几个大门大窗的窑洞,并且墙壁和门窗都用青砖一砌到顶,显得古朴而典雅。
院子中间留有很大的一块空地,种了一畦畦的时令蔬菜,地中间有一口水井,肯定是用来平时浇地用的,井台的四周是用树枝围成的篱笆,上面爬满了长长瓜秧,葫芦蔓和豆角丝。各种蔬菜郁郁葱葱,再朝南边是一道用青石砌成一人多高隔墙,并用花砖彻成了一个小圆门和两个小花窗。墙上有鲜艳的牵牛花稀稀疏疏的爬上,透过小圆门看到里面园子里种了好多果树,记得当时正值夏季,有的正在开花,有的挂满了果子,一阵阵瓜香果甜,迎面扑来很是诱人。
老太太喊了一声正在井台上打水的年轻媳妇,〝槐花,你老姨妈来了,你给这小丫头拿一些艾叶,我到堂屋陪我这老姊妹说说话〞。奶奶特地叮嘱我,叫她槐花婶。那个年轻的媳妇,回头看了我一眼,微微冲我一笑,上前用手轻轻地摩娑了一下我的头,并没有说话,带着我沿着光滑的青石小径来到西面一个宽敞的窑洞里,从一帘蓝布缝着许多小布袋里拿出一些艾叶,并用小袋装好递到我手里。
我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槐花婶,她梳着一个漂亮的发髻,乌云般的刘海下面是一双非常好看的月牙形的眼睛,流露出温婉,柔美的神情,用〝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形容她一点也不过分。穿着乳黄色的碎花上衣,墨绿色的长裤,走路的样子婀娜好看。
槐花婶又把我领进她的屋子。拿来一块槐花糕塞到我手中,笑盈盈地坐在我面前,我不好意思冲她感激的笑了笑,吃了一口甜丝丝香融融的槐花糕,感到唇齿都有槐花清香味道。然后满眼新奇地瞅着她的屋子,门和窗棂都是暗紫色的木制雕花,厅堂古式的大方桌子和椅子同样是紫色的雕花,样式精美,古典。桌子上面放一个很大的青花瓷瓶,上面插着一大束各色各样的野花,肯定是爱美的槐花婶自己采摘的,明媚的阳光静静地洒在窗明几净的屋里,满屋子散发着淡淡的馨香。厅堂的一角还摆放着一个小巧的屏风。
窗前,有一颗槐树,正沸沸扬扬的开着花,一串串素雅的花朵纤尘不染。我静静地站在树下,贪婪地享受这沁人心脾的清香,仿佛每个毛孔都感到特别的舒畅……
自从那次见到槐花婶以后,每逢看到槐花婶,我都蹦蹦跳跳着上前和她打个招呼。尽管她不说话,只要看见她那双月牙形好看的眼睛也是一种极大的满足和欣慰。而槐花婶总是用她温暖的手牵着我,走进被她收拾的井井有条,飘着瓜香果甜的大院子。要么给我摘上几个新鲜的苹果或梨,要么就是装上一把甜甜的红枣,常常把我的衣兜塞得满满的。
有时,我不免好奇地问奶奶〝槐花婶长得那么好看,为啥就不说话呢〞?可奶奶也总是对我说〞小孩子家家的,问那些做啥,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时光匆匆,转眼又过了几年,我也渐渐长大了一点,小辫子也长得和衣服快一样长了。
有一年的冬天,妈妈有病去县城看病,我放学回来,左手的小指疼的厉害,并且肿得好粗,奶奶让我赶紧到医生家去卖药,我出来时忘了戴手套,被凛冽的寒风一刺,更加地疼,痛得我边走边抽泣着,不住的用手抹眼泪。恰好从镇上赶集回来的槐花婶,她疾步走过来,慌忙用衣袖给我擦着眼泪,焦急的看着我,那双月牙般温柔的眼眸分明在问我怎么了!不知为什么,我见着槐花婶象见着了亲人一样愈加伤心了,呜呜咽咽的啜泣着告诉她〝我妈…没…在家,我的手…指不知…道咋…了,疼的很…〞。槐花婶听了我的话,急匆匆把我领到她家,仔细看了看我的手指,找来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和一包草药,把那个用温水泡上,草药在火炉上熬了一会,她给我用熬好的草药轻轻用沙布擦洗一番,然后将那个泡好的黑乎乎的东西套在手指上,再包扎好。说也奇怪,我顿时感觉就没有之前那么疼了,槐花婶又让我吃了一粒止疼药。
她朝我毛毛糙糙的发辫上瞅了瞅,从抽屉里取出梳子和一个精致的小花瓶,槐花婶要给我梳头发,她先把小花瓶拧开,在她掌心滴了几滴,双手轻轻一搓,在我头发上婆娑几下,再用梳子梳,平时乱糟糟的头发一下变得很柔顺,梳子一寸一寸的下滑,她梳头的手法很轻柔,不象妈妈为了节省时间,将我的头发拉的生疼,有时疼得我鬼哭狼嚎象受刑一样。
一会儿就将我的辫子梳好了。她拿出小镜子让我看,哦,竟是我喜欢的发式,将一条粗马尾从中分开扎成两条好看小辫子。我满心欢喜,冲她甜甜一笑,槐花婶亲昵地揽过我肩头搂着我靠在她怀里,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户照在我身上。格外的温暖,格外的亲近,不知不觉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朦胧中隐隐约约听到有嘤嘤的抽泣声,虽然哭音很低,但却是彻骨的伤心。
我慌忙起来惊讶的发现,哭声是从堂屋的屏风里传出的,出于惊慌和好奇我悄悄的从屏风的缝隙中小心翼翼地窥望。原来,里面放一老式桌子,上面摆放着神龛,和观音普菩神像,(因奶奶老烧香拜佛,所以知道)烛光幽幽,香烟袅袅,槐花婶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捧着佛珠,在虔诚的祷告着什么……突然,她一只手从怀里缓缓地掏出一个小小的红肚兜,双手紧紧地抓住那个红肚兜,只见她嘴角抽搐,嗓子呜咽着,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从她极度痛苦的表情里我深深的感受到,槐花婶当时心里的那种痛不欲生的伤悲和楚痛。
傍晚,我心事重重回到家里,把看到的这些,迫不急待的告诉了奶奶,并央求她告诉我槐花婶到底是为什么会伤心成那样?奶奶一口一口地抽着她的旱烟锅,神色黯然。过了好一会儿,长长叹了一口气,才向我开始缓缓讲述着……
那是很多年前,槐花方圆十里八村有名的聪慧女子,她的父亲是个老中医,也称得上富庶小户人家的小家碧玉,可刚过门没几天,她的丈夫被抓去当了壮丁,她忙里忙外的勤劳持家,孝敬公婆,她的公公待她还好,可就在她丈夫抓走的第二年,原本身体就有病,也撒手离开人世,她婆婆把怨气都撒在她身上,认为她晦气八字硬,把老伴克死,儿子也一去杳无音信。可后来,她婆婆的一个远房亲戚因受了重伤从马鸿奎的部队回来说,亲眼看见槐花的丈夫在战场上战死了。听说她惟一的儿子死了,无疑是晴天劈雳。她婆婆哭得死去活来,槐花也哭得跟泪人似的……
奶奶喝了一口茶,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十分惋惜地口气说,女人哪,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时犯糊涂哪!她偏偏和她家的一个年青伙计好上了,只到有一天肚子大了,她用布勒,用手锤,在石头上摁……用尽法子愣是没拿掉孩子,眼看着瞒不住众人的眼了,她婆婆是大户人家,当然很要面子的,差点没被气的背过去,我和她算起来也是远房的姊妹,她婆婆和我商量着该咋办,好歹也是条命,咋办不能坏良心!最后万般无奈就合计着,只好把她安顿在后院的窑洞里,把娃生下赶紧送人,结果生下是个女娃,刚生下第二天她婆婆就让人抱走了。
可事情刚过半年,那户人家的男人又因痨病死了。有个该死的算命先生到他家一掐那女娃生辰八字说,〝这女娃和他们家八字相克,要是留下,家里还会出人命的〞那户人家害怕再遭不测,只好把娃娃又送了回来。
桂花看见自己的骨肉,又正是丫丫学语的时候,那粉嫩的小脸,两瓣桃花似的小嘴还冲着槐花甜甜的笑呢!槐花〝扑腾〞一下就跪倒在婆婆的面前,痛哭着恳求婆婆把孩子留下,人心都是肉长的,尽管她婆婆心里很憋屈,在槐花的苦苦哀求下,最终还是把娃娃留下了。但名义上只能对人说是她收养的。
这样总算槐花又过上了太平的日子,她给孩子取名丫丫,娃儿一天天长大,长得和她娘一样俊俏,梳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并且乖巧,懂事,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祆,从有个丫丫,槐花孤寂,痛苦的心也渐渐对生活有了希望和期盼。
可偏偏老天就有不测风云,正当槐花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美好憧憬的时候。一个人突然的出现,让毫无心理准备的槐花嫂一下又跌入苦难的深渊,也预兆着她厄运的开端……
就在丫丫六岁那年,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季,槐花的男人并没有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捡了一条命。有一天,突然回来了。半道上就可能听说了槐花和丫丫的事。他看她娘俩的脸色比那阴暗的天气还要阴暗……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足足喝了一大瓶二锅头,两个眼睛红的似乎要滴血。他把槐花一把拖到门外,用鞭子狠狠抽打着,一直打得她昏了过去。酒让他丧失了人性,只到她的婆婆从屋里踉跌跌撞撞的爬出来,害怕出人命极力的劝阻他男人才住了手。
受到极度惊吓得丫丫恐惧地蜷缩在墙角里,这时她才光着脚丫跑出来,不顾一切声嘶力竭的哭喊着,才喊醒了昏迷过去妈妈。
可怜的丫丫受了极度的惊吓又加上淋雨受了寒,那天夜里睡下后就一直发高烧,昏迷不醒。惊厥中一个劲地喊〝妈妈,妈妈…〞老天爷不长眼啊,溜溜地下了三天三夜的瓢泼大雨,等到请来了郎中,娃儿己经不省人事,就这样槐花眼睁睁地绝望的看着自己的亲骨肉死在她的怀里,世上还有比这更惨忍的事吗?从那娃儿走了以后,槐花就再也说不出话了,命苦啊!
我听着奶奶娓娓辛酸的讲述,早己泪水涟涟。思绪也仿佛置身于多年前那个凄惨的夜晚。〝轰隆一一〞一声霹雳的巨响,把漆黑的夜空照的惨白,刹时又是一片死一样的黑暗。〝丫丫,我的孩子一一老天爷,还我的一孩子,你要一惩罚,就惩罚一我啊!一声椎心彻骨的恸哭声,巨惊一般划破了漆黑无比的夜空,从那一声凄厉,悲痛,令人心颤的哭声后,槐花婶也昏死了过去。等到她再醒过来以后,就再也不能说话了。
我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到心里象压了一块石头那样沉,那样痛。原来,丫丫和我差不多大的年龄,也梳着两条长辫子,怪不得,槐花婶那么喜欢我,就连那月牙般好看的眼睛里总是充满母爱的温柔和怜惜。
那些年,槐花还是一串串,簇拥着,热闹着绽开她洁白的笑靥一年年盛开着,那醉人的芬芳,一直沁入了我儿时的魂里。
后来,我也上了中学,槐花婶的婆婆和丈夫都相继去逝了,大院子孤零零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被儿子接到城里,听说临走的时候恋恋不舍的,不想离开老屋和大院子。
光阴荏苒,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奶奶的奠日,我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小山村。一切都似乎变得那样陌生,蹦出来的小孩都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只有黄昏熟悉的小山村升起的袅袅炊烟,和村口那棵老榆树,还有那个让我心心念念的大院子……
听隔壁的张婶说桂花婶回大院子了,说她老了怎么也想再回老屋住住,和乡里乡亲再拉拉家长常说说话。我一听特别高兴,母亲陪着我一起去了久违的大院子,看望了槐花婶,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位身体佝偻满头白发的老人就是槐花婶。大抵是无情的岁月和多舛的命运使她真得老了,心更是憔悴。槐花婶象当年一样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手依旧温暖如初,却使我感受到了她饱经风霜的沧桑。呆滞的眼眸里只有两行清泪默默流下,这正是〝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唯有从她浑浊的眼眸里,依稀还能辨认出记忆深处,那双温柔善良的月牙形的眼晴……
亲人的故去,故乡渐渐地变成了回不去的原乡!
几年前父亲去逝,我们姊妹都又回到老屋给父亲办丧事。听邻居说槐花婶也早己去逝,我的心抽搐般的疼痛。
办完父亲丧事,临走前,我怀着沉重的心情想最后再看一眼大院子,和大院子里的老屋、还有屋前的那棵老槐树。
一进大门,看到了那个曾带给我儿时童话般美好回忆的大院子,己经荒芜成一片废墟。槐花婶的老屋用很大的一个铁锁子锁着,屋檐下结了厚厚的蜘蛛网,老屋门窗的油漆己斑驳成沧凉。依旧镶嵌在岁月的门楣里。
唯有屋前那棵高大的老槐树,一串串素白的花朵低垂在墨绿的叶子中间。一阵微风过后,摇曳婀娜。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白衣绿裙,头发绾成乌云似的发髻,眼晴象月牙一样好看的女子,正浅笑嫣然得向我娉婷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