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骐 | 写在扫墓归来

写在扫墓归来

南京  王慧骐

作者王慧骐先生,生于扬州,现居南京。中国作协会员。曾任江苏青年杂志社副总编辑、江苏文艺出版社副社长兼《东方明星》月刊主编、新华报业传媒集团图书编辑出版中心主任。

从十几岁开始便走通向墓园的路,先是祖父,而后母亲,再父亲、叔父。每过一个清明,也就意味着我们长了一岁,老了一年。生命真的就是一颗流星,给你运行让你发光的时间真的没有太多。许许多多的努力,辛劳和创造,最后都是带不走的。所有物质的东西都不复存在,一代代都会有新的将先前的旧取代。

岁岁清明,今又清明。

清明前夕,我们兄妹几个从各处聚拢来,又站到了父母的墓前。每年的祭品也都是二姐早早就备好的。母亲生前爱吃蛋糕,至晚年牙齿基本脱落,蛋糕也用开水泡来吃,因此看母亲,蛋糕是必带的。父亲一直爱喝两杯,最后几年因脑梗,医嘱坚决禁酒,晚饭时二姐常以橘子汁代酒骗他。如今我们给他斟了满满一杯,可放开喝了。每人鞠躬,敬三枝香。一只纸杯里放了些米,十几枝香插进去,风中不倒。轻烟飘散,如我们一直不断的思念。这几年文明祭扫,墓园不让烧纸钱了,也就在入园处买一篮菊花奉上,想来母亲会拿去放在她现在的窗前。母亲是爱花的。

母亲已走了二十三年,父亲晚他十二年。离恸与哀伤在我们心里已然慢慢减淡,更多的是记忆中一些难忘的画面于此刻重又打开。在他们的墓前,我们会谈母亲最后的那些日子,父亲离世前心犹不甘的最后一颗泪珠。二姐的记性特别好,若干琐碎的细节她全能记得。她每一次讲一遍,我们也就感觉到父母又至面前,完全是活生生的真人。我们还愿意为母亲擦洗她病榻之上依旧微笑的面孔,还愿意推着轮椅带父亲去古城的老街上兜风。可惜上天不给机会了。

祭拜了父母,几十米之遥,是叔父的墓。他一辈子终身未娶,在其哥嫂处终老。

还记得我们少年时,他每年春节从老家背来请人打制的大米果,用一只大旅行袋装着,总有几十斤,火车要坐上几天,想象他扛着旅行袋爬上车厢时的样子,如今我们都会再叫他几声叔叔。

他年轻时曾在江西的一个林场做工,还领着我当时只有十几岁的弟弟去山里伐木。那儿的木材便宜,弟弟聪明,无师自通地还会些木工手艺,在那儿待了一个多月,做了不少家具托运回来。弟弟后来同叔父开玩笑,模仿他讲话的口气,用方言念一首小诗,诗的开头是:江西一座深山的早晨,林中的鸟儿叫成了一条声,把多少人的好梦都给搅了………

老了后叔父馋酒,时常跑到弟弟那儿要酒喝。他的这点嗜好自然不会忘了,酒,我们每次都给他拎来。也不知他寂寞时,会否去不远处他哥嫂那儿串串门?据说叔父年少时不肯读书,长他十岁的哥哥狠狠骂过他不止一次。现在,哥哥一定和颜悦色了。

祖父是1968年死的,正值“文革”。当时的墓碑是一块小小的水泥碑,后来我们几个孙辈为他重新立了碑。早些年我和弟弟还帮他在挨着父母的旁边买了一块地,想给祖父改善一下环境搬个家的。后来问了人,说是过了百岁人就转世投胎了,墓穴不宜再动了。尽管对此说法存疑,但最终还是决定不扰祖父了。只是每次扫墓我们要多跑好些路。

祖父过世也就在清明前两天,距今已五十三年了,每年每年我们都会来看他。

祖父是个好人,应当能算好好先生吧。少时读过私塾,成年后做生意,开过药铺、糖坊,但他不爱聚财,有点钱喜欢做善事接济乡人。他的一些族里长辈因此常常奚落他,讲他来这世上白混了。应当是同这种评价有关,临近解放的那几年,他开始突击买地,边边角角比较差的他也要,拼拼凑凑总算置下了十六亩地。好,这下让他撞上了大运。土改来了,逃也逃不掉了,地主的帽子就此戴在了头上(文革时升格为恶霸地主)。

一九五二年他从老家来到长子(我父亲)身边。死前的这十几年,他的主要精力就放在我们几个陆续出生的孙儿孙女身上。所以某种意义上,祖父在我们的眼里是这世上最亲的人。我先前的文字里,有过不少记录祖父的片段。祖父走的那年,妹妹还不到十岁,她记得的事情不多,但有一件她一直会讲,说跟着我们在马路上帮祖父捡过别人扔弃的香烟头。祖父节俭,舍不得买烟,捡来的烟头他轻轻揉碎了,捺在他的水烟筒上抽。他还一直交代我们别同父亲讲,他是怕给在学校已做了讲师的儿子丢脸。

因此每次在祖父的坟上,除了给他敬酒,我们一定还会点上一支好烟。

从十几岁开始便走通向墓园的路,先是祖父,而后母亲,再父亲、叔父。每过一个清明,也就意味着我们长了一岁,老了一年,及至今日,兄妹几个都往古稀去了。腿迈不动了,二姐的腰背似也有点弯了。相互看看,不免有些感伤。生命真的就是一颗流星,给你运行让你发光的时间真的没有太多。许许多多的努力,辛劳和创造,最后都是带不走的。所有物质的东西都不复存在,一代代都会有新的将先前的旧取代。

然而,感叹过后还得回到当下。日子无论还剩多久,每天你都得快快乐乐地往下过。找一点自己喜欢的事儿去做,哪怕这处可爱的菜园子以后不再属于你,但今天你的手脚还能伸展,你就给花浇水,给树剪枝,踩着清明前后的雨水,往地里撒上一定会长出希望来的种子。

扫完墓我要走了。二姐提了一袋她连夜赶包出来的白米粽给我,还到熏烧摊上剁了点老鹅,真空包装好让我带上。二姐的心意全在上面了,我懂的。弟弟拉着我的手,一再地说,聚一次就少一次啊,我们。一定常回来看看!我是含着泪上车的。

2021年4月1日于盱眙天泉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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