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魁智月夜访名师
(摘自刘连伦著《玉音响四方:李鸣盛》)
在李鸣盛所收的弟子或所教的学生中,尤其以中国京剧院一团的青年演员于魁智登门求艺颇有戏剧性,这还要追溯到1987年的春天。
这年的4月13日,北京双榆树南里二区高知楼的居委会,向各家各户传达了提高警惕、搞好治安的有关通知。听了传达,李鸣盛夫妇不由得在思想上绷紧了弦儿,是啊,儿女们不在身边,老两口儿又都年过花甲,还是应谈加点小心。不知不觉,挂表的时针已指到了晚间九点多钟。李鸣盛有些疲乏,白天又是吊嗓子练功,又是给学生和票界朋友说戏,比较累,打算早一点儿休息。夫人赵真已为丈夫放好了洗澡水。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咚、咚、咚传来几下敲门声。还没等老两口儿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是三下。李鸣盛夫妇顿时暗吃一惊,心中很纳闷儿,这么晚是谁呢?平日这个时候是从没有人来的。
“谁?”李鸣盛摒住气格外警惕地问道。
“我。”听声音像个小伙子。
李鸣盛立刻联想到白天居委会关于搞好治安的通知莫非……,他下意识地急忙从厨房门后抄来一根木棒,以防不测的事情发生。
“你是谁?”李鸣盛强压着心中的惊慌,语气似乎比较严厉地继续向外询问着。
“李先生,我是中国京剧院的,我叫陈云生。您忘了,您住在劲松的时候,我跟琴师李亦平去给您调过嗓子,是我弹的月琴……。”外面这年轻人似乎很理解房中主人的心情,故而用很亲切、尊重的口吻回答。
听着门外的声音,李鸣盛好像回忆起来有这么个弹月琴的青年人。他松了口气,放下木棒,然后拉开了门,认出果然是小陈,而小陈身后还站着两个年轻人,李鸣盛把他们让进了屋。三个年轻人还未落座,小陈就把两位同伴介绍给李鸣盛夫妇:那个操着上海口音的是拉京胡的琴师叫陈保平,那个身体虽然瘦削,但一戳一站蛮有精神的叫于魁智。李鸣盛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两个青年人。
于魁智的名字他曾经在报纸上见到过,是中国京剧院一团的青年老生演员,听说能翻、能唱,《打金砖》演得不错,今天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陈云生不等李鸣盛开口,又滔滔绝进行了一番表白。原来于魁智早先在中国戏曲学院学老生,很喜欢杨(宝森)派,曾经向叶蓬老师求艺。那时候他就非常崇拜李鸣盛,总想投师深造,但是又怕自己这样一个无名小辈贸然登门求教,会被拒之门外。最近团领导准备给小于排戏,这时候小于又想到了李鸣盛,想向李鸣盛学习《乌盆记》。这个心愿被剧团领导和同学陈云生得知,在大家支持鼓励下,小于终于壮了胆子,由陈云生带领和琴师陈保平一同来访李鸣盛。至于为何月夜才到李先生家,这里还有个缘故。陈云生虽然认识李鸣盛,但自李先生搬到双榆树的寓所后,一直没来过,又没详细地址,排完戏到达这里后天色已黑,寻找半天,最后通过在李鸣盛楼下居住的著名演
员刘秀荣的帮助才找到达里。
李鸣盛听了小陈的介绍,被这种强烈的事业心所感动。只是此时已经入夜,不便了解小于的嗓音条件和演唱功力,便表示让小于第二天来家里唱一唱,听一听,如果条件具备就可以给他说戏。
跟李先生学戏得具备什么条件?小哥儿仨谁也拿不准,人家是大名鼎鼎的艺术家,教学生的标准肯定低不了。怎么才能让李先生收下于魁智,并且很快学上戏,了却小于梦寐以求的心愿,三个青年人回到京剧院宿舍,还真费了一番心思。最后决定,明天一早赶到李先生家,进门便一口气调一出全部《伍子胥》,因这出戏是杨派名剧,西皮、二簧各种板式全有,很见功力,可以看出小于的基础。如果只简简单单地唱上两段儿,李先生听后一旦不满意,那么再想商量都没有余地了。于是乎第二天小于怀着既有强烈的自信心,又夹杂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与伙伴一起来到了李鸣盛的家中。进门以后没有任何客套,小于和琴师陈保平就照“计”而行。唱者使出了浑身解数,拉者也格外卖劲,一出《伍子胥》不容喘息地足足唱了一个多小时。
在全国,谁不知道李鸣盛是优秀的杨派传人,谁不知道《伍子胥》是他的拿手好戏。一个后生之辈竟在这位以唱《伍子胥》而闻名艺坛的老艺术家面前唱这出戏,岂不是班门弄斧、江边打水河边卖吗?唱完之后,小于心情更为紧张,他惴惴不安地期待着李鸣盛的裁决。
其实就在小于调嗓的时候,李鸣盛便已开始观察这个青年人,他嗓音清脆,音色纯正,有较好的基础。李鸣盛爱才,何况小于又这样求艺心切。眼下京剧艺术在全国各地都不同程度地出现危机,在北京也不例外,不少青年人考虑到自己的前途发展,有的奔了影视界,有的干脆改了行;有嗓子的当了歌星,还有的经商卖了西瓜。而像小于这样对京剧如此虔诚者确实为数不多。俗话说有饭送与饥人,李鸣盛很喜欢他,并决心在艺术上对他进行无私的帮助。
于魁智见李鸣盛答应了给自己说戏的请求,心里不知怎样感激才好。李鸣盛并不希冀任何学生的感谢,只想尽快把艺术传下去。当小于提出先学《乌盆记》一剧时,李鸣盛就把自己演出的实况录音给小于复制了一份,让他先听录音,为下一步说戏做好准备。
李鸣盛慨然答应说戏,小于心情无比激动,当晚他和琴师陈保平、陈云生三人在剧院宿舍里买来酒肉,好好地庆贺了一番。他们边吃边喝边商议着如何加速学唱腔,使《乌盆记》这出戏早日推上舞台。从此,他们反复地聆听李鸣盛的唱腔录音,一听就是深夜二、三点钟才睡觉,并且仔细揣摩、练。小于、小陈一唱一拉密切配合,很快突破了唱腔这一关。同时,他们又一连几天来到老师家中,李鸣盛一招一式地给小于教身段、教表演。而且根据于魁智有较好武功基础的特点,在剧中人刘世昌被赵大夫妇谋害一场中,将杨派此时的转桌子涮腿抢背的动作,改成了难度较大的抢背过桌子,落地后又根据剧情需要,把坐地动作改为抢背……。
一方是老师毫不保留地悉心传授;一方是学生刻苦努力地用功学,《乌盆记》一剧在很短时间内,达到了统排、响排,李鸣盛仍在无时不抓紧时机为小于加工。同年5月2日晚,于魁智主演由李鸣盛亲授的《乌盆记》一剧,首演于北京人民剧场。这天,人民剧场上座率颇好,观众情绪高涨。这出戏的角色搭配也很整齐,如由名丑肖盛萱的弟子郑岩扮演张别古,李广仁扮演包拯,谭韵寿扮演赵大。小于在台上没有辜负老师和领导的期望,一出戏唱得满堂彩声不断,不论是“老丈不必胆怕惊”的二簧原板,或是该剧名段“未曾开言泪满腮”的反二簧慢板,还是公堂一场的西皮流水“未曾开言泪汪汪”,都唱得情真意切、字字感人,韵味浓厚,令人赞不绝口。就连刘世昌随张别古欲找包公告状时的下场,观众席里也竟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小于的《乌盆记》唱响了,李鸣盛夫妇在台下抑制不住激动公心情,为这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学生拍手叫好。回到家里,老两口儿兴奋得几乎一宿没有合眼,李鸣盛从于魁智身上看出了京剧振兴的希望,他决心要把更多的戏,传授给这个好学上进的青年人。没隔多长时间,由中央电视台等单位联合举办的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奖赛将在北京拉开序幕,当然于魁智不会放过这个竞争的机会。他在领导和老师的协助下,最后决定以杨派名剧《文昭关》参加比赛。
于魁智曾学过也演过《文昭关》这出戏,李鸣盛为了使小于这出戏更具有杨派特色,就不厌其烦地一句唱词,一个唱腔,一个身段为小于加工提高。李鸣盛的教戏方法既注重口传心授,不管是唱念还是身段表情,都是一遍又一遍地为学生做出示范,直到小于符合要求;同时还从理论上启发学生,总是举一反三,让学生理解唱念做的来龙去脉。譬如说《文昭关》里伍子胥夜宿花园一场,李鸣盛向小于讲述了此刻伍子胥报仇心切,又被困昭关的焦急、忧虑、烦躁的心情。尤其当伍子胥在黑夜沉沉之中,思想起被奸臣害死的爹娘时所唱的“一轮明月照窗前”这段唱腔,李鸣盛以自己的多年研究实践体会,告诉小于这段二簧慢板要唱得深沉、悲愤,情绪要悲怆,但不可过于忧伤,因伍子胥毕竟出身于武将,要在悲怆中仍显示出他身为大将的刚强本色。在后边两段二簧快原板中,情绪层层递进,要唱得激越、悲壮,唱出伍子胥誓报父仇的决心。
在杨派特色上,李鸣盛还向小于详细分析了杨宝森演出《文昭关》的前期、中期、后期在唱念方面的不同处理……。
李鸣盛对小于无私的倾囊相授,使小于提高很快。电视大赛进入了决赛,而进入决赛的青年演员中,竞有两人选择了同一剧目《文昭关》,而且都是花园夜思这一场戏,其中就有于魁智,另一个则是北京市青年京剧团的杜镇杰。大赛即是打擂。这次大赛老生组决赛也是强手云集,譬如上海的言兴朋、关怀,都是梨园世家、名门之后。杜镇杰既是师从著名老生马长礼,又是其乘龙佳婿,更得其悉心传授。《文昭关》是杨派名剧,杜镇杰受教于马长礼,马长礼系杨宝森的入室弟子,所以杜镇杰演来很见功力,不仅具有杨派风范,也颇具其岳父的神韵。尽管如此,在决赛这一天,于魁智的《文昭关》一出场就把人紧紧吸引住,论扮相,小于略显瘦削、单薄,但那落落大方的身段、表演和那沉稳且韵味醇厚的演唱,令评委和观众们赞叹不已,无不为这位优秀杨派老生继承人的脱颖而出感到由衷的高兴。这天,李鸣盛夫妇坐在家中的电视机前,以一种极为紧张的心情观看着小于的表演。此时此刻于魁智的一招一式、一字一句的表演、唱念牵挂着二位老人的心,当决赛
完毕,主持入宣布小于获得了最佳演员奖时,他们高兴得几乎喊出来。
于魁智在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中一举夺魁后,第二天便捧着奖杯来到李鸣盛的家里,他要让为自己浸注大量心血的老师、师母分享这份荣耀。李鸣盛看到小于在短短几个月间取得这样突出成绩时,自然格外欢喜,而他心中想得更多的则是要为小于传授更多的剧目,让小于戒骄戒躁,继续努力学到更多的东西。没过几天,李鸣盛又不知疲倦地开始一字一板地为于魁智教起了《秦琼发配》、《洪羊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