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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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乡下人抒写性灵的地方
文‖岸岸
三三提着一笼笼杏儿来找我大大。
三三说:“爸爸,羊叔病了,我来给你家放羊哩!”
正在给牛添草的我大大蒙住了,一下子没想过来存生家的这个三女子到底想干撒。
“撒?你给我家放羊?狗狗娃,羊不好放,你还碎着哩!”我大大用手指了指羊圈,“你看嘛,这么多哩么,你管不住。”
“爸爸,我能成哩,我不要钱。”三三把杏儿放在台子上,帮我大大给牛往槽里添草。
“撒?你能成哩?还不要钱?那你咋就想给我家放羊哩吗?”
“爸爸,我想识字哩。一天家我给你家放羊,天黑了就麻烦你家娟娟给我教着认字,你看能成不?”
我大大被这个十四岁的女子的胆识和勇气怔住了,“那放撒羊哩嘛,我晓得你一天忙,黑了你来,让我家娟娟给你教就对了么。”
“不哩,爸爸,你不让我放羊,我就不来哩。”
晚上,我正在写作业,我大大就进来了。
“娟娟,三三想识字哩。”
“嗯,大大,你坐下,想识字是好事。”
“我就是来问你,看你愿意不愿意和三三一起给咱家放羊,不让三三放羊,只让你给她教字三三不么。羊多,三三一个管不住哩。”
“嗯,能成哩,大大。”
“那就这,我再不专门找人放羊了,从明儿开始,中午我给羊拌着吃铡下的干草,下午放学了,你就和三三一起去放羊,走的时候把书包背上,你俩一边放羊一边念书。”
就这样,我和三三一起成了放羊娃。
白天我去学校念书,三三就在屋里地里干活,到我放学了之后,三三就和我一起背着书包赶着几十只白花花的小尾寒羊走进了村外的沟沟坎坎里。
哪块地里草长的好,白天在地里干活的三三早就瞅好了,所以,我们总是能将羊很快的安顿好。
接下来是三三最开心的时分了,她总会迫不及待地把一个旧床单麻利地铺在地埂楞上,等我俩一屁股坐上去的时候,三三总会变戏法一样地从衣兜里掏出杏子啊,
毛桃啊,美子啥的野果子塞到我手里,当我被酸的涩的直皱头的时候,死恰地三三就捂着脸笑着在床单上直打滚。
三三其实以前也是念过书的,只不过念到二年级,她妈去世了之后,有了后妈之后又有了小弟弟和小妹妹,三三就再没办法上学了。只每天里背大的,抱小的,然后和大人一起春种秋收。
但是我依然惊叹三三的聪慧。
三三的悟性超乎寻常地好,短短一个多月,就把汉语拼音和数学里的加减乘除全都学会了,认识的字也已经上千之多。我不知道这个大我两岁的女子是如何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又是如何在夜晚的被窝里用功的,就能只用一个多月的时间把我们在学校里需要一两年才能学会的东西全部都学会。
在学会了查字典之后,我大大就给三三也买了一本字典,三三的进步更快了,没多久,她已经能和我一起朗读很短很小成篇的文章了。
那时候的书籍是匮乏的,我能带给三三阅读的,除了我和我姐姐们的课本外,也只是些诸如《燕子李三》、《红楼梦》、《血色残阳》之类的画本,以及我大大按期领回来的《甘肃日报》、《党的建设》、《半月谈》《农家女》之类的报纸杂志。
三三喜欢《红楼梦》和《农家女》。
“哎呀,娟娟,《红楼梦》里咋就没一个丑女子哩,咋还都会写诗哩,你看嘛,连个丫鬟香菱都能吟诗作对里。”
“哎呀,娟娟,《农家女》里写的日子咋和咱们这儿的这么像哩,种麦子,割麦子,看戏,赶集卖猪娃哩。”
“哎呀,娟娟你来看,这里有一个文章说一个男人老打他女人里,这女人咋就也不离婚,也不跑哩?不过,这个女人也还厉害,一个人养鸡,就真个把一家子养活好了哩。”
三三这样说着的时候,我就笑着看着她,十二岁的我,虽然比三三在学校的时间长,但是,论起对过日子的感受,三三肯定比我有见地。
我说:“三三,你给我唱个花儿吧,我爱听哩!”
三三就来劲了,就站起来,学着电视上的样子,像个真正的歌唱家一样亮开了嗓子:
“唱一声花儿叫一声哥,
马关的庙会真个个火,
想哥哥想的我睡不着,
割下了麦子蒸下个馍。”
接着,三三又是豪迈的男声:
“妹妹你就在屋里等我着,
赶紧把你大妈孝顺着
四十两银子箱箱里锁
过了年哥就来把你接。”
……
三三的嗓子可真好啊,翠生生地好听,每当这个时候,我是多么沉醉啊,以至于我时时疑心,天上的白云朵朵停在天上不走,竟是为了听三三唱花儿哩。
唱着唱着,不知道咋的,三三就突然脸红了,直一屁股坐下来和我笑着在那个旧床单上滚做一团。
滚着滚着,三三就说:“娟娟,庄里人都夸你作文写的好哩,要不,你来说两句花儿我来唱,咋样?”
我也就红了脸,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了几句话:
“清水河畔十八道道湾,
最平的要数这石板川,
马关的女子挖光阴蛮,
最爱我家三三笑的欢。”
没等我停笔,三三就一把抢过去红透了脸。
三三也会唱秦腔,最拿手的是《三娘教子》里的王春娥:
“为抚小儿任劳任怨,
勤纺织苦节俭安度艰难,
送我儿到南学去把书念,
但愿他奋发莫可贪玩。
……”
每次唱这个,还没唱完,三三的眼泪就哗啦啦地打在了我和她坐着的旧床单上,就打在了床单下的地埂楞上,也打在了三三穿着的粗布的花衣裳上。
好日子总会在最欢乐处卡了壳。
一九九六年的六月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六月,在天边边上烧成了一团火的太阳,把正要灌浆的麦子烤的焦黄焦黄,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里,一大片一大片全是灼疼了人的眼睛和人的心坎坎的焦黄的麦子。
眼看着年景不好,我大大也停下了从远在山东的水泊梁山往回来拉羊的事情,家里的最后一只羊卖出去之后,地里的麦子也彻底没有了希望。
“老年人说天干火燎,这真的是天干火燎啊,今年可真正是三十年一遇的大旱啊,唉,多少人又要断了口粮。”才进门蹲在台阶上的我大大,接过我端过来一杯茶,望着远方惋惜地叹息,远方是干涸的哈家河湾和光秃秃的鸭坪梁。
“大大,前儿你前脚刚走去开会,三三就来寻我。”
“嗯,咋了?”
“哭着说她大大托人到处给她做媒哩!”
“还碎着哩么!”
“就是,大大,三三还碎着哩么,三三让我给你说咔,想麻烦你给她大大说咔,就说她还不想定亲哩!”
我大大放下茶杯,站起来就去了三三家,回来的时候,没有说什么,我就知道事情大概已经不好了。
再见到三三的时候,她的两只原本好看的扑闪闪的大眼睛成了受伤的桃子。一看到我,三三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我这才知道,三三大大把三三许给了七十里外的宋家湾,宋家湾里人地多,庄里很多人都攒下很多粮食,嫁过去不会挨饿哩,三三大大看上的是这,当然,把三三在这当口许过去,为的是那作为礼金很快就送来了的八百斤麦子。男方比三三大许多,还是二婚,第一个媳妇听说是病死了的。
哭完了之后,三三后头又说:
“我也不怨我大大,娟娟,我家没一点粮食了,两个姐姐早就嫁出去了,指望不上,后妈虽然对我不好,但是我也不能看着全家人饿死啊,除了这样,还能有撒办法哩?”
唉,可怜的三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我也只有十二岁。
我说:“三三,咱们去泉边边上等水吧,我同学今儿给我借了一本《今古传奇》,最后一篇叫《白狐》,可好看了,我拿给你看。”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三三脸上就稍微有点柔软的气色了。
没多久,三三就来给我还书了。
“娟娟,这《白狐》讲的是一个被人救下的狐狸回来报恩的故事哩,你说,这个狐狸咋就通人性,晓得报恩哩?”
我看三三的眼睛,没有前两天那么红肿了,也就放心了。
榆钱儿圆了三回之后的一个冬天,还没有下第一场雪,才十七岁的三三就嫁过去了。
走之前,三三给我送了一个她自己亲手绣的花书包和两双鞋垫,叮嘱我一定要好好念书。
“念不哈书,叫人下贱哩,娟娟,你晓得我为撒突然想让你教我认字哩?”
我摇摇头。
“我妈,就是我后来的妈,有一天骂我,说我就是个土里刨食的命哩,我不信,我就来找你,这才让你叫我识字哩。”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崭新的《平凡的世界》,那是我和三三一起最爱读的书了,只不过那时候看的,是我姐姐从大学的图书馆里借回来的,可惜还没来得及看完,就开学了,姐姐就拿走还给图书馆了,我知道,这本书是三三的一个遗憾。
“三三,我攒下钱了,给你买了这。”
我把书放到了三三手里的时候,三三抱着我大哭起来。
上了高中的我,开始了在县城里住校的日子。
因为后妈的原因,三三回娘家极少,于是,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三三。
榆钱儿又圆了三回的时候,我考上了大学。
第一场雪落在兰州城里、落在黄河两岸的时候,在图书馆,我遇到一个宋家湾里的老乡,叫宋彩霞,性格开朗,大方,为人正直。半个学期下来,我和宋彩霞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有一天我就向她问起了三三,没想到宋彩霞就马上暗淡了声气,叹息着说:“哎呀,真是可怜的女子,她男人东东就是个土匪,蛮打她哩,你晓得不,他的第一个媳妇就是被他和他妈两个打死的,只不过打死之后给强行往嘴巴里灌了乐果,来了人之后只说是自己寻死的哩,公安局的人都信了哩,娘家听说是后妈,还能说撒哩,只能不了了之了。”
我的心咯噔地一下,切割一样的疼痛起来。
“不过。”宋彩霞的表情突然又激昂起来。
一听又转机,我一下子抓住她的袖子,赶紧地问:“不过怎么了?”
“三三可马达哩。”马达就是能干、有头脑、有本事的意思。
“快说啊?”我怕迫不及待的催问。
“只大半年时间,既晓得了他男人以前的媳妇的事情,又挨了打那么多的打,三三就看清楚了,跟着这个男人没有好下场,又知道和不讲理的人开诚布公的谈离婚是绝无可能的,于是,在一个半夜里,趁着东东出去喝酒的当儿,三三跑了。”
“啊,跑了?”我的心突然的高兴起来。“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哩,娟娟,你晓得不,人家都说,三三跑的时候,还带了许多钱和好吃的哩,你猜是谁给预备下的?”
我摇摇头:“谁?”
“她男人的兄弟,是个大学生哩,十九岁,有觉悟,早就看不惯他妈和他哥打他嫂子哩。”
“那,这事情后来咋了?三三再回去着没?”
“能咋,东东的妈带着东东到三三娘家打闹了几场,说要人哩,给不了人就让赔三三家这几年吃下的她家的粮食里。三三的娘家本来就穷的叮当响,你说,对着么,娟娟,不穷,咋会吃东东家的粮食哩。后来,东东和他妈看着三三大大也确实不知道三三的下落,但是也不能人财两空,就把三三家的两头牛拉走了,这事就算彻底结束了。三三也再没人见回去过,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咋样了。”
于是,我也就无从知道三三到底咋样了。
榆钱儿又圆了三回之后,我已经到了大四,快毕业了。
有一天宋彩霞来自找我玩,主动给我说起了三三。
我一直不愿意提起,是因为我觉得沉重。
“娟娟,三三又回来了?”
“啥?”我吃了一惊。“回到哪儿了?到底怎么回事?”
“当然是回到了宋东东家里了呗?”宋彩霞朝我歪一歪眼睛,一副故弄玄虚的样子。
我的心又揪揪地疼起来。“怎么就又回去了呢?”
“你听我给你说,是这样的。”宋彩霞知道我关心三三,也不忍心让我的心里难受,就也再不卖关子了,好好的给我讲起来了。
“三三走了之后,东东妈给东东又说了一门亲事,听说也是用粮食换哈的等于,女方家是邻县的穷人家的娃娃,年轻的很,刚刚二十,过门之后,很快就怀上了娃,可是是难产,庄里人都让送医院,东东妈不让,说就在家里生,医院里去花钱,东东自然听他妈的话,结果三等两等,最后实在没办法,东东妈也同意了送县城医院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娃娃是生下了,但是,东东媳妇却因为大出血,没了。”
我一阵唏嘘,“那三三呢?这和三三有什么关系?她咋就跑回去了呢?”
“媳妇死了,家里就剩下了两个老的,一个东东和一个月子里的娃,人常说祸不单行,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命该如此还是说造了报应了,一年之内,东东和他妈就相继没了,东东妈是脑溢血死的,东东是半夜里去看戏,天亮了还没回来,人们找到他的时候,是在一块耕好了的空麦地里,鼻子嘴巴里全是泥,都说是遇到了鬼打墙了,唉,谁知道哩。眼看着一家子人就这样完了的时候,三三回来了。”
我惶惑了,我不知道三三回来干什么,一向聪明果敢的她是怎么想的。
宋彩霞继续说:“三三回来了,二话没说,就一个人扛起了家里所有的事情,伺候公公,养育着那个一生下来就没了爹妈的月子里的娃娃……”
我听不下去了,我的心里眼睛里,全部是三三抱着书本一笔一划写字的样子,全部是三三亮着脆生生的嗓子,在地埂楞上笑盈盈地满含深情地给我唱花儿时候明丽欢喜的样子,全部是她指着《农家女》里的那篇文章,说:“一个男人老打他女人里,这女人咋就也不离婚,也不跑哩?不过,这个女人也还厉害,一个人养鸡,就真个把一家子养活好了哩”的时候的样子,也全部都是三三歪着脑瓜子朝我笑,说:““娟娟,这《白狐》讲的是一个被人救下的狐狸回来报恩的故事哩,你说,这个狐狸咋就通人性,晓得报恩哩?”的时候的样子。
三三是回去报恩去了吗?可是,我就不明白,那个虎狼之窝,对于三三,有什么恩情可言。
榆钱儿又圆了三回的时候,我已经在上海的一个私企里工作了两年了。
在接下来的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刚落下来的时候,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并在那里度过了我自从上大学之后最长的一段时间,因为得了神经衰弱,需要好好调养。我是钟爱故乡的,我知道,只有故乡的山山水水,才能最柔软的抚摸我在坚硬的城市里摸爬滚打而来的伤痛和疲惫。
却极其意外的见到了回娘家的三三。
我的眼前一亮,三三出落的已经完完全全看不出是农村人的模样,大方洋气的像大上海十里洋场里熏染出来的最美丽性感的妞儿。
再也没有羊放了,但是,三三和我异口同声的提出,再一起到当年我俩放羊的村子外面的沟沟坎坎里走走。
边走边谈,谈的最多的,当然是我们分开的这些年里,三三和我各自的经历和命运。
三三的事情是这样的,在她从东东家跑了之后,是东东的兄弟托同学在城里给她找个了个洗碗的活儿,勤奋好学的三三一边打工一边上东东的弟弟给她介绍的夜校,三年之后就拿到了函授的专科文凭,专业选的是家兔养殖。
后来,东东家里变故,她就于心不忍,也感恩东东弟弟当初对她的恩情,就狠心跑了回去,于是她一边带孩子照顾老人,一边养兔子,东东的弟弟也学的是畜牧兽医专业,时常帮忙。
谁料想,竟因此,两个人日久生情。
因为东东的弟弟本来就在城里工作,加之三三养兔子赚了些钱,他们早就在城里买了房子,两个人结婚之后,那个三岁的孩子也从此就有了爹也有了娘,只有一个公公,也打算一并带走。
很少回娘家的三三,这次一家三口一起来,是专程来回来看她大大的。
三三说:“娟娟,这片地方把我的心伤透了,走了,我就再也不想回来了,所以回来看看,到底是我大大。”
“对着哩,三三,你说的对着哩,你应该回来看看。”
三三再不说话,转过身来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
暮色苍茫,天地四合的时候,该回家了。
我说:“三三,再给我唱一回花儿吧,我爱听哩!”
于是,三三搂着我的肩头,用她那依旧是翠生生的嗓子唱起了深情的花儿:
“三三我头顶顶上是月亮
小时候身上没有花衣裳
现如今想起爹娘我心伤
三三我清眼泪哗啦啦地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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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岸岸,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