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追思】马长礼成材前后
梅兰芳十一岁登台, 很快就声名遐迩; 周信芳七岁演戏, 迅即自领一军; 与这些少年立业, 一鸣惊人的前辈艺术家相比,应该说, 北京京剧院一团的著名老生演员马长礼的成材之路, 就显得平淡、缓慢许多了。不过, 民谚有“ 甘罗发早子牙迟”之说,看来, 人才的形成与出现, 并不在早晚。
《淮河营》剧照马长礼饰蒯彻
一片青翠欲滴的绿叶
马长礼是以演配角“起家” 的。
这里, 不必说他坐科“ 荣春社”时, 演遍了众多剧目中的“ 旗锣伞报, 院子过道” , 也不必说他九年满科之后, 奔跑于天津、张家口等外埠码头, 充当了一名并不起眼的“ 底包” 。仅就马长礼自己记忆所及,他在《捉放曹》中扮演吕伯奢的次数, 在《清官册》中扮演八贤王的次数, 在《借东风》中扮演阚泽甚而是徐庶、刘馥的次数, 大大多于他在这些剧中扮演主角陈宫、寇准、孔明、鲁肃的次数。可是,“ 失之东隅, 收之桑榆”。年轻好学的马长礼, 虽然少有机缘独挑大梁, 但却在扮演配角的机会中, 尽情领略了前辈艺术家的卓越表演, 大大开阔了自己的眼界, 就中领悟了不少艺术的真谛。比如有关京剧表演艺术的整体性——行话叫“ 一棵菜” ; 有关主、配角之间如何烘托, 才得各收其妙的辩证关系等问题, 他不但有自己的见解, 而且身体力行之。也正是这样, 马长礼才得以被谭富英、裘盛戎等名家看中, 在五十年代前期,将其选进了当时的北京京剧二团, 担任了团里的里子老生角色。很快, 诸如《失空斩》中的王平, 《定军山》中的严颜, 《断密涧》中的王伯党, 《姚期》中的刘秀等主要配角, 几乎被马长礼“ 独家经营” 了。
人们至今津津乐道马长礼在裘派名剧《姚期》中扮演的汉光武刘秀。《姚期》原名《草桥关》。早年的演出, 刘秀常由小生扮演, 裘盛戎首创《姚期》,才把刘秀固定为里子老生。马长礼对刘秀一角, 进行了具体、深刻的分析。他认为, 依据剧本的要求, 刘秀不只是个沉湎酒色、不理朝政的懦君, 而且是个表面无所作为、实则残害功臣的能手。刘秀与姚期的关系是复杂、微妙的。而《姚期》一剧正是通过这种关系, 揭露了独裁专制的封建暴君。从这点来说,尽管戏与史之间不尽相符,但《姚》剧仍然得到广泛流传。基于这种理解, 马长礼觉得剧本为刘秀安排的只有六句〔二黄原板〕的唱段, 曲调比较一般, 很难深刻地表现人物。他大胆地将原来的唱词增扩为十二句, 并精心地设计了这个唱段。如第一句中的“ 想当年” 三字, 音差变化很大, 特别是“ 当” 字,平空拔起, 给人异峰突起的感觉, 这是借鉴了言( 菊朋) 派《让徐州》中“ 未开言不由人珠泪滚滚” 的“未开言” 三字的唱法, 又加以融汇变通而成的。不过,言派的“未开言” 三字的婉转多变, 是为了表现陶谦的衰颓之慨, 而马长礼的“想当年” 三字, 则在婉转中另有挺拔之势, 立见刘秀初登龙基, 不可一世的帝王神态。“文仗着邓先生阴阳有准” 一句, 马长礼把〔二黄快三眼〕的唱法揉合进来, 使之旋律明快, 节奏感强。“武仗着姚皇兄保定乾坤”一句, 他又在“姚皇”与“兄”字之间加进一个小气口, 使句虽断而意犹连, 唱法巧俏新颖。在“但愿得干戈宁静海晏河清,君臣们共享太平”的垛字句中, 马长礼又天衣无缝地揉进了一些青衣唱法, 使唱句轻快跳跃、绵柔迁回,再配上他那昂然自得的面部表情, 微微晃动双肩的形体动作, 一位白水起义, 如今得势的封建帝王形象,顿时展现在人们面前了。而这一形象又恰与裘盛戎扮演的胸有城府、谦恭小心的老臣姚期的形象形成了极为强烈、极为鲜明的映衬对比, 这就对表现《姚期》的主题,刻画两个典型人物起到了良好的作用。
马长礼在《铡美案》中扮演陈士美, 狡诈阴险、色厉内在,“公堂” 一场的〔西皮〕唱段, 抑扬有致,久已脍炙人口; 他在《将相和》中扮演的虞卿, 告别蔺相如时唱的“ 但愿两家解私愤” 一句, 气势磅礴,神完气足, 配合着那“ 哒吧”击敲的鼓声, 把虞卿企望将相和好, 祝愿国富民强的一片赤诚表现得淋漓尽致。再如《断密涧》中的王伯党、《清官册》中的八贤王、《长坂坡》中的刘备, 《三击掌》中的王允,乃至《十老安刘》中的田子春, 《白良关》中的徐茂功, 《锁五龙》中仅有一个“ 吊场” 的秦琼等再次一级的配角, 马长礼演来亦是精雕细琢, 别具光彩。说马长礼做配角象一片青翠欲滴的绿叶, 实在不是过誉之词。
一个博采众长的“ 杂家”
马长礼的艺术道路, 有如拾级登山, 迭次渐近。
六十年代前后, 慢慢地, 甚至仿佛是在不知不觉之中,马长礼“ 熬” 到主演的地步了。当然, 这是他潜心攻艺之使然。
马长礼当了主演后, 常有人询问他是哪一派, 这还真不能用一句话便可确切回答。从演出剧目上看,马长礼演过《借东风》、《甘露寺》、《十老安刘》、《苏武牧羊》、《胭脂宝褶》等马派戏, 演过《大·探·二》、《红鬃烈马》等谭派戏, 演过《伍子胥》、《洪洋洞》等杨派戏; 从总体风格上看, 马长礼有马派的飘逸潇洒, 有谭派的激昂高亢, 也有杨派的含蓄探沉。说实在的, 马长礼并不酷肖马连良、谭富英抑或杨宝森。他只想学习这几位艺术家甚至更多位艺术家的成就, “拿过来, 为我用”。马长礼就是马长礼。当然, 这与狂傲自大、排斥前贤是毫无共通之处的。
《赵氏孤儿》是马连良晚期的杰作, 也是他亲授给马长礼的剧目之一。剧中的程婴一角, 年龄跨度大,人物感情大悲大喜, 大起大落。马连良调动了多种艺术手段来塑造程婴, 可以说集唱、念、做、舞等多种技巧于一身。功力稍有欠缺的演员, 确是不敢轻易问津的。
马长礼扮演的程婴, 基本宗法马连良, 而又结合自身条件, 对个别地方做了新的艺术处理。如“献孤”一场著名的“ 在白虎大堂奉了命” 的唱段, 旧有余( 叔岩)、马等不同的唱法。简言之, 余派唱法挺拔刚健、顿挫分明; 马派则饱满流畅, 圆润华美。马长礼的演唱则是以马腔为基本规范, 在吐字发音上又吸收了余派的一些特长。“在白虎大堂奉了命”一句, 马长礼在“ 虎( 哇) ” 字后面, 用了一个旋律极为优美的擞腔。由于他嗓音清脆, 这个擞腔的全部音符能够清晰地传到每位观众的耳中。接唱的〔垛板回龙〕“ 都只为救孤儿舍亲生, 连累了年迈苍苍受苦刑, 眼见得两离分 ”一句,马长礼把“两”字微收, 一个“ 小垫头”之后, 再把“离分”二字的音量逐渐加大, 由弱渐强,听来十分悦耳, 既给人以优美的音乐享受, 又恰切地表现了程婴对奸贼屠岸贾的义愤之情。
“ 说破” 一折, 程婴有繁重的说白。马连良的念,本来就阔口满音, 抑扬有致, 极富音乐感。这是马长礼深感不及的。但他能够充分发挥自己嗓音清脆、咬字有力、吐字真切等特点, 将这一场念得情真意切、生动感人。述说屠岸贾肆虐横行时, 他多用齿音字来表示自己的愤恨; 说到赵家三百余口尽被杀戮时, 他又用轻微而又略带沙哑的颤音来渲染程婴的痛心; 忆及自己舍身盗孤, 智救孤儿时, 他用爽朗的声调表露出无限的欣慰; 待说破机关, 尽行披露孤儿身世时,他语调坚定, 字字铿锵。这一大段念白, 曲折回绕,如泣如诉, 慢说台上的孤儿随其点拨, 喜怒相从, 就是台下的观众, 也被他那声情并茂的表演所感动, 几近如痴如呆,心软一点的, 差不多就要做青衫湿透的江州司马了。
《文昭关》是京剧重头唱工戏, 也是马长礼演出的最受欢迎的剧目之一。剧中的“ 叹五更” 一折, 有成套的〔二黄〕唱腔。这一套唱腔, 节奏由慢而快,音调愈趋高昂, 整个唱段层次分明地展现了伍子青悲、急、怨、愤等多种心理变化, 演唱难度极大。
旧时的《文昭关》, 大体有汪( 桂芬)、杨两派唱法。马长礼的演唱, 基本宗法杨派, 而同时又注重发挥了个人嗓音清越、音域宽广的特长。仅以“ 鸡鸣犬吠五更天” 的一段〔快原板〕为例。这不仅是传统戏中节奏最快的一个〔二黄〕唱段, 同时中间还杂有“耍板”、“闪板”、“拖板”、“赶板垛字”等多种变换节奏的高难演唱技巧。第一句的“鸡鸣犬吠五更天”就要高唱, 后面的“ 父母的冤仇化灰烟”更要高上加高。当年, 杨宝森的演唱确实深沉含蓄, 稳健大方。但他的嗓音并非绝佳上乘, 演唱到〔快原板〕时, 也偶有再衰三竭之慨。有鉴于此, 杨宝森常将“鸡鸣犬吠五更天”的“ 更”字改为仄声低唱, 也常将“父母的冤仇化灰烟”的“ 灰”字改唱为“尘”字。这虽是名家扬长避短, 高明之处, 但毕竟是事出无奈,降格以求了。五十年代中期, 马长礼向杨宝森问艺,杨宝森就曾直语马长礼: “我把'五更天’唱为'五井天’, 把'化灰烟’唱为'化尘烟’是根据我的条件而制, 你嗓音条件好, 又正当青年, 完全不必照我样唱。”马长礼一闻此言, 至为感动。他没有想到创一代新声的艺术家, 对自己竟是这样推心置腹、倾囊相赠。沉思良久, 马长礼对杨先生立下保证: “ 您放心, 我一定努力把《文昭关》唱好, 把这两句唱好!’,听着马长礼的话语, 望着马长礼那纯真的表情, 杨宝森点头微笑了。
以后, 每逢唱起《文昭关》, 每逢唱到这两句高腔, 马长礼总是满宫满调, 全力以赴。当观众席中掌声四起的时候, 马长礼的脑海中, 总又会浮现出杨宝森先生领首默许, 点头微笑的情景来…… 。
马长礼【碰碑】
做一名推陈出新的促进派
52 岁的马长礼在舞台上度过了四十多个春秋了。积四十年之经验, 马长礼深知保守受损、革新获益。
一件事使马长礼终身不忘。传统剧目《三家店·打登州》向例有“京朝派” 、“ 外江派” 两种演法。按照马连良、杨宝森的演法, 秦琼发配时, 上场只唱几句〔散板〕交待。“ 外江派” 却是在秦琼上场后, 起唱一大段〔流水板〕。这里的“ 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的唱段, 新颖活泼, 词句通俗, 向为观众喜爱。旧时,“京”、“海”派界若鸿沟, “京”派名角从不唱这段〔流水〕。六十年代初, 马连良把这一剧目传授给马长礼。行将公演之前, 马长礼想起了这个唱段, 他很想把这个唱段吸收进来, 可又怕老师反对。当他鼓足了勇气要去找老师商量时, 琴师李慕良出来劝他:“ 你不要冒冒失失地一下把事情弄僵了,还是我先替你探探马先生的态度。”没几天, 李慕良带来回音: “ 马先生说了, 先叫长礼唱给我听听, 只要是好,完全可以加上。赶明儿个我唱《三家店》, 也许还要加上这一段呢!” 听到老师的批准, 马长礼十分高兴, 略一沉思, 他明白了, 六十多岁的老先生, 毫不保守, 锐意求新, 难怪人家能自创一派呢!
学习老师的革新精神, 马长礼坚持了“ 守成法而不拘泥于成法, 创新程式而不悖乎程式”的作法。这体现在他演的《三家店》、《打登州》、《苏武牧羊》等传统戏中, 更突出的体现在他演出的现代戏中。
从五十年代后期起, 马长礼陆续演出了《智擒惯匪座山雕》、《青春之歌》、《草原烽火》、《芦荡火种》等现代戏, 成功地塑造出一些正反面人物。他在《智》剧里扮演的杨子荣, 在自述身世时唱的“ 杨子荣本是好根本, 九岁放牛把地耕”的〔二黄〕, 确有杨派韵味, 但又别具一种质朴、恳切的风格;他在《芦荡火种》里扮演的刁德一, 更是匠心独运, 有口皆碑。戏中, 刁德一那种种提、放长袍的动作, 当是传统戏中耍褶子的衍变; 刁德一那带有“ 语言化装” 的念白,细琢磨有曲艺说唱的味道; 刁德一那瞬息万变的面部表情,显然是从话剧、电影特写中汲取了营养;“审沙” 时唱的〔西皮摇板〕, 又显系脱胎于《四进士》的“ 三公堂”了。凡此种种, 都被马长礼广征博采, 化为己出。从而塑造出表面温文尔雅, 实则“毒如蛇蝎狠如狼”的刁德一形象了。
马长礼、洪雪飞、周和桐演唱的【智斗】
物换斗移。转眼间“四大名旦”、“四大须生” 尽成古人了。(马长礼先生已于2016年11月22日逝世。编辑注)时代要有新一辈艺术家出现, 实践造就着一代新星。马长礼这样的中年演员, 肩负承前启后, 继往开来的使命。有感于此, 他对练功、排戏、学习、演出、课徒等诸项事宜不敢稍有懈怠。他说: “ 我好比一铲泥、一块砖, 虽然不大, 也要把它铺洒在艺术大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