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与黑格尔哲学的对立

编者按:关于叔本华与黑格尔哲学的关系,我们没有能力妄加评论,但可以借助戴维·E.卡特赖特的这部《叔本华传》,对两位伟大的哲学家之间的关系做一点了解,或许能够帮助我们对这两位伟大的古典哲学家建立更加丰富立体地认识。

▲ 黑格尔

叔本华与黑格尔哲学的对立

戴维·E.卡特赖特

虽然叔本华以获得任何能被他用于贬低这位绝对精神哲学家的信息为乐——他甚至还嘲笑过J.T.赫尔梅斯(J.T.Hermes)那本极其畅销的感伤小说《苏菲从梅美尔到萨克森的旅行》(Sophies Reise Vom Memel nach Sachsen)是黑格尔最喜欢小说之一的事实——但他对黑格尔的敌意不仅仅是出于他对黑格尔在德国哲学界崇高地位的妒忌。尽管叔本华将自己哲学与学术道路的失败都归罪于黑格尔的做法有失公允,但他的憎恨却是因为他觉得黑格尔是一个将寻求个人利益的提升置于真理的推进之上的伪哲学家而进一步地加深。这同叔本华所持的真理是哲学唯一目的的信念直接抵触。

叔本华认为,为了在生活中获得成功,黑格尔将自己变成了教会与国家的走狗,因为他无话可说,所以他不得不在满是晦涩术语并在由杂乱、不时荒谬的辩证法的文字游戏来运行的繁杂句子结构当中掩饰他思想的匮乏。黑格尔的风格蒙蔽并误导了学界,而叔本华也看到了晦涩之物被等同于深邃之物。更为糟糕的是,在他看来,正如黑格尔那结结巴巴、咳嗽不断、毫无条理的授课风格被他人模仿一样,他那可怕的写作风格同样成为仿效的对象。拙劣之作如今成为美文佳作。叔本华断言道,真理在赤裸时被看得最为清楚,但黑格尔所写的东西却有着不止七层的面纱,而这些面纱下面则空无一物。

叔本华对黑格尔的敌意表明了他对哲学所怀激情的阴暗面。黑格尔是叔本华哲学上的敌基督,这一观点使叔本华不会去寻找两人哲学中任何相关联与相类似之处,而这一直都是叔本华为进一步证实其哲学所作努力当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从未去就黑格尔这样做过,而他也从未想过要这样做。但两人都坚称,用黑格尔的话来说:“任何真正纯粹的哲学都是唯心主义。”或许,作为这两位哲学家都希望加以否认的谢林留给世人财富当中的一部分,他们都同意以下观点:一切事物的本质都具体表现为千差万别、互为对立的现象,这种独一无二的本质在其显现于大自然各个等级的过程当中向着更具表现力的具体表现形式迈进,直至其达到人类这一巅峰物种。对这两位哲学家来说,笛卡尔哲学对心智与物质、智性与自然所作的截然区分乃是一个根本性的错误。大自然就其自身而言是变动不居、难以用牛顿物理学那僵死、机械的世界观来加以解释的。这两位柏林大学的同事像歌德一样都对数学知识持贬抑态度,认为它仅仅有助于理解自然中较为低级领域的纯粹形式上的东西,无法对有生命的存有进行描述。两位哲学家都从根本上对怀疑论绝无好感,而对宗教情感深为赞同,都认为只有哲学才能最终将基督教用比喻所表达的深刻真理有力地阐述清楚。他俩都自视为传承了康德的洞见而又超越了这位柯尼斯堡的智者。对他俩而言,哲学一直必须关涉的乃是普遍之物,它必须满足于描述世界为何是其所是,而非满足于规定其应当如何。

如果叔本华对黑格尔怀有丝毫的好感,如果叔本华感觉到黑格尔对自己的思想产生了任何持久而重大的影响,他便有可能像马克思一样愿意公开宣称自己是“那位伟大思想家的门生”,哪怕他觉得“为了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而不得不把他倒转过来。毕竟,他让世人熟知了他对康德的忠诚。然而,对于黑格尔,叔本华却是毫无好感;这位辩证法大师对他的哲学也并未产生重大影响。尽管如此,他却也像马克思一样认为黑格尔将事物颠倒了过来。叔本华指责道,黑格尔“颠倒了所有事物的黑白,确切地说,他让概念成为首要与原初事物,这样一种即刻直接经验到、我们必须得从其出发的东西”。但马克思认为他通过让辩证的方法回归到其物质世界中的诞生地而使黑格尔站稳了脚跟,他将辩证法从黑格尔的理念王国中给移除开来。对马克思而言,理念只是物质世界在人脑中的反映,叔本华在这点上和马克思观点相同。概念的源头是直觉性的表象,因此,他重复了康德那深刻的洞见“没有直觉的思想是空洞的。”当中的一部分,尽管叔本华或许会认为马克思领悟到了概念需要基于经验的外在来源给予其意义,但他也会认为马克思像所有唯物主义者一样主张的是一种忘却了主体的哲学。此外,叔本华还会因为他用唯物主义辩证法代替了唯心主义辩证法而指责他背离了逻辑学。

如果说一位哲学家对另一位哲学家的憎恨仅仅是他们各自哲学体系的根本观念之间对立所产生的作用的话,那么,叔本华对黑格尔的敌意便会具有重要的哲学基础,尽管他们之间不乏关联。叔本华哲学与黑格尔哲学之间相互对立在多个方面都是意义深远的,或许,如果黑格尔只是个唯物主义者与现实主义者的话,那么,这些对立将会大到叔本华对他这位柏林大学同事所怀有的强烈蔑视具有了相同形态的哲学基础的程度。叔本华的逻辑学就其传统而言是亚里士多德式的,真理只是命题的特性,一种表示关系的特性—正如他在自己博士论文中所指明的一样。除非是在涉及某种外部原因的时候,否则就不会有命题为真。他并未试图确定其意义,并未将其作为一个只想愚弄傻子的“无耻骗子”观点不予考虑,而是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摘引了以下内容:“但看清陈述一个命题、为其引证成立的理由以及同样通过理由来驳斥其对立命题的方式并不困难,它并非真理能显现于其中的形式。真理是其自身的自我运作……”按照叔本华的说法,“真理”广布于黑格尔思想之中,而黑格尔那实为效用之本体论的辩证法逻辑学则令他感到震惊。在他《哲学全书》第一部分,即所谓的“逻辑学”,黑格尔在开篇处试图将绝对之物描述为“本体”,并通过一连串令人眩惑的辩证环节达到了那个理念在其中从它自身制造出了一个与它自身相符合真实世界的契机。之后,在第二部分的“自然哲学”当中—叔本华从这之中选取了他的黑格尔哲学样本来贬低其作者—黑格尔通过空间、时间、重力、有形物体、植物与动物缓慢地推进着理念的进程,将自然表现为“精神的自由反映:认识上帝,不是在将其作为精神而进行的观想之中,而是在其直接无间的存在之中”。之后,在第三部分的实为辩证法那炫耀辩才的精心杰作(tour de force)“精神哲学”当中,黑格尔猛推着他的宏伟计划经过了主观精神与客观精神达到了绝对精神,在这一巅峰阶段中“充分展现出其自身本质的永恒理念,一刻不停地促使自身产生影响,使自身脱胎成为绝对精神并欣赏着作为绝对精神的自己”。

然而,黑格尔的哲学却是被叔本华视为腐坏的果实。它一无是处,只不过是对于证明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论证所作的“荒谬扩充”,康德在很久之前就对该论证表示过怀疑。如果黑格尔还记得他的康德,如果他仔细阅读过亚里士多德的作品,那他就会认识到了,某个事物的定义与证明其存在的论证完全是两码事。尽管叔本华会同意黑格尔的理性是哲学能力的观点,但他将黑格尔的理性视为了失常的理性。对黑格尔而言,理性是调和那些有限、有尽、推定为互为矛盾概念的能力,而知性这种次哲学能力在遭遇这些概念的时候却会粉身碎骨、自取灭亡。理性自身便能思考真正哲学思想的那些无限、无尽与绝对的客体。知性在发现将其称作绝对“本体”就恰恰无异于说它是“虚无”一样空洞的抽象概念的时候,迷失了方向而停顿下来,但理性通过在“生成”的概念中认识到存有与虚无的真理这两者而调和解决了这一矛盾重重的难题:“在生成之中,与虚无同为一体的存有和与存有同为一体的虚无,都仅仅是逐渐消散的因素;它们存在又都不存在。”他继续写道,只有从想象的角度来说,“存有与虚无实则相同的命题才似乎如此的自相矛盾,以至于它或许是被当成了一个笑话。”黑格尔是这样断言的。叔本华觉得这比笑话更糟,并为其鼓吹者设想出了一个不同于哲学家座席的应居之所:“一种其根本主题是存有即为虚无”的哲学,实乃疯人院中才有的东西。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未加上“是以唯我论者为伴的”这句话。从一个自相矛盾的说法,你可以得出任何一个你所满意的命题,叔本华认为,黑格尔的辩证法是通过掩人耳目的主观愿望产生了作用。认为那种想法与存有同为一体又实则相同,是想要把一个正方形画成圆圈。

黑格尔与叔本华哲学之间对立是甚至比方法上的那种对立分歧都还更深的对立。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将一切事物都假定为了理念的表现形式并因此必然具有了合理性,使得“合理的即为实际存在的,实际存在的即为合理的”。叔本华关于意志的形而上学所构成的对立于黑格尔的反命题如此之大,以至于无法在某种更为宏大、涵盖更广的立场之内得以调和—甚至通过由爱德华·冯·哈特曼这样一位富于想象力的哲学家所做种种充满想象力的努力也无法得以调和。意志这一叔本华眼中所有事物的本质是一种毫无理性、永无餍足、漫无目的的为生存而作的奋争,是一种自啖其肉的东西。黑格尔认为,历史具有使自由的理念在精神意识到其自身的过程之中得以实现的目的;“……自由的理念[是]精神的本质以及[那个]历史的绝对终极目的。”这一目的是通过人类活动逐渐实现的,黑格尔认为它实现于一种完美无缺的状态,这种状态起着为其公民文明而道德的生活提供发祥源头的作用,它还提供了在由自由而平等的公民所组成的联盟当中也出现了精神实现的种种条件。在对这一概念进行清楚而有力的表达之中,黑格尔将会陷入那种被叔本华视作是向国家与教会这两者都在显而易见进行迎合的语言。黑格尔写道:“只有日耳曼民族经历了基督教的洗礼而本色不改地认识到,成其为人的人是自由的,精神的自由实乃人性的本质所在”,尽管历史的长河中杀戮频频,但这样的自由却体现出了“……[那]最终的目的是上帝对这个世界所怀有的意图。然而,上帝却是绝对完美的存在,并因此能够除了其自身及其自身的意志之外而别无他求。他自身意志的本质,他自身的本质,是被我们称之为自由理念的东西”。将上帝的本质称之为自由理念的黑格尔,将宗教语言转化成了哲学语言。

叔本华对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明确表示反对,他决绝地对黑格尔关于历史的目的论观点进行了痛斥。这位一贯的长青论者,将“论历史”一文收进他主要著作第二版当中,似乎甚至一位长青论者都可能有所改变。这样一来,他帮忙埋葬了已被停放在殡仪馆的黑格尔历史循环论。

他指责说,他的这位来自施瓦本、信奉新教的强敌应该去读一读柏拉图的作品,柏拉图对于正确的哲学研究对象是不变、永恒而普遍的东西这一观点予以明确承认;而历史所关涉的则是过往的、短暂的及特定的东西—仅仅是风中的浮云而已。所有哲学的根本性真理都是那真实不虚的东西,在所有的时代都完全相同。滥用柏拉图关于“理念”的概念这样一些哲学沉思的不变而永恒的研究对象,将理念视为一种穿越时间的生成之物,是对柏拉图这一伟大概念的根本滥用。

黑格尔还忘记了一点:无论是柏拉图还是康德都证实了时间本身是一种理念,只是一种支配现象世界的形式。叔本华从理论上进行了说明:“真正的历史哲学应当从所有事件中辨认出相同的东西,无论古今,还是东西;应当随处见到相同的人性,而无论其在种种特定环境、服饰以及风俗之中是如何的千差万别、各不相同。”此外,认为世界是具有某种合理性的整体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更为糟糕的是,将表象视为世界的自在之物乃是唯实论的原始形式;而最为糟糕的则是事物最终圆满收场,叔本华这样辩称道。这会因为宣称“事物最终终结于一个舒适、稳固又殷实的国家,在这个国家里,建制井然,正义昭彰,治安良好,各行各业均具实效”,而助长浅薄的乐观主义,并让情况变得更糟。那不仅是对国家功能的误解,而且也是对于所有那些牺牲在历史绞刑架上的人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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