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年在仪式里
年在仪式里
我的老家在安徽一个普通的村庄。像中国成千上万的村庄一样,它正经历新与旧的冲撞,城市与农村的拉锯,一个转型的年代对农村的改变和冲击它都在坚强地承受并适应着。
这种滋味在春节时体现得分外明显。
记忆中,腊八一过,村民快速地转换到留传上千年的年俗中。
老家的年不只是大吃大喝,也不只是三天,而是有庄严、热烈的一系列仪式和仪礼,有漫长、隆重的前奏。
拉开序幕的是做米面。这是家家春节必备的。早稻米用水泡几天,带水用石磨磨成洁白的米浆,再上大铁锅蒸。灶堂里架上柴,锅里放水,在长方形的白铁面盘里滴几滴菜籽油,浇上两瓢面浆,两手晃动面盘,使面浆均匀铺满,放锅里蒸。火候到了起锅,面浆变成纸状的半透明的熟面坯,从面盘上撕下来,一面面地晾挂在绳索上。干湿适中时收起折叠成长条形,切成丝,放到簸箕里晒,就是成品米面了,外形类似大冶的豆丝,但因全是米做的,不含它物,通体洁白,口感更绵软,嚼劲更足,风味更佳。用鸡汤煮米面,味道鲜美无比。
其次是蒸饼。前面的程序和做米面类似,但需要掺些糯米,否则做出的饼偏硬。不同的是米磨成米浆后,用厚厚的草木灰吸干米浆里的水,待米浆凝固,拿出来揉搓成一个个圆球,摆满四个巨大的蒸笼,放在大铁锅上蒸熟。饼起锅后,放在水缸里“养着”,能存放几个月。早晚煮粥时放几个饼,就算点心了。
再次是腊月二十三的送灶神,家家必备送灶粑粑。送灶粑粑用早稻米和糯米混合,磨成米粉,锅里炒熟,再倒开水烫。烫好后拿到桌上使劲揉,捏出一个个小团,挤捏、按压成圆圆的粑粑。粑粑分两类,一类小而薄,不加馅不加盐,是素粑,只做少量,祭灶神用的。一类大而厚,加馅,用来吃的。加馅的粑粑再放到大铁锅里,锅的四周倒些菜籽油,以防止粘锅,盖好锅盖烧,煎熟起锅,粑粑煎得金黄味美。此时尽管垂涎三尺也得忍着,得等祭了灶神才能享用。
夜幕降临,家家户户开始在灶台前摆上碟子,分别装着芝麻糖、花生糖、米糖、稻草段和素粑粑,灶台上点燃红烛台和油灯。然后在全村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爷爷带领全家在灶前跪拜下去,起身,向屋顶上抛花生、黄豆、绿豆、米、麦等等五谷杂粮,祈求灶神“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祈求来年五谷丰登、丰衣足食。
仪式结束,全家开始享用美味的送灶粑粑,一边吃粑,一边仿佛看到来年的锅里又将有吃不尽的饭食和美味。
接下来是扫尘,晒洗衣被、洗年澡,打豆腐杀鸡宰鱼炸大丸子搓小丸子,炒花生炒碗豆炒薯条,好一通忙碌。
在连轴忙中除夕到了,年进入高潮。除夕上午,哥哥们开始贴春联,我跟着凑热闹,递对联、浆糊。是门都得贴,院子大门、堂屋大门、卧房门、厨房门,猪圈、牛栏门甚至鸡窝都贴得红艳艳的,由外到里,各个角落,红彤彤的一大片,喜气洋洋、热烈光鲜。春联由写得一手好字的父亲一幅幅手书成,在他的一笔一墨间春回大地、国泰民安。
庄严的祭祖大典到来。爷爷在地上铺上厚厚的谷糠,放上黄裱纸,半跪在地上,左手持铳,右手持锤,一锤一锤在纸上刻下铜钱形花纹。下午,爷爷开始祈年,桌上摆好供品,肃穆地进行一两个小时。从清末走过来历经三朝的他一身涵养,把经年的繁琐的祈年程序、规矩在陋乡的仪式上一丝一缕地延续。
太阳西下,全村开始祭祖。各家在大门口两侧挂上红灯笼,点上红烛,族人们聚在门外空地上烧祭纸,放鞭,守候,迎接先人回家,待纸烧尽,进屋摆上没放盐的饭菜、酒水,再放鞭、跪拜,静候个把钟头,此间我们保持静穆,不得嘻闹,不得碰触桌椅,以示对先祖的虔诚和尊敬,待祖先用罢年饭、叙旧毕收回菜,加上盐和调料加热,一家老小开始共进年宴。
从初一到十五,每一天都有约定俗成的仪礼,每一天做什么,拜什么人、什么时间拜、拜年送哪些礼物都有规矩,不得违反。现在,再回故乡,那些仪式和礼节一再删减,以至于顿感年味淡了。
随着青壮年进城务工,农村的房子成了老屋,不种田不再有大量粮食来做米面和蒸饼,手头阔绰起的村民米面和饼一买了之,年菜也从县城买,不再亲手制作,春联也不再手写。年俗里只剩祭祖、吃年饭了,年轻一代拜年也在村里的微信群里解决,或者约着进县城去看电影,称之谓“新年俗”。
年与时进,俗因时变,乡村最古老的节日在颤变。变化的背后是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是农村的进步而不是荒芜,反映农村在转型期与城市的深层脉动。但是,一切靠买买买,不亲手、亲身参与,抛弃一个个仪式,一切因陋就简,变得随便,拒绝仪式,抛弃手艺,冷落味蕾,是不是让生活少了许多情趣,我们是不是太随便太懒了?
(原载黄石日报2018年2月27日第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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