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意。
那年那月那一天,看到南宋僧人牧溪的《六柿图》,我犹如遭遇当头棒喝:你是谁?当下身世两忘。从小住了十几年的房子,恍若隔世。此地成了他乡,唯觉柿子的所在,才是自己久已忘却的故居。
而后屋外风声、人声、市声渐次复苏,传来耳里,我亦随之醒转,回到此时此刻。初醒之际,风声、人声、市声有一种悠久安详,仿佛天下世界,皆生于六柿的庄严妙相。
六枚柿子的上下四方,全是空白,不知柿子在何所在。六柿各在其位,如入静的禅僧,慈悲而峻烈,威严而蔼然。瞬间,我陷入物自体的寂静中。一座高山与一枚水果,并没有什么不同——万物皆有太古静,太古之静万劫不毁。
宋画传至今日,大师真迹寥寥无几。牧溪的画,大陆只剩一卷,其余在日本。川端康成称牧溪为“日本画道大恩人”,奉牧溪的画国之宝物。而以日本文艺之禅心,牧溪水墨安居扶桑,可谓得其所哉。
龙安寺枯山水
初次在摄影中,见到龙安寺枯山水,我便一见如故,仿佛看见了《六柿图》的投影,两者都是东方禅宗艺术的极致。
如果说枯山水暗示海洋中的群岛,六柿图则昭显大陆上的山川。虽然我明明感觉到枯山水是岛国的缩影,我仍然把六柿图当做枯山水的空间原理,或纸上概念,仿佛枯山水是六柿图的物质装置、实体注疏。
龙安寺枯山水
玄妙如《六柿图》并非完全不可分析,不必说构图的黄金分割,其用墨,简约却包含水墨的所有变化;其造型,每一柿子均可看做圆形的方,也可以看作方形的圆。六只柿子是从方形到圆形的演绎,亦是同一形态的变奏。
论结构组织,《六柿图》是全息结构。柿枝是楷书的一横,横线下的柿子是圆点。整幅画构图也大致是一横和一点,五个柿子排成一横线,下面一个柿子形成一点。每一个柿子都蕴含整体的信息,从局部见整体,一就是多;而整体亦倒影着局部,多就是一。
其实,画出柿枝的两笔,也预示了全局。世界退到“一”和“〇”。禅师常以一和圆圈为道具点化弟子,《六柿图》的基本元素,正好也是一和圆圈。如此看来,《六柿图》分明在演说佛理,引入冥想妙悟。
几乎所有的经典,都带着它所产生的时代的风格气息,《六柿图》却似乎没有时间性,因为它自身有一种世外感。任何一个时代都可能出现这样的作品,然而这样的作品,又只能现身于南宋和尚的禅房里。
它如此简洁,简洁到超越风格,而直逼原理的地步。它的影响已远远越过绘画,深入建筑与平面设计,成为当代极简主义潮流的宝典,而属于所有的时代。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也说太多话了,好比是尘埃,不如回到看画当下,物我两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