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荔文学·小说连载·王凌琴】在外爷家屋檐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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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爷屋檐下（5）

原创/王凌琴

九

麦收后的河滩大片大片的土黄，间或夹杂着一绺翠绿，这翠绿便是秋苗。糜子、谷子、豆子、玉米、棉花。麦收后的田里空着，人们趁雨后赶快犁了晒墒，让地歇一歇，这犁过的地叫“破地”，能种一料好麦，人称“破地麦”，收秋后的地里种的麦叫“回茬麦”，回茬麦不如破地麦好。第二年，歇过的破地麦田又种秋，先一年种过秋的地又留做“破地”，这叫“倒茬”。这里人说:“一料回茬一料破地。”用它来形容一个家族的兴衰起落和人事代谢。“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一料回茬”使人惋惜，“一料破地”又让人生出无穷的希望来。

每年六月六前后，渭河流域总要下大雨，渭河就涨水了。水不是很大，漫上岸只有半尺高，恰到好处，河水哗哗地流过，秋苗喝足了，破地灌饱了。退水后一些低洼的地方就蓄满了水，人称“架河子”，架河子里往往有许多从山洼或者支流河池里冲下来的大大小小的鱼儿，有鲤鱼、草鱼，还有大嘴巴的鱼，俗称“大嘴娃”。这时候河滩里就热闹了，村子里的男人、半大小子，会水不会水的全都拿着笊篱、钉板、小鱼网来架河子里捞鱼。

舅舅长得粗壮结实，犁、耩、耙、耱，下水捞鱼都是一把好手，农闲时节，他就挑起担子转乡卖凉粉、饸饹，卖的钱全交给外爷。却不善于计划安排家务经济。外爷不无惋惜地说:“儿啊，你驾不了辕，只能扯梢。”末了又自言自语道:“一料回茬，一料破地，打墙的板儿上下翻，孙子辈里未免就没有辕骡。”看来，外爷把架辕的希望放到孙儿身上了。

早先听母亲说过，外婆家原来就是大户人家，高祖父娶了大妇小妾，大妇人生了个大儿子，小妇人生了个小儿子，这个小儿子就是曾祖父，他刚满周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大妇人刁钻，随后就把小妇人赶出了家门。小妇人很争气，就给人当佣，纺线织布养活儿子，教他读书识字，为他娶妻生子，待到外祖父长大后，父子俩一分钱一分钱的攒，盖房置地，终于撑起了二房的大梁，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大房却因为心术不正不善经营，日子一天天衰败下来，后辈里人丁不旺，只有一个福成舅舅，他也只生了三个女娃，为了延续香火，福成舅还花钱娶了一个河南逃难的女人，倒是生了俩个男娃，可是月子里就得了“四六风”（破伤风），一个都没活。所以，无论是钱财或是人丁，大房都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外祖父看见自家茂腾腾的几个孙子高兴，外婆私下里说：“天低了，现报哩，人不敢做亏心事。”

现在，小学校放假了，得文得武像出了圈的牛犊儿，在村里撒了欢。舅舅要到架河子捞鱼去，得文得武都要跟着去。外爷说:“福祥啊，你可别让得文得武下水，娃还小。”

外婆说:“得文得武，千万别到河滩里乱跑，渭河里有河居子，小心拉了你去。”

“河居子是啥?”得文得武问。

“河居子是淹死鬼变的，变成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红袄绿裙子，唱着歌儿划着船，专门拉小孩子。她叫你的名字，你只要答应一声，就迷迷糊糊上船了，被拉到河里当了替死鬼，甭想再回来。”

河居子，这里的人都说是落水的女鬼变的，只有拉来了替死鬼，她才能再脱生，据说河居子拉小孩子的时候居多，小孩好哄容易上当，看来水鬼也欺软怕硬啊。

得文得武还有我，跟着舅舅去了一次架河子捞鱼，大家果然都很听话，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却也没有看到河居子。

几天以后，在架河子捞鱼的人越来越少了。中午时分正热，知了在树上拼命地聒吵着，人们都迷迷瞪瞪地午休了。得文得武拉上我，轻手轻脚地溜出了前门，朝河滩跑去。他们要我跟他们去等河居子，破解那个谜团。

河滩里没有人影，大太阳晒得整个天地间热蒸热蒸。我们头上顶着大灰条菜、刺蓬菜都蔫了，还没有看见河居子的影儿。

正当我们非常扫兴的时候，忽然，河面上出现了一个红点，还有一个黑点。

“看，河居子到底出来了。”得文哥小声说，我们三个兴奋地屏住了呼吸。

渐渐地红点越来越大，黑点影影绰绰划着船。糟啦，河居子竟然增加了人数，我们哥儿三不是她的对手。得武先慌了，只顾朝河里看，没想到脚下的土块“扑通”一声崩进了河里，得武落水了。

“救命啊，救命啊!”我和得文哥吓得大叫起来，可河滩里根本没有人影。

得武在河水中漂着，朝下游流去。河中心那只河居子船急速驶了过来，我渐渐看清了，那划船的是船工老刘头，年前曾到外爷家里收过麦子。王村人过河不要钱，年底齐家排门收麦子，给多给少不论，在各人的良心。老刘头把船奋力朝得武划去，船只顺流而下，不一会儿就漂出了几里远。

我和得文吓坏了，赶紧跑回村里叫人。等到外爷、舅舅他们跑到河边的时候，老刘头已经在五里地的下游捞起了得武，船上坐着穿红袄的女子，是一个走娘家的本村姑娘。

外爷余惊未息，说:“学校赶快开学，把这帮害兽立马圈到学校里，我就放心了。”

为了感谢老刘头的救命之恩，得武最终认了老刘头做干爷。

十

终于过了立秋，小学校开学了。得文得武背起了书包，兄弟俩要上二年级了。

饭桌上，舅母一边吃饭一边照看着小得福，满脸堆笑地对外爷说:“爸，这一学期把得秀也送到学校去。大哥家的玉秀，张先生家的银花，吴财东家的水英，还有几个女娃.......

舅母话还没说完，外爷就火了:“女娃子上啥学?学学针线女工，做饭扫地就行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古训。”

得秀一听，马上“啪”地搁下筷子不吃了，说:“男娃是人，女娃也是人，我不想纺线织布做针线。”

外爷更火了:“反了边了，没王法了，你上学去，打断你的腿。”

得秀哭了，饭也不吃跑进了妈妈房里。舅母一着急，筷子戳在得福脸上，得福顺手一拨拉，一碗稀饭全洒在桌子上，流得到处都是。

外爷气得直哼哼，奚落道：“福成不知道想咋哩，送女子去读书，还想考女状元，都没看陵里有那风水没有？”他饭也不吃了，起身坐到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呼噜呼噜地抽起了水烟。

饭后，外婆抱走了得福。舅母从房间领出了得秀，朗声说:“得秀，甭哭，玉秀能上学，你也能上，妈不要你织布纺线，卖了这对耳环，送你上学去。”

八仙桌旁的外爷气得直瞪白眼，他对这个儿媳妇无可奈何，只得妥协。“半由君子半由臣”，功臣嘛，说话得搁住，即使犯点错误，也被功劳抵消了。

舅舅这时说:“都啥时候了，女娃上学这是时髦。”

得文得武正背着书包要出门，听见了爸爸的话，边喊边朝门外走:

挺挺挺，锵锵锵，

时髦女子把学上，

穿上皮鞋哐哐响，

嫁个女婿当连长。

家里只剩下我，孤苦伶仃光杆儿ー个，没有人提我上学的事情。外爷说:“小伙子不吃十年闲饭，三林，背上草笼割草去。”

割草就割草，总比呆在家里强，河滩的树上有鸟儿唱，草丛里有蚂蚱叫，兔子箭一样从眼前跑过，偶尔还会见到长尾巴的野鸡。保不定有运气还会碰到梅花鹿，这一切，足以慰藉我心中的孤寂。

我拿上草笼和镰，正要去割草，外婆喊住了我说:“三林，跟婆上学去。”

外爷翻着白眼，咳了几声。外婆不理，把草笼和镰刀扔到墙角，拉着我的手腾腾腾地从外爷眼前走过。

来到小学校里，姓史的老师非常热情，安顿我去一年级。外婆陪着笑脸，不好意思地说：“给您添麻烦了，是这，我这外孙你就甭算正式学生，让他跟上得文得武溜溜，不指望他学啥，小孩子圈圈性子，懂个规矩就行了。”

史老师明白了，爽快地说:“行，让他跟得文得武坐在一起。”

我成了一个编外学生，一去就到了二年级，没有书包，没有课本纸笔，也没有凳子，和得文得武挤在一条长凳上。

妈妈愁苦的脸有了些许舒展，晚上在灯下为我赶做了一个蓝粗布书包。我眼看着她把书包缝好，然后像捧着宝贝似地叠在一起，压在枕头下面。

第二天，我背上空书包上学了，空书包轻飘飘的，在风中上下飞舞，像一只蓝色的大蝴蝶。这只大蝴蝶飞了一周后。史老师找出了两本旧书，旧本子、旧毛笔送给了我。接下来，对门何大爷在县城干事的儿子，竟然工笔正楷地为我抄出了课本。

书包里有了东西，变得沉甸甸的，它不再迎风飘扬。在史老师关爱鼓励的目光里，我的脸上泛出了红光，被损伤的尊严回到了我身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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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凌琴，姓王，平生喜文学，爱绘画，好音乐，乐文史，更崇书法。多年笔耕，舞文弄墨，艰难前行，一串脚印。自以为天地间一匆匆过客，如草芥之于土地，浪花之于江河，微留划痕，仅此而已。歌曰:我所生兮渭水边，我所居兮沙之苑，此生无成兮自嗟叹，惟将余光兮写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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