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走出黄土地》第33期

《走出黄土地》小说连载第33期

作者:任来虎

六十五

今天，分流安置人员就要离开石窑煤矿了，人们怀着惴惴不安、依依不舍的心情，纷纷来到办公大楼前的广场上，等待出发。

第一批分流的职工及管理人员，通知十点钟集合，大家准时到了，等待被接收单位来接人。广场上，有人拉着行李箱，有人背着挎包，大家面色凝重地集中在一起，不断地有人走过来，与大家握手拥抱，相互祝愿，等候上车出发。

第一批出发的人们，要前往毛乌素沙漠腹地的一座特大型矿井。他们成建制地组建了一个采煤队、一个通维队，主要以年轻职工为主，陶小宝就是其中之一。他来得较晚，怀里紧紧地抱着三岁多的儿子，走几步，停下来，在儿子的小脸蛋上亲几口，孩子咯咯地笑着，小手不停地搓着小宝浓浓的眉毛。小宝妻子拉着行李箱，跟在小宝后面，迈着沉重的脚步，低头不语。

第二批分流人员十一点出发，以五十岁左右的职工居多，被安置于陕甘交界的一个新建的铁路运输公司，主要负责铁路的养护工作，陕南老王就是其中一员。他一大早就来到广场边上，把行李放到一棵大树下，坐在行李包上，一边抽烟，一边脸色凝重地环视着四周，最后再看几眼工作和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心里真有点儿难以割舍。

大楼前的广场上，随着人们的陆续到来，黑压压的人群站了一大片。男人们聚拢在一起抽烟聊天，女人们三五成群，紧紧拥抱，分开后又低头落泪。

职工家属被挡在了煤矿大门外面，隔着铁栅栏，眼巴巴地看着大楼前即将离开自己的亲人。人群里，有自己的老公、爱人还有自己的子女。相依相守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她们站在那里不停地抹眼泪，泪眼模糊地注视着大楼前晃动的人群。

小宝走到了煤矿大门口，又亲了几口孩子的额头，然后把儿子交给媳妇，看着媳妇说：“老婆，等我安置好了，就回来收拾矿上的东西，送你们回老家去。我走这几天，你们娘儿俩要注意身体，别担心我。”

小宝媳妇没有说话，紧紧地抱着儿子，看着小宝有点儿发红的眼睛，点了点头。小宝转身走进大门，眼光搜寻了一圈，才发现了陕南老王，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一棵梧桐树下，低头默默地抽烟，烟头倒是在脚旁边扔了不少。

小宝赶快走过去，在陕南老王身边一屁股坐下去，老王抬头看了小宝一眼，递给他一根烟。对上火后，俩人大口地抽着，吐出浓浓的烟雾，老王看着小宝说：“老哥不想看到你，才躲得远远地坐在这里，谁知道你就找来了。”

小宝惊讶地看着陕南老王说：“为啥就不愿意看到我啊？”

陕南老王吸了口烟，慢慢地吐出烟雾，看着小宝说：“看见你，我怕流泪。这么大年龄了，让人看着也不好意思。”

小宝拍拍老王的肩膀说：“我们哥儿俩，虽然分开了，不在一起工作了，但我们的心能分开吗？我以后会常去看你的，包括你退休了，我也会去你老家找你的。你不是说了嘛，我去了，你带我进山，给我找土蜂蜜，你难道忘了？”

听小宝说完后，陕南老王脸色露出微微的笑容，看着小宝的眼睛，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热泪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

小宝没有说话，把手搭在老王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几下说：“老哥保重，以后注意身体，吃饱穿暖，别老舍不得花钱。”说完，又抬头看着四周，望着眼前走动的工友和铁栅栏外面送行的职工亲属。

他看到媳妇抱着孩子，远远地看着自己，就慢慢地抬起左手招了一下手，示意媳妇回去，但儿子脆声亮亮地喊着：“爸爸、爸爸。”紧紧地抱着妈妈的脖子，就是不愿离去。

小宝一听到儿子的叫声，就起身疾步走出大门，一把抱过儿子，紧紧地贴在胸前，儿子在他的脸蛋上亲了几口，让小宝此时沉重的心情，突然间高兴起来。他呵呵地大笑起来，在儿子的额头上、脸蛋上又亲了几口，拍拍儿子的屁股说：“宝宝要听话，爸爸给你挣大钱去。下次回来给你买自己喜欢的玩具，大飞机，好不好？”

“呵呵，好。”儿子说完，乐得喜笑颜开。

“那再亲爸爸一口，爸爸要走了。”小宝看见三辆大轿子车已经开进了矿区的大门，就赶紧说了一句，儿子顺势在小宝的脸蛋上叭叭地亲了几口，小宝喜滋滋的脸上挂满了笑容。他最后看了老婆一眼，生怕自己的眼泪流淌下来，就一咬牙，转身离去，快步地走进了煤矿的大门，融入了熙攘的人群之中。

望着小宝离去的背影，小宝媳妇眼泪潸潸地滚落了下来。儿子看到妈妈哭了，就伸出小手，替妈妈擦擦眼泪，一会儿看看妈妈的脸，一会儿又看一眼渐渐远去的爸爸。

小宝找到老王，两人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老王看着小宝说：“我看你光亲儿子，咋不把你老婆亲一口。”

小宝破涕为笑，回头又看了媳妇和儿子一眼，笑着说：“那么多人，我不好意思。”

老金带领着石窑煤矿的班子成员，还有煤城集团的两位主要领导，一起站在大楼前的台阶上，和他们一一握手道别。文鹏看到小宝和陕南老王过来了，就赶紧迎了上去，紧紧地握着他们的手，看着他们说：“伙计们，心情放好！人挪活，树挪死。要去的地方比咱们的煤矿要好得多，新单位，福利好，有发展前景，只要你们好好干，在哪里都是好干部、好工人。等你们安置好了，给我来电话，说不定时间不长，我就安置了。你们是开路先锋，我期待与大家相聚的日子，去了保重身体，注意安全，好吗？”

“好的，谢谢你对我们的关爱，一辈子也忘不了。”老王说了一句，小宝也说：“是的，谢谢你的关爱，你也要保重身体，再见，任矿。”

正说话的时候，崭新的大轿子车已经掉头过来，停在了大楼前，车子停稳，车门打开，依次下来了几位穿着藏蓝色西服的人，个个都非常的精神和干练，接过分流人员的名单，看了一眼已经站好两排队伍的人群，开始点名，大家一一应答。

点完名后，排着长龙的队伍已经缓缓向前蠕动，开始上车，接收单位的几位领导，面带微笑，谦虚和蔼地和大家一一握手，嘴里不停地说着：“欢迎你们，欢迎你们。”

遇到熟悉的人，拍拍肩膀，高兴地说：“欢迎你啊，老王同志，我们又见面了，见面了，好、好，欢迎你。”此刻，这些背井离乡的人们，心里陡然间温暖起来，看着领导面带笑容、和蔼可亲的样子，如一股春风拂面，心里踏实了许多。

小宝走过来的时候，领导一看年轻的小伙子，精神抖擞的样子，就高兴地拍拍小宝的肩膀说：“年轻人，欢迎你啊！到了我们那里，好好干，后生可畏。”

小宝赶紧说：“谢谢老总，谢谢老总。”临上车前，环视了一圈，站在台阶上的矿领导，不停地给大家招手。老金站在哪里，机械性地挥动着右手，一脸的凝重。

文鹏看到小宝向这里看，目光对视的时候，他点了点头，给小宝招了招手。这时，小宝的眼眶湿润了，一低头，钻进车厢里，坐到柔软的座位上，眼泪稀里哗啦地流淌。

上了车的人，受其感染，尤其那些女同志，纷纷地落泪抽泣，整个车厢完全笼罩在一片难舍的伤痛之中。此时流下的眼泪，是难舍的眼泪，也是告别的热泪，小宝低头抽泣，不忍抬眼看到车外的情景。

过了好一会儿，小宝才稳住了自己的情绪。突然间想起了陕南老王，他擦干眼泪，站了起来，透过车窗玻璃，寻找老王的身影。突然间，他看到老王就站在旗杆下面的台阶上，踮起脚跟，盲目地瞭望着。老王看见了小宝，目光对视的时候，只见陕南老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双拳合十，在自己的胸前不停地晃动着，好像在说：“哥们儿，保重。”

小宝站在哪里，用手掌不停地轻轻拍打着厚厚的车窗玻璃，要是能打开窗户，他早就打开了，可惜这大轿子车的玻璃窗户是封闭的，恨不得自己飞出去，给陕南老王，自己的好哥们儿、好兄长，再来一个深情的拥抱。此时，他心里默默地祝愿：“老哥哥，我们后会有期啊，你多多保重啊。”眼睛看着老王，泪眼再次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清点完人数后，车子慢慢地开出了石窑煤矿的大门，司机似乎知道大家的心情，以最慢的速度，慢慢地往前行驶，车子后面送行的人群，有人跟着车子走了好长一段路，小宝的儿子在妈妈的怀里，一声声地叫着：“爸爸，爸爸。”

小宝似乎听到了儿子的呼唤，望着窗外，不住地挥手。儿子的声音渐渐地远去，人群渐渐地模糊，身后熟悉的矿山、高耸的选煤楼，矗立的办公大楼，在自己满目的泪水中，逐渐地模糊成一片。他再次擦干眼泪，睁大眼睛，回望车窗玻璃外的一切，深深地留恋，难以割舍。

六十六

大山深处的劳改煤矿，早晨的太阳冉冉升起。在东方的山头上，渐渐地露出红彤彤的笑脸，山峦中翠绿的松柏，以及眼前宽敞的操场上，朝霞洒满大地。

高峰站在一处平台上，遥望远处的山峦，高低起伏，仰望天空中飘荡的云彩，朝霞满天，景色如画。偶有一群鸟儿空中飞过，留下鸣脆的叫声，飞向远方。山坳里空气清新，呼吸舒畅，忽而有一阵微风吹来，如婴儿绵柔的手掌，轻柔地抚慰着高峰的面庞，他心里觉得非常地舒畅，不由得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觉得浑身上下轻松了许多。

高峰再有两天刑期将满，就可以走出高墙，重获人生自由了。

这几天，他主要的任务是学习一些社会常识。比如：怎么乘坐地铁？而且，也学习了什么东西是危险物品，禁止带入站内。另外，还培训学习了目前银行办理业务的一些程序。比如，如何抽号、排队、等候叫号办理业务。同时，也学习了如何在存取款机上自己操作存款、取款等。

这些社会常识的培训和学习，在他看来，自己入狱几年来，社会的发展、科技的进步太快了。监狱也是考虑让他们这些长期服刑的犯人出去后，能够尽快适应环境，尽快融入生活的潮流，不至于茫然而不知所措。

岁月的流沙在自己的指缝间慢慢地流逝，监狱服刑这么多年，自己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一切都没法挽回了。他摸摸自己稀疏发白的短发，还有硬扎扎的胡须，心里忽然间涌起悲凉的情绪，此时，眼前虽然阳光绚丽，四周清新自然，但他一想到这些伤感的事情，心里觉得非常的难受和压抑。

去室外转了一会儿，高峰按照安排去了理发室，修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刮净了胡须，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一下子精神许多，也觉得自己年轻了。理发师老陈看着高峰说：“老弟，是不是快出去了？今天就给你收拾利索。对了，你出去有什么打算吗？老弟。”

高峰对老陈的手艺还是比较佩服的，尤其刮胡子的时候，浸热的毛巾盖在自己的嘴巴上，温热舒适，简易的刮刀，拿在老陈的手里，游刃有余，熟练自如，自己嘴巴及两腮硬扎扎的胡子，几下就被刮得干干净净，刮完后用手一摸，皮肤光滑细腻，整个过程老陈操作得非常地细心周到，就连自己的鼻毛都修剪了，最后还给他掏了耳朵，按摩了颈肩。享受完这一切，高峰对理发师老陈充满了深深的谢意。

听了老陈的发问，他想了想说：“陈师傅，谢谢你的关心，我还没有想好出去后去干啥，出去了再看吧。自己是学煤矿的，只能到时看到那个矿上或者小煤窑干点儿什么工作，混口饭吃就行了。我这个年龄了，也干不了什么大事了。”

老陈往镜子里看了高峰一眼，继续用细密柔软的刷子清理着高峰身上的毛发，一边干活，一边说：“那不错，现在煤矿上辛苦是辛苦一点，但听说也能挣钱，就是入井了一定要注意安全，在井下，可要长前后眼啊！”

“是的，谢谢陈师傅。”听了老陈的话，高峰苍凉的心里，有种冰块逐渐融化的感觉，慢慢觉得心田温暖了起来，心想，眼前这位慈祥的老陈师傅，也真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人。自从进了劳改煤矿，最让高峰心里胆战的就是看到犯人们各种异样的眼光，以及管教干部严厉的训斥声，会让他胆战心惊。在这里面，能听到一句温暖的话语，胜过吃一顿有大鱼和大肉的饭菜。

出了理发室，告别陈师傅，他走进宿舍，拿了换洗的衣服，直接去了浴室，站在淋浴喷头下，先让温热地洗澡水，从上到下喷淋了自己十几分钟，想到自己这么多年经历的一切，悲从心来，流水带着自己的泪水，哗哗地流到脚底。看着散去的水花，听着哗哗地流水，几年来压抑在胸中的孤独、寂寞、惆怅、无聊、烦恼、思念等等，随着哗哗地流水，让这些东西一股脑地统统散去。

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走出浴室，猛吸几口清爽的空气，轻松地向宿舍走去，躺倒床上，没过一会儿工夫，他就香香地进入梦乡，梦见自己在熟悉的家里，左手揽着老婆翠翠，右手揽着孩子，老娘坐在藤椅里，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幸福的一家三口，他不由得咧着嘴，乐呵呵地傻笑起来。

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还是熟悉的天花板，落满灰尘的吊扇，身旁依然是两排架子床。他失望地闭上眼睛，不想多看这里的一切，索性闭上眼睛，一种对亲人的思念，在心里涌起，潮涌般地拍打着自己的心田，两行热泪从眼角里慢慢地涌出，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此时，“咚咚、咚咚!”有敲门声，高峰赶紧坐了起来，用抽纸擦干泪水，连忙说：“请进！”话音刚落，是副监狱长微笑着走了进来。

高峰赶紧两脚并拢，立正姿势，一边敬礼一边说：“监狱长好。”

副监狱长走到高峰跟前，呵呵地笑着，把高峰举起的右手慢慢地挡了下来，走到床边慢慢地坐了下来。而高峰赶快从床下拉出马扎，毕恭毕敬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副监狱长。

副监狱长看到高峰这样，赶快站起来，走到高峰面前，把他拉了起来说：“好了，今天不用这样了，来，坐到床边，坐我对面，和你拉拉话。”高峰还真有点儿受宠若惊，有点胆怯地慢慢坐到副监狱长的对面，紧张的心里扑通扑通地直跳。

副监狱长看到高峰眼圈发红的样子，知道他的情绪非常的复杂，就用自己有点儿消瘦的双手，拉过高峰的手说：“怎么了？老高，想家了吧。”

副监狱长比高峰年长几岁，虽然看起来眼眶有点儿深陷，脸上布满了皱纹，但能从他眼底善良的目光里，看到他内心的和善，高峰没有回答出声，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算是对副监狱长做了回答。

“老高啊，这个时候想家也很正常啊，自己有时啊，想哭就痛痛快快地流泪，想开心的时候就想想高兴的事情，人的压抑在这里面都很正常，你要学会释放才好。”副监狱长说着，高峰只是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副监狱长。

副监狱长接着说：“你明天就要出去了，我也是来看看你。其实，我知道，你也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在我们这里面学了不少知识和养活自己的技艺。对于你来说，回去了先好好休息休息，多陪陪家人，多走动走动，拜访一下那些亲朋好友，切忌整天窝在家里，羞于见人。适应一段时间后，就可以找点儿事情做一做。你以前也是搞煤矿的精英，又是高级管理人才，有你发挥才能的地方和机会的，明白吗？”

“明白的，谢谢监狱长的指点，我会处理好一切的，你放心。你也要注意身体，听说你胃也不好。”高峰听了副监狱长这一番话，心里便渐渐地没有了紧张感，在谈话中，逐渐地轻松了起来。

副监狱长要走了，站了起来拍拍高峰的肩膀说：“我这身体也是老毛病了，以后多联系，方便了来看看我，也谢谢你的关心。今天去把手续都办一办，收拾收拾，好好休息休息，哦，对了，家里人明天来接你吗？”

高峰赶紧回答说：“都知道了，已经通知到了，请你放心。”

“哦，那就好。”副监狱长说完，慢慢地走出了门，高峰一直送他出了宿舍的楼门。望着副监狱长渐渐远去背影，高峰心里默默地祝愿他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看着副监狱长走远，高峰没有着急回宿舍，而是站在监舍楼前的台阶上，抬头望着远处的山峦，满山覆盖的松柏，翠绿苍劲。仰望天空，碧蓝如洗，几片云朵飘荡在空中。眼前是一幅大自然的和谐美景，这里清新的空气，让高峰感觉此时心情极其地舒畅，心想，自己即将告别这里的一切了,心里向往远处的自由，思家念母之情油然而生，真希望自己变成一只小鸟,飞出高墙。

时光一晃几年过去了,美好的时光已逝。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地默默落泪，自己终于等到了即将自由的日子。此时,身在这里,而心早已经飞到了外面的世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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