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浪荡

1

胡超潜藏在夜里，双眼如盘旋俯冲的鹰。他紧紧盯着从锃亮宝马上下来的钟琴琴，她穿着黑色细吊带裙子，裁剪合度的衣服贴到她身上，露出美好的曲线毕现的腰和臀。夜风吹起她的裙裾，让她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随后，她向宝马车挥了挥身，转身向他这个方向走过来。然后她越走越慢，雀跃的步伐变得踢踢踏踏。

最终，胡超听到钥匙哗啦啦的声音。

他从窗户那儿一跃跳到床上，钟琴琴把灯打开，明亮的光线铺满屋子。她打开随身带着的包装袋，从里面掏出饭和菜，推了推在蜷在被窝里的胡超，说：快起来吃饭。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吃的炒大肠。

大肠嚼在嘴里，肥腴的汁液在嘴里爆开，微臭之后是奇异的香。肠胃于是在这香中醒来，探出蠢蠢欲动的头。他一边吃一边含糊问道：你也再吃点吧。

钟琴琴摇了摇头,她把吊带裙脱掉，换上粉色的带着樱桃图案的睡衣，这时候的她，家常而贤淑，像是午夜铃声响起，公主被打成原型变成灰姑娘。然后她开始在屋里来来回回地干活，拖地，擦桌子，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

呼之欲出的话，最终，还是被掐死在喉咙里。

胡超和钟琴琴是高中同学。那时，他是学霸，她是学渣。可他就是喜欢她，他喜欢看她上课时打瞌睡的样子，喜欢看她睡醒后迷迷糊糊四处张望的样子。

那天晚上，他把她堵在操场旁边的小树林里，强吻了她。看着她张惶的样子，他好笑地说：咱俩好吧钟琴琴，我会对你负责的。

他们的恋爱小心翼翼又惊心动魄。她坐在他前面，他上课时偷偷地踢她的脚，仅仅是挨着她的小腿，他都觉得心潮澎湃。

高考时，钟琴琴毫无悬念地落了榜，而他这个老师和同学口中的高材生，居然也只考了个专科。父母抄起扫帚要揍他，他却偷偷从家里溜出来，拉着钟琴琴一起坐上了去广州的大巴。他早就想好了，上什么大学，他要和钟琴琴永远在一起。他一个表姐早几年去了广州，在一家炸鸡店打工，他要带着她一起去投奔表姐。

他记得那天阳光耀眼，车窗外的一切飞速向后，一切明亮闪烁，犹如新生。

在表姐的介绍下，钟琴琴到一家玩具厂上班，胡超一心想要挣大钱，给心爱的姑娘最好的生活。先是在一家洗车行给人洗车，后来因为他学过一些拳脚，人又高大，就去一家赌场给人看场子。他在赌场看到有钱人一掷千金，也看到很多人一夜之间从富翁变成穷光蛋。人生百态，让人唏嘘。

他长得帅，干净清爽，也有有钱的女人看上他，许诺只要陪她们一夜，就会给他几年都挣不到的钱，可他都微笑着拒绝了。他的心里藏着钟琴琴，她是他的白月光，是他的星辰与大海。

他把挣到的每一分钱都给了钟琴琴，看着她笑咪咪地趴在床上，计算什么时候能在广州买到一套房子，他就觉得日子充满了奔头。

然而，这样平静的生活有一天却被打破。

2

三年前的一天晚上，他正值班时，赌场忽然发生骚乱。他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只记得叫嚷的人群，挥舞着的拳头，四下乱飞的椅子和酒瓶，他被迫卷入混战，脸上因为挨了两拳而导致牙齿松动。有人被踩倒，有人在大叫：打死他，往死里打。

等到他从狂乱中清醒过来，他已被带入派出所。他所在的赌场因为涉黑而被关闭，而在那次群殴中，有两人死亡。他因为参与打架而被判入狱三年。

那段时间，他的脑子是木的，不知道他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明明他和钟琴琴早已计划好明年就结婚，他们看中的房子首付再差十万就够了，那个地方临着地铁，还有公园。

一切都变得太快，让他来不及思考，便被推上了这无法转圜的不归之路。

两个月后，得到消息的钟琴琴来看他，隔着铁窗，她眼睛红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她只留下一句：我等你。便踉跄着离开了。

之后每个月，钟琴琴都来看他，她给他带来换洗衣物，买他最喜欢的那个牌子的香烟。她每次来，他都觉得她有一点点变化。有时候是她烫了头，有时候，是她穿了件好看的衣服。

她话不多，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让他放心，她会在外面好好生活，努力攒钱，争取等他出来的时候把房子买下。

每一次，他看着她努力找出话题硬撑着的样子，都想说一句：另外找个男人，别等我了。

可是他舍不得说，他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她吗？他还能给她好的生活吗？还能给她未来吗？他不知道，他只想牢牢地抓住她。如果没有了她，他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三年无限漫长，他在监狱里拼命表现，他渴望自由与蓝天，渴望能早一点和钟琴琴一起并肩走在阳光下。

出狱那天，她早早在监狱外等着他，给他带来了新衣服，让他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她又点了一堆火，让他从火上跨过去。“跨过去，就是重新开始了。”她笑嘻嘻地说。

然后她带他回到了他们租住的地方。房间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窗台上放着两盆绿萝，洗衣机洗起衣服来还是嘎吱嘎吱地响，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三年时间，钟琴琴升到了主管，再也不用在流水线上作业，她穿上黑色的职业套装，黑色的细高跟皮鞋，走起路来，腰肢轻摆。她的短发留长，变成带着波浪的及腰长发。她去掉了乡音，张嘴就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脸上再无初到这个城市的无措和羞怯。

可是胡超，不一样了。

3

钟琴琴没有半点嫌弃胡超，她给他买来新手机，给他往微信和支付宝里转钱。下班回来，就和他一起出门逛逛，指给他看这三年间周围环境的变化：门口以前的超市变成了银行，对面街上卖卤菜的变成了蛋糕房。

有一次，他们去菜市场买菜，档口卖鱼的大娘笑着对胡超说：你女儿真漂亮。

他一把揽过她，恶作剧地说：是，我女儿从小就很乖。钟琴琴锤了他一下，说：大娘，你错了，这是我老公。

回到家，他认真打量镜子里的自己。三年的牢狱生活让他变得沧桑衰老，让他从少年直接跨越到中年。他的眼神混浊闪躲，眼睛里，再也不复年轻人那种清亮明媚。

钟琴琴从后面搂着他说：这么帅的男人，真的是我老公吗？

后来胡超去劳动市场找了个装修空调的活，他有案底，正规工厂不敢收他，他只能跟着别人打个零工。好在聊起来，领头的居然还是他的半个老乡，知道他的经历后，对他也颇多照顾。

一切看起来都和以前好像没有什么两样。但胡超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他和钟琴琴之间横亘着。

比如钟琴琴没有以前那么多话了，她以前像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他只要在家里，她就跟在后面说个不停。可现在，她学会了沉默。

以前她是个懒姑娘，家里的一切扔得乱七八糟，可现在，一切都井井有条，衣服在衣柜里挂着，化妆品就在洗梳台上摆着。三年时间，她完成了脱胎换骨般的改变。

他不知道这改变，是好还是坏。他只是忐忑着，等待命运给他一个答案。

直到那天晚上，他看到了那辆宝马。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

自从发现那辆宝马车，胡超就在暗暗观察着它。他像个警惕的猎人，凭着敏锐的嗅觉，发现了它的不同一般。它每次都把钟琴琴送到路口那个保险大厦的后面，然后再调个头，一溜烟地飞走。

开车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胡超后来在钟琴琴的手机上看到他，他们单位一起去聚餐，他坐在她旁边，一条手臂虚虚地地扶着钟琴琴的肩。男人长得不错，却有着鹰勾一样的鼻子。胡超指着男人问她：这是谁。

钟琴琴胡乱把照片滑开：这是我们领导，叫刘东，你别瞎想，人有老婆孩子。

他摸了摸藏在口袋里的化验单，在心里冷笑一声，有老婆孩子还来招惹你？

几天前胡超翻东西时，不经意从钟琴琴过季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了那张被揉成一团的化验单，上面写着：妊娠四十五天。

日期是半年前，胡超还没有出狱。

他回忆起来，是有那么一个月钟琴琴没有去探监。后来她解释说：她妈生病，她回老家了。

想到钟琴琴的背叛和欺骗，他浑身冰冷，心在滴血。

4

胡超去菜场买了一把剔骨尖刀。刀锋闪亮，吹毛可断。他想像着这把刀在刘东身上捅出一个窟窿、鲜血四溅的情景，每个毛孔都觉得畅快。

他揣着它，在钟琴琴单位的地下停车场里，埋伏了好几天。

他看着钟琴琴拉开车门坐上车，看到刘东附下身给她系好安全带，顺手在她耳朵处亲上一口。杀意在他心底闪现。

他等着合适的时机，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

钟琴琴是在下班后发现胡超不见了的。厨房，厕所，都没有。他的一切都凭空消失，连他们才去超市买过的情侣拖鞋。后来，她在床上发现了放在枕头上的崭新的一万块钱，上面只有一张纸条：好好生活，忘了我吧。

钟琴琴无法抑制地大哭起来。这哭声里，有羞愧有歉意，也有那么一丝丝甩掉包袱的轻松。

过去这两年，她一直活在分裂里，她是爱胡超的，可当他入狱，她一个人孤单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却无法拒绝刘东的好意与爱慕。他待她小心翼翼一如珍宝，他送她玫瑰，也送她白金项链，所以即使知道他有家有孩子，她还是沦陷在他的金钱与爱意里。

她一边爱着，一边觉得愧疚。可谁让她是女人？谁又不向往更好的生活呢？

胡超出狱后，她才发现她已深深爱上了刘东，三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切。可是分手的话，她怎么能说得出口？他是为了她，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才失去自由的。她既希望他能发现她和刘东的事，一切彻底了断，却又有点害怕那一刻的到来。

可是，刘东已经答应要离了婚娶她，她已别无选择。她让他帮忙找东西，故意让他看到那张怀孕的单子，她不想由自己说分手，只有这样，她的负罪感才能轻一些。

现在，他离开了，她的自私与无耻被洞穿，可是，他也给了她重新开始的机会。

5

胡超坐在火车上，火车轰隆向前，带他走向未知的前方。他不知道那个地方都有什么，只知道属于他和钟琴琴的一切，已经结束。

临走时，他把那把刀扔在门口的垃圾桶里，像是扔掉了他莽撞的前半生。

其实那段时间，他已经做好了和刘东同归于尽的打算。他一个坐过牢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有什么可失去的。可刘东有家有子，毁了他，钟琴琴才能重新开始。

可是那天，当他和老乡一起去给一家房子装空调时，他却在墙上发现了钟琴琴的大幅照片。其中一张，钟琴琴在满是黄叶的树林间开怀大笑。她的笑那样发自肺腑，那样肆意，他从未看到过这样的她。还有一些，是她和刘东的合照，他们亲呢地楼在一起，沿着溪水淙淙的林间漫步，他们互相凝视，眼里是只有彼此的深重爱意……新买的大理石桌上，放着钟琴琴常围的格子围巾，她戴着的一只心型耳环，也在卧室的窗台上闪闪发光。

老乡一边干活一边感叹道：这个地段的房子，咱得奋斗多少年才能买得起啊。这个女人，还真是有福气啊。

那一刻，胡超忽然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后来，他用最后的勇气找到刘东，却意外地知道，刘东为了钟琴琴已经和妻子离婚，并做好了迎娶钟琴琴的打算。他凝视着刘东，看着对方价值不菲剪裁得体的西装，手腕上他不知道牌子却一看就是好货的手表，高涨的气势顿时委顿下来。

他想，钟琴琴和自己在一起能有什么前途呢？穷其一生，他也无法在这样的地方给她买得起一套房子。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无论是地位还是金钱，无论是长相还是未来，都是自己无法企及的。他所有的，只是他对钟琴琴的一腔痴情。可感情在这灯红酒绿的城市里，又是多么廉价不堪一击。

最后，他只是举起了拳头，半是威胁半是请求地说：对她好点，否则我饶不了你。

火车咣当向前，胡超恍惚看见，当初的自己和钟琴琴一起坐在大巴上，憧憬新生活的样子。那时的钟琴琴留着齐耳短发，笑容里满是细碎阳光。

此时的刘东，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从三十层的高楼上，俯视着地上如同蝼蚁一般的车辆和人群，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

发现自己被胡超跟踪后，他有过瞬间的慌乱。但稍做调查后，他就知道了应该怎么做。他只不过给了胡超的同乡五千块钱，便让胡超看到了他精心布置好的他和钟琴琴的新房，几张照片、几件物品，便能营造出他深爱她的假象。不但打消了胡超要找他报复的决心，还让他自觉远走他乡。这个坐过牢的小伙子，看似凶悍难对付，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头脑简单的、被爱冲昏头脑的可怜人。

不知道以后如果知道真相，他会不会后悔没有杀了自己！

至于钟琴琴，这个城市，最不缺的就是她这种女人。她们美丽，却天真愚蠢，几句甜言蜜语再加上金钱的助力，便会让她们觉得自己被上天选中，成为命运的宠儿。她们如飞蛾扑火，如水蛭逐血，奋不顾身地相继扑进他的怀抱。这光怪陆离的城市，早已让她们迷失，让她们根本分不清，哪是真心，哪是糖衣包着的假意。她们可以为一个包包出卖自己，也可以为一套房而抛弃爱情。

他是离了婚，但却不是为了钟琴琴，他早已厌倦了围城的枯燥与拘束，而他的妻子，也早已厌倦了他的花心而和他貌和神离，离婚只不过是水到渠成。

他以后会像自己承诺的那样娶钟琴琴吗？谁知道呢？反正目前他还喜欢着她，也许他最终也不会厌倦她，也许会有更漂亮更新鲜的姑娘替代她。总之，他享受着这种围猎一般的感觉。至于猎物到手后会如何处理，看她们的表现吧。

他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带着胜利者的得意与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