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大过年【征文】

大过年

庚子年的脚步渐渐远去，人们欣喜中夹杂忐忑，迎来了辛丑牛年。老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算是过年预告，但真正的序幕是从腊月二十三启动，老辈人按着规矩循序开始准备。各地对于年货筹备事项的说辞不一，但整个北方大致相同，我选取老妈的记忆——

二十三，人口全。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去割肉。

二十七，蒸着吃。

二十八，大贴过。

二十九，去打酒。

三十儿，蜕皮儿。

二十三是小年，除了祭灶吃芝麻糖，在外的人都要奔回来准备合家团聚的大事。扫房子、磨豆腐、割肉盘饺子馅，忙忙乱乱就到了二十八，要早早请人把对联写了，贴上。贴对联的时候很讲究，一般由男主人或者长大的儿子贴，小的孩子也有任务，负责端浆糊，看两边贴的高低统一不。浆糊都是主妇们自己熬制，拿锅勺盛上一把白面，兑上水搅匀了直接在煤火上煮熟，筋道黏糊，和疙瘩汤有的一比，据说过去灾荒年有人偷喝浆糊果腹的。

过年的吃食要准备齐全得蒸煮煎炸全上。先说蒸，就有蒸花糕、蒸皮渣、蒸扣碗种种。蒸花糕是大事项，除了选用精细白面，还得讲究发面蓬松多孔，揉面得下力，做到手光盆光案板光，这样蒸出来的糕才能层次丰富，既松软又筋道。老妈蒸出来的花糕可以一层一层地撕下来，层层看得见气孔，咬上去有一种只有继续咬才能止住牙痒痒的感觉，让人欲罢不能。主妇们蒸花糕好比绣花，各显神通暗自比拼，品种有鱼、刺猬、粘豆包、肉包子、各式花朵样的小花糕用枣做花蕊点缀，多层堆叠的大花糕可以和结婚蛋糕相媲美。形态上环肥燕瘦纤秾得度，鱼鳞用梳齿一行一行压，花瓣用筷子一痕一痕錾，刺猬的小刺用剪刀一根根剪出来，红小豆煮的甜腻软烂，预示着年年有余、福寿双全、甜甜美美。

皮渣选用二姨自家漏的红薯。二姨种地精心，红薯甜糯如蜜糖，打粉蒸晒出的粉条剔透如蜡，韧如牛筋。这样的粉条煮熟切成寸许长的小段，再加葱、姜、蒜、盐、淀粉、自制的花椒粉挼匀，放在盆里冷却成型，然后再上锅蒸。蒸的时候要用筷子扎几个透气孔，否则皮渣受热会“爆浆”，蒸好的皮渣和果冻一样晶莹弹牙，可以煎来吃，可以打汤吃。煎皮渣焦香酥脆，可以下酒佐饭当零食。和青菜蛋花丸子一起混搭，就是鲜香清淡的面筋汤，起锅时撒把芫荽淋勺醋，驱寒解腻清火。但皮渣最经典的用法还是烩菜，热油加香料，下大块五花肉翻炒，五分熟时加入切成方寸大小的皮渣、豆腐、经霜的大白菜，翻炒均匀至每一块皮渣豆腐都过了油变得金黄，每一叶大白菜都都浸了油变得软烂，再倒一碗热水加盖炖煮，直至皮渣充分吸收了肉的香，又不失自身的筋道，那种味道尝过就不会忘。别家多有加入虾皮的，意在提升皮渣的鲜味，我却觉得腥气太重，还是最喜欢自家的皮渣清淡耐吃。妈妈的味道难以模仿与超越，大概是因为你的味蕾和记忆开启之时就是巅峰状态。

扣碗的材料得先炸，酥肉、鸡块、带鱼、丸子，全得用小火热油慢慢地煎炸，似乎要把忍了一年的馋都补上，一锅一锅地炸，一筐一筐地晾、藏。鸡块、带鱼处理干净了就可以下锅。酥肉相对复杂，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裹上炸粉香料炸制，是为大酥肉，抹上腐乳和豆腐一起蒸，就是扣腕中的名品，夹在馒头里简直是让人欲生欲死地香！瘦肉裹上炸粉香料炸制，就是小酥肉，可以单蒸，也可以和丸子皮渣一起蒸。大酥肉香浓奔放，如牡丹芍药，小酥肉清爽内敛，如山茶兰草，特别适合女孩子。

丸子堪称是精工细作，分荤素两种，肉丸子要选带皮后腿肉，剁成肉泥，加入香菇芫荽等辅料，再加盐和调味品，就可以下锅油炸了。素丸子则选用水灵的白萝卜，擦丝，挤干水分，加入盐、葱姜、五香粉拌匀，然后掺入蛋清和绿豆粉搅拌至稀稠软硬适中，然后团成乒乓球大小，再放入油锅煎炸，看着丸子慢慢变得金黄就可以捞出沥干了。刚出锅的丸子酥脆清香，老妈一捞出来，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夹起来塞进嘴里，常常惹得老妈笑骂我们。

肉丸子香而不腻，和江南的狮子头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清炖、汆汤、也可以和皮渣、酥肉一起蒸扣腕，还可以和五花肉、大白菜一起做炖菜。素丸子清香耐吃，为女孩子们钟爱。素丸子除了有肉丸子的所有功效之外，还是汆酸汤丸子的绝佳主料。

过了年三十就剩下两件事：吃和玩。

先说吃，也得按着规矩来，“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初三的饸饹连轴转。初四烙饼炒鸡蛋”。北京的说法是“初三的盒子往家转”寓意是“钱盒子”往家多赚钱，我们地近山西，因地制宜改成了饸饹面，有细水长流之意。饸饹面掺了榆皮，浇头是蒜汁，属于粗粮细做，爽口弹牙，可以调节一下连吃几顿肉的油腻，于健康有益。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其实没有这么讲究，基本上是饺子、馍、菜。

吃饺子得从三十晚上说起。守岁的规矩很多，一家人要齐齐整整的，这个年才算完整，包饺子要一家人齐动手才热闹喜庆。一向不进厨房的老爸负责擀皮，妈负责包，大孩子负责摆放，小孩子偷空揪一坨面来玩也不会挨吵，手巧的爸妈还会忙里偷闲教他捏个兔子小鸟，然后用沾满面粉的手在他鼻梁上刮一下，瞬间造个三白脸出来，惹得全家哈哈大笑。进了除夕就要全神贯注营造喜庆吉祥，不能哭，不能吵架，不能打烂东西，不能说败兴的话。吃饺子有一个全国同款的仪式，洗一枚硬币包进饺子里，随着第一锅饺子煮出来，然后大家怀着紧张忐忑的心情等待答案揭晓。为了让老人和孩子“恰巧”吃到这个寓意福气的饺子，爸妈可是没少费心思。

吃完饺子孩子们可以去疯玩半夜，老成持重的爸爸也化身精神小伙，和孩子们一起点炮仗、放起火（烟火），比着谁家的炮仗响的长，谁家的烟花窜得高。真正的小伙和半大孩子们一猫身就上了房顶，在房上放炮，在房上看万家灯火，火树银花不夜天。女孩子们娇气，听到放炮就要钻进爸妈怀里，还得把耳朵捂上，听说放烟花了又挣脱怀抱，踮着脚尽往天上望。男孩子胆大调皮，最喜欢劲爆的二踢脚、窜天猴、甩炮，有些淘出圈的还喜欢在路口“埋雷”，惹来一顿呵斥。女孩子也有专属烟火，细细长长如线香，包装纸上画着粉花绿草，可以拿在手里点燃，发散星星点点秀秀气气的火花，这种起火叫“滴滴筋儿”，名字都透着可爱软萌。

外面的热闹逐渐消退，一家子嗑瓜子吃花生打扑克，输了的给脸上贴纸条钻桌子，种种游戏都玩过了，困意逐渐上来，却仍然不肯散去。直到窗外的夜色重新成为纯净的黑，一切的喧嚣转为沉寂，大地陷入短暂的沉睡，人们心底的兴奋“砰”地一样落下来，随之升起的是介于心满意足与若有所失之间的虚静，恬谧、愉悦、因为怀揣巨大希望而沉静。这片刻之间的沉吟使除夕具有了不一样的意义，成长或许就在一瞬间。孩子已经困得东倒西歪还硬撑着，要哄劝才肯上床睡觉去。觉是睡不稳的，心里在想着新衣服以及爸妈给的压岁钱。新衣服是已经试过的，但还没有穿到众人面前去，压岁钱是商讨过的，但不及拿在手里踏实。朦胧中有鞭炮前后左右地响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硫磺的焦香味。迷迷糊糊爬起来给爸妈拜年，欢天喜地地拿压岁钱。吃过饺子，大人们抢先去给长辈拜年，然后带着孩子串亲戚去，大家互道祝福，笑哈哈地给孩子们发压岁钱。

爸爸会给我五元压岁钱，亲戚朋友一般是一元两元，老人也有给一角的。我小时候生了很严重的病，几生几死，是矿务局医院的院长伯伯救活了我，所以爸爸每年都要带我到院长伯伯家里去拜年。有一年他在省城工作的儿子回来了，笑容明净，穿一件藏蓝色套头棒针毛衣，真好看！这个和演员一样干净漂亮的哥哥抱起我，塞给我五元钱，父亲急忙推辞，但是那个哥哥还是坚决地塞进了我的口袋。那时父亲拿着科级干部的工资，一个月42元，五元钱足够我一个月的吃喝花销了，爸妈为此嘀咕了好一阵子，不知怎么还上这份人情。我自己到艳茹姐姐家里去，她妈塞给我一颗核桃两把花生，我很奇怪，说你们为什么不给我钱呀？我看到艳茹妈妈脸色变了，然后拿了五毛钱给我。我把事情告诉爸妈，他们很严厉的批评了我，说艳茹家里条件不好，七八口人全靠妈妈和艳茹两人绣花养活一大家子，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后来妈专门找到艳茹弟弟，给了一块钱作为补偿。

除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困扰，对我来说全是快乐。初一中午正式开启炖菜模式，能一直吃到元宵节。花糕二次加热更加松软好吃，菜也丰富，扣碗就有小酥肉蒸皮渣、腐乳肉蒸豆腐、炸带鱼、炸鸡块，炒菜有青椒炒肉、蒜苔炒肉、豆角炒肉、韭黄炒鸡蛋，压轴戏是大盆的烩菜，五花肉、白菜、豆腐、粉条，先炒后炖，直到肉烂皮酥，皮渣吸足了汤汁的鲜香，又屏蔽了肉的油腻，反倒添了十分内里的筋道，百吃不腻。讲究的人家还会红烧一条鱼。男人们坐在一起喝两杯，再炸一盘焦酥的花生米，切一碟猪头肉，或者松花皮蛋、黄瓜、五香豆干，随便一样都可以佐酒助兴。

对孩子们来说，生活的内容更加丰富。逛公园、看花灯、买风车、买花买炮，不用写作业、不用挨骂，简直就是神仙一样的日子。男孩子们的乐趣是买炮放炮，女孩子们热衷于买各种小玩意儿，风车、灯笼、泥塑的小鸡小鸭，一吹就碎的琉璃咯嘣，零食也丰富，桃酥、京枣、密三刀、糖葫芦、江米球、轱辘糖，在爸妈收缴压岁钱之前，我们恨不得买下全部！

过年是上天给人类的补偿恩赏，人们似乎把积聚一年的热情和能量都焕发出来了，纵情的欢笑，彻夜的游戏，女人们磕着瓜子闲聊，男人们划拳行令，孩子们举着灯笼四处游走，人人活得欢天喜地、轻松自在，所有的疲惫、辛劳计较都被暂时放下，全力投入这一场狂欢。在这短暂的时空里，不忧贫窘，不忧明天，之后就要恢复日常，从此春种秋收夏蕴冬藏，开始漫长的劳作。因为有艰辛陪衬，欢乐才如此彻底，因为有简朴做约束，放纵才难能可贵。

元宵节是这一场欢庆隆重的闭幕式，晚上赏花灯，白天有盛大的游行，流光溢彩的花灯队、威风凛凛的锣鼓队、摇摇摆摆的高跷队、桃红柳绿的秧歌队、辗转腾挪的旱船队，吸引了一街两行的人去看，小伙子们站在自行车上、爬到树上去，占尽地形优势。人们最爱看扭扭捏捏的媒婆、卖萌耍宝的猪八戒，比会翻跟斗的孙悟空人气还高。游行高潮和重头戏是抬歌，与广东的飘色相类，以门板为舞台，通过人物造型演绎经典故事。台面上或坐或站7、8岁的大“演员”，以飘飞的衣袖或道具做遮掩，内藏钢筋打造凌空的二度空间，上面安放3岁左右的小“演员”，造型奇特精巧，令人叹为观止。比如“三打白骨精”，孙悟空左手持棒、右手指天，身后一树带叶蟠桃，白骨精就站在蟠桃上。“草原小姐妹”，姐姐挥鞭赶羊，妹妹就站在鞭稍上。我去彩排现场观摩，被导演一眼相中选做妹妹，并许诺我可以摸那几头雪白的羊。妈妈说站那么高太危险，抱起我就跑。第二天，我站在人群里看着游戏队伍热热闹闹地从眼前过，那个戴绒帽穿锦袍的草原小姑娘高高地从人们头顶上飘过，心里有点陌生的失落，我人生中仅有一次的参加文艺演出的机会被扼杀了。

岁月缓慢而迅疾地流逝，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年味儿却越来越淡，从当面拜年到微信拜年，从形式多样的年节活动变成凑桌打麻将，年的色香味形都浅淡了。人们对年颇多抱怨，开始追忆逝去的快乐，重拾搁置的情怀，我们在追溯和寻找中询问自己：你的初心还在吗？你对亲情的渴盼还纯粹吗？你对幸福的体悟还能遵从本真吗？似乎是醍醐灌顶，我们在迷惘时回身一望，重新理解了年的意义，重新爱上了年的味道。形式可以变化，内核不会陈旧，蕴藏着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密码的年，寄托了炎黄子孙人生期盼的年，包含了十三亿父母兄弟儿女深情的年，怎会浅淡到令人轻弃？是我们唐突了年，是我们冷淡了年，是我们辜负了年！在复兴传统文化的热潮中，年又一次变得生动活跃、流光溢彩、魅力无限！

庚子年让这份期待增添了郑重与责任，辛丑年，这份情感将因为含蓄深沉而源源流长，因为热烈饱满而历久弥新，因为不计过往而充满活力。让我们怀着欣幸、期待、奉献、坚守的心，走向那份幸福，体味独具特色的中国年。

插图/作者

作家简介

黄宁，文学硕士，现居广州，高校教师，广州市作协会员。曾在《人民日报》《作品》《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语文报》《安阳日报》等报刊平台发表散文小说近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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