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古鲁东瀛摄书影

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的事了,那时琉璃厂书肆买卖古旧书的店铺,生意很是清淡,至少表面上看来是如此,你在旧书店看书,店员总是比顾客多,这样的情景很像夜班公交车快到终点除了司售,就你一个乘客。我就是在那个年代花了6块钱买到一本王古鲁的签名本,是送给冒鹤亭的,书是精装本《初刻拍案惊奇》。

前两天自网上拍得《古今小说》的第一卷《珍珠衫》,还是金镶玉的本子,一查,有可能是1947年商务印书馆的本子,不然1955年的重印本值得金镶玉吗?说来,就是四七年的也不够资格,那纸离拾不起个儿还远呢。及至书到手,确认了是1947年的书,马上与旧藏对比,倒是旧的纸白,重印的纸黄。寒舍原存《古今小说》(1955年文学古籍刊行社)是带函套的线装铅印本,小本,一函六册,另有一附册是严敦易写的《〈古今小说〉四十篇的撰述时代》和《〈古今小说〉所表现的和反映的》两篇文章,含有导读的意思。

我当年买后在函套里面写有一段话:“1991年5月26日上午去海王村寻书,仲(师傅)给找来一部分侦探类闲书,我自己寻得此《古今小说》,厌其插图集中于前,托李师傅改装一下,按回目插图,还'插'字本意,工价人民币十元。”我把关于1955年版《古今小说》的资料抄在函套的另一面:“据中华书局《古籍目录》304页著录,此书仅印2000部,售价7元7角2分。本书原为明代天许斋刻本,日本内阁文库收藏,1947年商务印书馆用拍自日本内阁文库藏本的照片为底本,并以日本尊经阁藏别本校勘,排印出版。古籍刊行社即用这份纸型校订重印。1993年5月9日夜钞。”

今天得金镶玉本,有暇把这段话重查了一下,五五版的“出版说明”是这样写的:“原书为明代天许斋刻本,日本内阁文库收藏,1947年常熟王氏以所摄照片并据日本尊经阁藏别本校定,交由上海涵芬楼排印出版,我们现在即用这份纸型加以校订重印。”这与《古籍目录》有几处不同,“常熟王氏”即王古鲁先生,很有名的版本专家,当年(上世纪30年代)若不是他去日本,历经周折拍了那么多流失于日本的中国珍本古书照片,很多古代小说我们看得到看不到还难说呢。

从日本回国后王古鲁写了《摄取日本所藏中国旧刻小说书影经过志略》,王古鲁在日本共摄书110余种(多为古小说),计2017页,《古今小说》赫然在目,下注一行字“内阁文库藏初刻”。王古鲁先生在文章里很详细地叙说拍摄图书遇到的种种困难,我们自己的古书,只有到异国他乡拍了照才可以回归,人家如果不让拍,我们还就真的永远没法看到,所以说,说到《古今小说》,不提王古鲁先生,很不够意思。

王古鲁说:“日本于明治维新以前,受我文化陶冶者甚久。中土历代所刊书籍,流入东瀛者,指不胜屈。加以外患内乱较少,故今日公私藏书所在,中土已佚珍籍收藏颇多(其中尤以四部书籍,宋元旧椠,插架甚富)。此种情况,凡稍稍关心中日两国文化交流史实者,无有不熟知者也。”王去日本摄影的范围“注重小说”,他担心受人指摘,特引胡适和周作人的话来给自己找个“出师之名”。胡适说:“我们要知道这几百年来,中国社会里销行最广势力最大的书籍,并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程朱语录,也不是韩柳文章,乃是些'言之不文行之最远的白话小说'。”

周作人的话意思和胡适差不多:“在中国……影响中国社会的力量最大的,不是孔子老子,不是纯粹文学,而是道教(不是老庄的道家)和通俗文字。因此,要研究中国文字,更不能置通俗文学于不顾。”

王古鲁仍然“恐怕大家不知道日本所藏中国旧刻小说的真价值”,又举了胡适的一大段论辞。王古鲁的目的是争取一笔去日本拍摄的费用,最终说动上峰,开会讨论,批准了王古鲁的计划。

实际上,到日本拍摄书影绝非一件美差,其间遇到的困难和挫败,只有王古鲁自己默默承受“讲到摄影的困难,真是一言难尽”。到了人家的地盘,就得遵守人家的规定,实在借不出来的珍籍,还须找日本熟人帮忙,当天借出必须当天还书,没拍清楚就再无返工的可能。更有甚者,到某大图书馆摄影,手续极其严苛,最后惊动了使馆官员方才得以进入。

身心俱疲之苦,冷暖自知,王古鲁说:“每天经过400支烛光忽开忽闭的长时间(至少在7小时以上)以后,走出暗室,眼睛感光时的痛苦;及每天站在书本后面,用手把书推平,以便摄影师摄取(约定不准拆散原书,且为经济起见,如此办法,一次可以摄取二页。)经过长时间(至少七小时以上)以后,两只手臂的酸疼;而且每天夜以继日地整理底片所消耗的精神与时间(每天拍摄以后,摄影师即回家,将当天所摄的照片现像。古鲁则将上一天已经现像的照片,整次编号,每天彼此睡眠时间都极少。)摄影失败时精神的懊丧,都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

我们今天轻松自在地阅读这些小说,勿忘王古鲁当初的一番苦心孤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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