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与独角兽 · II · 我唯一的欲望

克吕尼博物馆给出的官方解释,指出《淑女与独角兽》表现了“五种感官”主题。《听觉》(Sound)对应淑女弹奏风琴,《味觉》(Taste)对应淑女手中的糖果,《嗅觉》(Smell)对应淑女编织花冠,《视觉》(Sight)对应淑女的镜子,《触觉》(Touch)对应淑女握着独角兽的角。这其中,《视觉》一幅最为特别,它的形制和内容与其他四幅有很大不同,就连独角兽都最大、最漂亮,或许是在强调视觉在人类五种感官中的优先性。

早在古希腊时期,视觉问题就是哲学探讨的话题,对于视觉原理一直存在两种学说,一曰“被动说”,认为人有视觉是因为外部世界的某些东西进入人眼;一曰“主动说”,认为人眼向外放射“视觉之火”,抓住了被视物。到了中世纪,光学研究登上一众科学研究之首,光、镜、视像、视觉不仅是经院哲学探讨的核心问题之一,也弥散于各类文学作品、乃至炼金术士的秘密笔记之中。依照英国中世纪科学家、哲学家、政治家、林肯大主教罗伯特·格罗斯泰斯特(Robert Grosseteste, 1175-1253)的观点,整个世界以光为本质,深浅、强弱不同的光芒是万物本初的形式,所以,任何行为都是一种映照行为。中世纪晚期最富盛名的《玫瑰传奇》(Roman de la Rose)以250行篇幅谈论光学和镜子,在那个时代里并不显得突兀。不少人真诚地相信,注视世间漂亮的东西,能将基督徒引向天国神启。比如12世纪法国圣德尼修道院院长、哥特式教堂的首创者苏热尔(Abbot Suger, 1081-1151),建议修造教堂的时候尽量多用玻璃少用墙,因为彩色玻璃、金银、珠宝、珐琅等悦目事物,能将人们的精神导向真理之境,这种理念又称为“神秘运动”。在这样的思潮中,中世纪的大教堂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视觉的奇迹,外部高耸入云,内部富丽堂皇。苏热尔在教堂的一扇镀金青铜门上留下这样的铭文:

混沌的心灵通过物质的东西升向真理,
      当它看见真理之光,就从沉沦中复活。

壁毯是一种视觉性工艺美术样式,既然以壁毯为媒介表现感官,其它的四种感官只能通过视觉形象来体现。设计者和织工都是“视觉工业”的从业者,强调视觉特质自是顺理成章。古老的引诱独角兽的方式,本是依赖嗅觉——处女的体香,此处则转换为视觉手段。大部分研究者认为,独角兽满意地凝望着镜中的自己,这面小巧的镜子,就是淑女捕猎独角兽的”终极武器“。少部分研究者认为,独角兽的视线实则投向淑女而不是镜子,镜中影像是淑女给观者展示的影像——普通人看不见独角兽,抑或是淑女的“心像”——她对独角兽的爱恋。

言及镜子这种视觉媒介,古希腊人制出了金属镜子和黑曜石镜子,罗马人造出了镀锡的玻璃凸镜,大约在13世纪,质量较好的玻璃镜工艺发展起来,但价格十分昂贵。从15-16世纪的佛兰德斯画作中能看到这类镜子,它们尺寸不甚大,镜面有明显的弧度。在《淑女与独角兽》织造时代,贵妇们常用的镜子只有鸭蛋大小,以丝绦系在裙上,方便日常使用并作为贵重装饰品。《视觉》这幅里的梳妆镜,不仅镜面直径较大、而且有贵金属的雕镂边框和台座,必然价值不菲。

The Arnolfini Marriage, 1434
detail of the mirror

耐人寻味的是,有关镜子的艺术主题总有正与负两大类型。一方面,人们称上帝为“完美之镜”——“他是唯一自身发光的明镜”,圣奥古斯丁(AureliusAugustinus, 354-430)提出要以《圣经》为镜,看到上帝的荣耀和人自身的卑贱,中世纪也有手持镜子的圣母圣子像。另一方面,道学家又提醒众人小心镜子,它可能是那喀索斯式的自恋和沉溺,可能是充满诱惑的“撒旦之镜”,在寓意作品里,“虚荣”常被表现为一名揽镜自照的美貌贵妇,脚边有一只孔雀;“忧郁”是一个手持镜子的女人,有时骑着猪;巴黎圣母院的花窗上,“淫荡”是一名美艳妇人,一手持着镜子,一手握着权杖;如果画面上有猴子为贵妇举着镜子,则代表兽性冲动、刻意效仿和见异思迁。关于镜子-镜像的寓意如此丰富却又如此矛盾,这使研究者们在《视觉》这幅壁毯前浮想联翩、莫衷一是。

by15th century unknown painter
Narcissus, French Tapestry1500

隔着时空去理解艺术作品,有一个步骤不可或缺,就是还原历史语境,借一双古人之眼。那么,在1500年,法国人和佛兰德斯人如何看待“五种感官”?这里埋伏着一个问题,既然是表现“五种”感官,为什么还有第六幅?那一幅写在帐篷上的题铭“我唯一的欲望”,又作何解?

答案很简单,当时观念,“五种感官”大有贬义,因此需要“第六种感官”来加以制约。

中世纪的动物寓言故事,以动物来对应五种感官,视觉——猫·、猞猁、或者鹰;听觉——鹿·、麋、野猪;嗅觉——狗、秃鹫;味觉——猴子;触觉——蜘蛛或乌龟。当亚里士多德的著作转译为拉丁文,他提到的五种感官常以人体器官或世俗物件来表现,比如鼻子、手、舌头、耳朵、眼睛,以及花朵、竖琴、酒杯、乐器、镜子等等。正如亚里士多德强调,心才是灵魂的栖息地,基督教会对待五种感官的态度,从来都是禁欲主义的。神学家们论证说,正因为有对“五种感官”的滥用,人类才直通“七宗罪”,完全违背了上帝的”十诫“,所以人类更需要心灵的意志。愿望,乃道德生活的中枢,也就是第六种“内在的感官”,它控制着躯体,比那五种“外在的感官”要更为强大。《人的心灵和五种感官的道德》一文写道:“共有六种感官,五种在外,一种在里面即心灵,它们就像六位初出茅庐的法官那样操纵着我们。首先是由心灵要求理智去控制味觉、听觉、触觉、嗅觉和视觉。谁能把持住自己的心灵,谁就能守住自己的灵魂。” 简而言之,在中世纪强大的宗教和道德教化氛围中,五种感官应由心灵所统摄,要服从于理智和信仰的律令。

与《淑女与独角兽》同时的另一部文学作品,有助于我们对五种感官的理解。巴塞尔的塞巴斯蒂安·布朗(Sebastien Brant)在1494年的愚人节出版了《愚人船》(La Nef des Fous),这是西方世界的首部通俗畅销书。在木刻插图中,五种感官被表现为五条船,每条船上有一个女性形象,引领船队的正是五官之首“视觉”,她一手持着镜子、一手拿着梳子;“听觉”在竖琴和曼陀铃的伴奏下起舞;“嗅觉”捧着花朵;“味觉”是个胖女人,双手各拿着一只餐杯;“触觉”一手揽着男小丑,同时亲吻着另一个。作者的观点非常鲜明:五种感官是罪恶的渊薮,女人尤其容易犯下感官之罪。在他看来,世上第一个“女愚人”就是夏娃。

1973-1974年,《淑女与独角兽》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展出,当时给第六幅定的名字是”选择首饰“,帐篷前的淑女手托着一条链形首饰的一端,另一端尚在女仆捧着的首饰盒中。阿兰·埃尔朗德-布朗登贝尔(Alain Erlande-Brandenburg)等学者提出了一个著名观点:这幅壁毯表现的是淑女摈弃感官享受,打开心灵——那间帐篷——的大门。所以,它应该是最后的、最核心的一幅,淑女不是在从女仆递给她的珠宝盒里选择首饰,而是恰恰相反,把她此前戴在脖子上的项链取了下来,以此表明她决意摆脱感官享乐的诱惑。“A Mon Seul Desir”,我唯一的欲望,就是把持心灵。

不过,1500年之际,文艺复兴之风也在吹拂。佛罗伦萨哲学家马西里奥·菲奇诺(Marsilio Ficino,1433-1499)翻译和注释的柏拉图全集经过美第奇家族的推广,把新柏拉图主义传向全欧洲。在菲奇诺看来,人具有六种方法——即五种感官和一种理解力——可达到对美的认知。意大利的人文主义者开始为五种感官翻案,1499年,奇书《珀利菲勒寻爱绮梦》(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在威尼斯出版,这是一部伪装成罗曼司的百科全书,情节拖沓,寓意晦涩,又色情、又不知所云,同时却又装帧得异常精美,被视为文艺复兴时期“最美的一本书”。在书中,作者弗兰西斯科·科隆纳(Francesco Colonna)把五种感官与古典世界联系起来,它们化身为迎接主人公的五位宁芙,触觉向他伸出手来,嗅觉拿着熏香的手巾,听觉拿着乐器,视觉拿着一面圆镜,味觉拿着酒樽,她们同他一道在水中嬉戏,而池塘中间,矗立着几尊爱神的雕像。

一个禁欲的时代正在远去,一个人性解放的时代正在到来。那么,《淑女与独角兽》的“作者意图”究竟是定位于中世纪、还是靠近文艺复兴?其实,这种模棱两可不仅是这组壁毯的迷人之处,也正是人性的复杂之处:对感官享乐和美,我们难以拒绝;而在理智的层面,又总觉得放纵是种罪恶。不难注意到,成功引诱了独角兽的那位淑女,表情是最为哀伤的。有人从中看到了“圣母怜子”,的确,使感官享乐合法化,还有比打着宗教的幌子更有效的方法吗?

本文已经正式发表于MIND(门里)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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