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的今天,罗兰·巴尔特出生。作为法国当代著名文学思想家和理论家,结构主义运动的主要代表者之一,他被学界公认为法国文学符号学和法国新批评的创始人。
苏珊·桑塔格在其所编《巴尔特文选》里这样评价他:“在二次大战后从法国涌现的所有思想界的大师中,我敢绝对肯定地说,罗兰·巴尔特是将使其著作永世长存的一位。”
1986年,巴尔特去世6年后,他的朋友、文学批评家菲利普·罗歇出版了《罗兰·巴尔特传:一个传奇》一书,全面梳理了巴尔特的思想源流,在充分占有资料的基础上,从多方面说明巴尔特对文学事业的毕生追求,究诘其思考的出发点及其观点的嬗变情形。
菲利普·罗歇/著
张祖建/译
这本书是1986年在法国出版的,当时罗兰·巴尔特刚去世不久,我正在纽约大学教书。自从他在巴黎街头遭遇不测——被一辆小卡车撞倒——的消息传来以后,我就十分担心,然而朋友们寄来的健康简报却让我安了心。一天清晨,我接到法国大使馆文化处的一个电话,是我的一个在那儿工作的学生打来的。她说巴尔特去世了。我发了火,说了“准是弄错了,不是说有起色吗”之类的话。震惊之余,我决定马上去学校,因为系里对法国发生的一切都一清二楚。邮件里有个从法国经水路寄来的邮包,正是《明室》一书。书是巴尔特吩咐出版商寄给我的。我刚看完这本书的友情题献,一位同事就跟我确认了巴尔特亡故的消息,同时谈到一些车祸后的情形。巴尔特的最后一本书于我竟然成了天人永隔的辞别之作。跟我当年的好几位朋友不同,严格地说,我不是“巴尔特的学生”。我同巴尔特的关系属于朋辈之谊。友谊是从我的《萨德:压榨机里的哲学》一书开始的。巴尔特慷慨地嘉许这本书,甚至为它写了一篇专文,今见于《罗兰·巴尔特全集》。对于一个年方26岁的青年作者来说,蒙自己最仰慕的批评家亲撰书评,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礼物呢?始于此时的友谊,中断于他的亡故。《罗兰·巴尔特传:一个传奇》一书跟他的溘然长逝和我的遥祭密切相关。或许,这本书早晚是要面世的,可是,如果没有如此令人痛心的“封笔”,它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书名也许应该稍加解释。很明显,此书不是一个传奇故事,也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传记,尽管为了撰写最后一章,我特意访问了巴尔特生命中的几个重要地点,特别是坐落在雄伟的阿尔卑斯山法国一侧的圣伊莱疗养院土圩分院。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巴尔特在此地治疗肺结核。名之为“传奇”,一方面暗指阿拉贡的《亨利·马蒂斯:一个传奇》——那本文笔优美的书也不是传记,而是向挚爱的画家及其画作致以热情洋溢的敬意;另一方面,这个书名昭示着一种解读巴尔特的方式,强调他对小说的热爱,同时尝试描述他对文学的始终未变的炽热和痴迷。 《罗兰·巴尔特传》是巴尔特去世后第一本全面回顾其著述的书。它今天仍然能够引起读者对一些文本的关注;把它们之间的连贯性弄清了,我们才能全面把握它们的意义所及。这本书特意采取散文而非学术论文的形式,间杂几个跟个人回忆有关的片段;甚至有一篇短文是我仿照巴尔特的文风写的,应读作向他的写作风格发出的心领神会的敬礼。
巴尔特曾经是文学结构主义的翘楚、最知名的法国符号学者,恰如翁贝尔托·艾科之于意大利。他于20世纪70年代初期转向“文本理论”,结果却强化了他作为当年以《原样》杂志为代表的文学和政治先锋派理论家的形象。整个70年代,他徒然地脱离了“科学性之梦”,徒然地跟马克思主义、心理分析学乃至一切“主义”拉开了距离,因为他依旧被公认为是文学研究的“科学的”和激进的革新者。而且,他去世后的一个时期,在往往把他的著作大大简化的课堂用法里,这个形象照旧出现。实际上,跟巴尔特本人最不相干的恰恰是阅读的“万能钥匙”、批评的“工具箱”之类的说法。
到了1975年,在这个广为流行的“科学的”理论家巴尔特的形象之外,出现了第二个极为不同的形象,令他的某些忠实追随者十分困惑:热衷于自我剖析和自我嘲弄的思想家,擅长讽刺挖苦甚至多疑的美文家。
1974年罗兰·巴尔特和朋友们的天安门一游照,回国后他写作了《中国行日记》一书。中国人的名字未知,这四个法国人,从左至右分别是:弗朗索瓦·瓦尔(Seuil出版社编辑)、索莱尔斯、马塞兰·普莱内和罗兰·巴尔特(图片源自豆瓣网友@Dorothee)。
第二个形象是他本人通过1975年出版的《罗兰·巴尔特自述》一书促成的。这是一幅狡黠的思想自画像。《恋人絮语》(1977)及其在读者和媒体方面的巨大成功,使得这个形象更加鲜明。一度宣称“作家已死”的作家难道不是胜利重返了吗?甚至有传言说,他有意成为小说家……对于这种假定的改弦更张的说法,记者们趋之若鹜,批评界也为之噪动不已。美国散文作家苏珊·桑塔格一直十分关注法国先锋派,她认为“晚期巴尔特”体现了很有19世纪味道的法国式时髦,把自我剖析和精致文雅合为一体。另外一些人,例如茨维坦·托多罗夫,在这个认同主观性的巴尔特身上已经看不到他们从前的老师的影子:在法兰西公学文学符号学的讲座里,他竟然不去赞扬他本当讲授的符号学,反而颂扬文学。他还说,假如人类不得不放弃所有的学科,只保留一门,那么这门绝无仅有的学科就是文学——学科之王。因此,围绕着罗兰·巴尔特的“思想形象”,在他遭遇车祸的时期正逢极度混乱之时。
但是,在我看来——这个看法至今未变——巴尔特作品的整体性从来就不是问题,他献身于文学的一贯性也毫无疑问。从喜爱阅读“古典”文本到探索当代写作的新路子,他始终在践行这种献身精神。早在20世纪之初,保罗·瓦莱里就认为“文学为求生而摆脱文学的命运”;巴尔特同瓦莱里有很多同样的担忧,却不屈从于人们宣告的衰落。在他称作对于文学的“撕心裂肺的爱情”里,我看到了他的思想整体性和批评作品的勃勃生机,而且至今仍然这样认为。为了证明这个信念,也为了通过将巴尔特的每一个“阶段”置于同一行为的起落变化之下,从而给予其公正的评价,我一篇不落地重读了巴尔特的全部作品——当时《罗兰·巴尔特全集》尚未问世。这是一项繁重的任务,可是我在写作本书的过程中从未感到难以担负,而且从中获得的发现令人欣喜。例如,我幸运地找到了巴尔特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关于尼采和悲剧的)。这篇文章他本人早已丢失,也不记得是否发表过。其实,它确曾被发表在一个不起眼的学生刊物上,如今位列《罗兰·巴尔特全集》之首。
以上是这本现在以中文呈献给读者的书的由来;也可以说,这仅仅是它的史前史,因为它的历史将由读者您在阅读中延续下去。它是否已经成了常言所说的陈年老酒,这得由您来评判。我只知道我如今会为它增添什么,那就是,增写一章,专谈青年巴尔特对戏剧的热爱。当然,也加上了一些有关他在法兰西公学所授课程的思考。那些课我几乎一堂未落地都上过,它们在我这本书出版以后很久才形成文字。实际上,当今的批评研究很多都集中在这些曾经长期难以觅得的课程上。
我不认为当今有一种“主导的”解读巴尔特的方式,不过,还是可以看出几个主要的方向,尽管国家不同,变化也很大。无论从现实的还是潜在的写作着眼,大量针对“作家”巴尔特的研究多少取代了针对理论家巴尔特的研究。巴尔特有关影像的著述同样引人注意;《明室》有卓越的深思熟虑,然而对摄影图像并不友善,有趣的是,如今在许多国家,特别是美国,它却成了研习摄影和电影必备的参考书。我们还可以提出人们对“道德学家”巴尔特的明显兴趣,这既是从法国道德学家的意义上而言(例如他评论过的拉罗什富科和拉布吕埃尔),也是从伦理学思想家的意义上而言的,有时两义兼有。再者,不可忘记,在最后的著作里,深受萨特影响的巴尔特呼吁他所说的“私用现象学”。这一点也很引人注意,特别是在现象学(重新)频现于文学研究领域的法国。
2015年将逢巴尔特百年诞辰。其人我们已经失去日久,其著却令人惊讶地依然年轻。当年,无论是文坛还是人文科学领域,他身处几乎一切论争的中心。跟那个时代(笔者那个时代)相比,如今阅读他的大学生诚然没有那么多了。但是,只要翻开他的书,任何一个年轻人都会感受到跟我当年一样的震撼,受到同一魅力的吸引,因为这些充满智慧和宽容的作品超乎寻常地开放,远未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