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汉祥:谈程砚秋先生及他的戏
程砚秋先生
我认为凭程先生的为人,他在唱戏上固然成功了,如果他不唱戏,从事别的工作,也定能够成功。他这个人很有毅力,一切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绝对不苟从。他能够把自己的一切都跟当前的政治形势、经济形势,以及他的戏剧生活、私人生活结合在一起。而且他的正义感也比较强。《锁麟囊》这部戏不受有些人的待见,被说成鼓吹阶级调和、宣传因果报应。当然别人提的这些反对意见,还是有些道理的,因为程先生在排这部戏的时候,思想还没有提高到对阶级的认识上,所讲的还是善良、良心。程先生说:“他们说这个戏不好。可我就是这种人嘛,如果人家有什么困难,我帮助他一下,他不就过去了吗?”我知道的就有一件事。林秋雯是程先生的长期配角。程先生总觉得他对艺术不够钻研,但还是有一定艺术造诣的。他也是王瑶卿的徒弟,是马连良先生从南通带来的。人家原来预备着捧他成为一个二牌旦角,后来他的地位慢慢降为二旦了。林秋雯得了肺病之后,程先生曾经主动带我去看他,给了他两百块钱。由此可以看出,程砚秋不是个说空话的人。
程砚秋《荒山泪》
另外,程先生的思想中,和平主义占很重要的地位,虽然他对历史的认识还不够清楚。《春闺梦》这部戏,就反映出他的反战思想。《荒山泪》反映的也是类似思想。他是始终站在老百姓这一边的。后来有人说“必须用战争取得和平”“战争有正义和非正义之分”,他当时没有这么深刻的认识。《春闺梦》原来有一句词是“愿将军罢内战及早休兵”,解放以后,他就有点害怕,对我说:“你把这词改一下吧。”我就给他改成“问将军为什么涂炭生灵”。其实咱们共产党对国民党的战争,既是内战,也是阶级斗争,是我们解放人民所必须的,当时他对于这一问题的认识就不够正确了。至于《荒山泪》,我觉得它的主题之一是祈祷和平,而更重要的是它所揭示的“苛政猛于虎”的道理,体现的是儒家经典《礼记・檀弓下》中的思想。戏的最后,张慧珠死了,老虎来了两个差人吓得拿着公文挡脸,可老虎闻了闻就耷着尾巴走了。这时一个公差说:“哎呀,老虎都不吃我们了,敢情是我们没人味了!”另一个公差说:“不是,是老爷的文书厉害!”这不就深刻揭露出“苛政猛于虎”的现实了吗?所以程先生的《春闺梦》和《荒山泪》这两部戏,思想性是很强的,在京剧传统戏舞台上,恐怕包括《打渔杀家》在内的一些戏都不能与它们相比。更何况这两部戏的艺术性也特别高。
程砚秋打太极拳
程先生律己很严,每天坚持打太极挙,早上起来蹲在门上看报——后来是学习《联共(布)党史》,一直没有中断过,到很大年纪了都是如此。他蹲着是为了练腿功,因为他小时候被荣蝶仙打过,落下了腿疾。为治这病,他晚年的时候,李丹林介绍了一个医生,让他一天吃一顿蜈蚣。后来他去世了,医生因此被逮捕,李丹林也抓去劳改了。总之他的腿疾比较重,年轻时落的,但他努力克服。他跑圆场,跑得比谁都平稳;《武家坡》有个“进窑”的动作,他做得比谁都利索。说明他幼功好,经过了艰苦的锻炼。
听说程先生在年轻的时候,每天晚上都到王瑶卿家学戏。王瑶卿家里经常是高朋满座,程先生要等这些宾朋都走了以后,再何候王大爷抽鸦片烟,王大爷高兴了,就会教他一些东西。程先生从王瑶卿那儿回家,通常要经过八大胡同,那是妓女聚居的地方。王大爷说:“你不要打那儿走。”他就绕得很远很远再回家。从中也可以看出他律己之严。他一生在私生活上都无可挑剔。
程先生对西洋的东西不反对。他曾经对我说:“我到德国去后,甚至想留在那里当电影明星了。”有人说曾经碰到程先生在真光电影院看《乱世佳人》,其实什么好电影他都看的。他的唱腔吸收了珍丽・麦唐娜的东西,就很少有人知道。比如《锁麟囊》中那句“儿的娘”,就借鉴自珍丽・麦唐娜的腔。这位美国女演员演过《璇官艳史》《桃花恨》《风流寡妇》,当时是很有名的。她的唱腔里还有一种嗽音。一开始我不知道什么是嗽音,后来有人告诉我,就好像漱口的那个声音。像程先生“恨贼子害得我家败人亡”这句中的“败”字就用到了。
程砚秋《锁麟囊》
1946年上海天蟾舞台实况
程先生在创腔中不仅吸收了很多西洋的东西,也乐于学习山西梆子、河北梆子等地方戏。比如他的《玉堂春》中有一句“吓得我胆战……”就是梆子腔。《玉堂春》这个戏本来就来源于梆子。南梆子是梅先生借用过来,创造性运用的。而《玉堂春》中的梆子腔则保留了更多原来的特点,如荀慧生唱的“举目往上观”就是活脱脱的梆子腔。程先生还善于吸收别家的长处。像尚小云在《十三妹》中唱的“天已黄昏把店投”,唱完前四个字时,胡琴不拉了,到“投”的拖腔进行大半时,胡琴又跟上去。我对程先生说:“尚先生这句唱得挺好的,咱们也可以吸收一下。”他真的吸收了,《英台抗婚》里的那句“老爹爹你好狠的心肠”,前面七个字整个不用胡琴伴奏。这就是我跟他提过的,应该学习尚小云的东西。大家听《锁麟囊》,觉得后头那个“风声断,雨声喧”的唱挺新奇的,其实这个腔在老戏《金水桥》里就有,银屏公主向她的姨娘求情时所唱“望母后放宽宏沧海量,赦秦英小儿郎。你的万寿无疆”一段,为程先生所借鉴吸收。程先生的“忙把梅香低声叫”是名唱,其实是化用自《大登殿》里的“随女儿我上金殿”,不过他加快了,弄到流水里头,听着很新奇。程先生《锁麟囊》将同一个腔运用在两处,一处是二黄,一处是西皮。二黄是“泪湿衣襟”,西皮是“大雨倾天”。这个腔听着挺奇怪的,据一个不十分可靠的消息说,是程先生向他的学生高华学习的。高华的《玉堂春》“公子取的名”一句,便是这个腔的来源。有一次,程先生听我唱了张君秋《祭江》里的一个腔,他也跟我学了,学了好多遍。他说:“这个腔好听极了。”后来又说:“这有点像我《碧玉簪》里的一个腔。”说明他尽管那么有名了,仍然很虚心。
程砚秋《锁麟囊》
他连一些小的地方,也吸取别人的长处,听取别人意见。比如他以前唱《锁麟囊》,头上总是包绸子。我说:“程先生,这个不好看,太光了,你又胖,不如把头上的钉挑个最大的露出来,这样就好了。”这个意见他便接受了。而且程先生会唱余派老生。余叔岩是他夫人果素瑛的舅舅,他很欣赏,曾跟我说:“我也来唱唱老生。”而且程砚秋学习了一些花脸的身段,像《锁麟囊》中有一个“哦,明白了”的身段就是花脸的。他也学花脸的腔,像《窦娥冤》中的“哪有银钱来奉上”就是一个例子,他通过巧妙的运用使人听不出来,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我记得有一次侯喜瑞在中国大剧院演《盗御马》,程先生站在后门帘下,完整地看完,作为学习。结束后,跟我说:“真好!老先生的玩意真好!”程先生在《锁麟囊》里头,有一个来自《天霸拜山》的身段。他唱到“种富得富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时,原来的演法是耍水袖往后退,后来他学习了《天霸拜山》的身段,就改了。这也是他善于吸收别人长处的一个例子。
程先生为人也特别客观。我离婚两年后的一天,他到青岛游泳。我一个朋友叫黄中敬,是青岛《红岩》话剧的编剧兼导演,现在还在青岛话剧团。他也会唱京剧,是我上复旦时的同学。他们一块游泳时,中敬就问:“程先生,汉祥跟你们家是怎么回事?”程先生说:“那是我家姑娘没福气。”后来他给我四个字的评语,我记得特别清楚,是“赤子之心”。所以我觉得他理解我。
他的实事求是还体现在社会政治生活上。他心向共产党,在入党以前,把持有的股票都交了出来,多余的房子也分送了出去。他说:“共产主义,不是说要生产生活资料公有吗?实现了共产主义,人们就不需要在财产上做文章了!”程先生本不需要那么进步,他的钱一辈子也吃不完,但他就是这样好的一个人。他的进步,我觉得跟周总理对他的影响有很大关系。一解放,周总理就上他家去了,当时他不在,开门的王吟秋还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就说是“解放军”。第二次总理又去了,告诉程先生,他在窑洞里还唱《荒山泪》。周总理是会唱旦角的。后来程先生参加第一届全国政协会议回来对我说:“过去大家也需要我。我是很有名的角,好像跟一般人不一样了,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是在供人消遣。但是周总理跟我碰杯,跟我说那些话,让我感觉自己的确跟以前不一样了。”他的感触特别深,思想也越来越进步。
程先生在入党以前,看问题就很客观,这一点我很佩服。他凡事总要多问几个为什么,从来不喜欢别人吹嘘,而喜欢踏踏实实的人。他总说我:“你啊,太天真了。你不要学我的脾气。我是有本事长在身上,你要是学我的脾气,就要讨饭了。”起初我对不想理的人,常常就不理,后来听了他的建议,我才在处事方式上做了一些改进。程先生人很好,我总怀念他。当然我与他接近,首先是因为崇拜他的艺术。后来我一辈子都在学他,模仿他的形象、他说话的方式、他为人处事的风格。可以说,他对我的影响是方方面面的,连我性格上的缺点都有些像他。程先生家里的座右铭是“天可测,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所以后来我对很多事都抱有怀疑的态度,尤其在我上了很多当以后。我总觉得,自己这种爱怀疑的习惯,也是受程先生的影响。他教育子女时也常常提到人心难防,总怕孩子们多跟生人接近。
选自《梨园识小录》“程派名票陶汉祥访谈录”
陈义敏著《梨园识小录》
浙江古籍出版社
2020年5月出版
陶汉祥《春香闹学》
陶汉祥(1923-1986),湖北武汉人。毕业于复旦大学经济系。曾在汉口、天津中南银行外汇部就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天津七十四中俄语、英语教员。他一生痴迷程派艺术,自学成オ,曾多次在天津、武汉票演程派戏,并为天津戏校培养程派传人。曾向刘桂娟传授程派名剧《六月雪》。1983年在纪念程砚秋先生逝世25周年演出中,刘桂娟出演的《六月雪》,得到程夫人果素英的首肯。
陶汉祥曾是程砚秋先生的女婿,与程女离异后,陶汉祥对程砚秋先生的崇敬之情始终不渝。
京剧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