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人忆 | 1968年5月的某一天
作者简介:陈大宁 :五台人。下过乡,放过牧,上过大学,教过书。现已退休。
那年草青青
1968年5月的某一天,呼市各中学老三届(包括初高中)百十多名同学在一片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的欢送人潮中登上开往草原的列车。至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们的芳华、我们的青春虽已离我们远去,但那些温暖的岁月、温暖的人们、温暖的故事却从不曾从我的记忆中消逝。
回城成家后,工作、家庭、孩子让我忙得焦头烂额,几乎天天来去匆匆,来不及感受,来不及回忆﹍﹍﹍前些年退休后,终于有了一些闲暇时光,也曾有过记录一下的想法,最终还是决定将它深藏于心,只有在长夜无眠时,当年的那些人,那些事才会浮上心头,令我不胜感慨。

来到了草原
第一眼看到草原上父老乡亲的情景让我终身难忘,他们就像迎接远方归来的亲人一样,眼中是满满的企盼、欢喜和爱怜。我一路上虽兴奋却忐忑不已的心顿时融化。刚迈进蒙古包,手把肉、奶茶、各种奶制品的香气扑鼻而来,阿爸阿妈早早地就为我们准备好了丰盛的美食,我我们之间虽有语言障碍,但彼此的心却在此刻紧紧地贴在一起。离开父母从千里之外的城市来到草原,我感到并非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而是像回到家里一样。
我们每两位同学分到一户牧民家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阿爸满都拉当时是大队书记,他当年可能还不满50岁,可在岁月风霜的雕蚀下,沟壑纵横的脸,残缺不全的牙让我觉得他就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可他在工作中,生活中那种不惜力气、埋头苦干、任劳任怨的精神头着实令人吃惊:他怎么会有如此的干劲!他最令我感动的是对牧民、对家庭(包括我们两个知青女儿)的关心呵护是那样的细致入微。记得有一次,天出奇的冷,他工作奔波一天回来,还没进门就又不见了人影。天快黑时,他拉了满满一牛车干树枝,边卸车边说:“这就不怕刮大风下大雪了。”见此情景,我心里很是惭愧,当时他最大的儿子也不过15岁,白天还放羊,而我已经22岁了,完全可以胜任这样的活儿了,而阿爸却舍不得让我们去做,他从来都是让我们做一些轻活儿,把最苦最累的活儿留给自己,让我们吃最好的,自己吃剩下的。稍有空闲,就手把手地教我们一些生活劳动的技能,像个父亲一样关心着我们生活中的冷暖,关注着我们的成长。
还记得有一次,刮了一天一夜的白毛风,羊群被风雪吹得跑丢了,半夜发现后我和学妹坚决要求和阿爸一起去找羊,风雪中找了大半夜也没有找到,我当时冻得全身瑟瑟发抖,但看到阿爸毫不退缩的身影,心中不断告诫自己要坚持,小学妹也冻得够呛,哆哆嗦嗦的嘟囔着:“快冻死了。”阿爸听到后立刻送我们回家,他却转身又消失在茫茫的雪夜中。阿爸回来时,天已经大亮了,阳光照射着白雪,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见到阿爸的那一刻,一股暖流瞬间注入了我的心里。
阿妈是一个特别豪爽的人,包里从不缺少她爽朗的笑声。她教会了我们很多草原上的生活技能。阿爸还是一个极具幽默感的人。他年青时入伍,蒙汉兼通。时不时就和我们开玩笑,逗得大家开怀大笑。我们还没大没小的给他起了一个外号:豁牙子。

还有一件事我印象深刻,有一年十月的一天,我和大妹赶牛车去公社买粮,中午时分买好粮准备回家时碰上公社知青的妈妈热情地邀请我们去她家吃饭,饭还没吃完,天就变得阴沉起来,不一会儿飘起了雪花。我们赶紧套车上路。我不停地抽打牛屁股,想让它跑快点,可白毛风说来就来,顿时天昏地暗,我们只能看得见一米远的地方,根本找不到家的方向。我一下子慌乱起来,问小妹妹,她却带着哭腔说:“毕,莫的怪(蒙语:我不知道)。”是呀,她虽然在草原上长大,可毕竟才只有十一岁,怎么能不迷路呢?我只好拼命抽打牛,朝我认为家的方向前进,但牛却完全不听我指挥,我往右拉它,它却偏往左去。我拗不过牛,算了,由它去吧。天地一片混沌,无边的黑暗把我们包裹其中。茫然地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前进,我们不知道那是不是家的方向。我渴望着远方能现出一点光亮,那一定会是一顶蒙古包的灯光,看到它,我们就有救了,但那一丝光亮却始终没有出现。不知过了多久,我们被牛有节奏的步伐摇来晃去,一丝倦意袭来,恍惚中突然听到“咯噔”一声,牛停了下来,任我怎么打都不肯往前再走一步了。这时我听到阿妈那再熟悉不过的笑声,赶紧跳下车。一伸手就摸到了蒙古包的后面,别提当时我们有多惊喜了,原来牛把我们带回了家。当我们说起这一路的经过时,全家人笑得前仰后合。我嗔怪的说:“还笑,一点也不担心我们。”这时阿爸才说:“草原上的牛、马、骆驼都认识家,不是你往反方向拉牛,早回家了。”阿爸总是在劳动实践中教我们一些常识、知识,这一次我不仅涨了知识,还对牛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情愫。
自立门户,接受考验
日子一天天过着,转眼我们来到草原已快一年了,按规定我们即将自立门户,独立面对一切。这次我心中没有了不安和慌乱,有的只是对阿爸阿妈和弟妹们的不舍。
这一年中,阿妈教会了我们熬奶茶,做各种奶豆腐、奶皮子、黄油,煮手把肉;还教会了我们挤奶、剪羊毛、薅羊绒、赶牛车拉水等。阿爸教会我们骑马、放牧、接羊羔、宰羊、砍柴、搬家走浩特。
离家那天,阿爸阿妈就像送我们出嫁一样,按牧民习俗送我们每人一条质量上乘的系蒙古袍的丝腰带,我的那条是带有精美图案的嫩粉色丝带,至今我还保存着,每当看到它就想起了他们。阿爸阿妈、弟弟妹妹们和我们紧紧相拥后我俩纵身上马,奔驰而去,每次回望,都能看到他们仍然站在那里注视着我们渐渐远去。

我们和两位老额吉的缘分也是我毕生难忘的。
有一年冬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冷,为抱团取暖,每天夜里我们两个女生都是和衣而卧。一觉醒来,身上还是没有一丝热气。住在我们附近的一位老额吉看到后,就要我们一定要搬到她的包里去。我们怕给她添麻烦而一再推辞。老额吉嘴里不停念叨着:“胡乐海,胡乐海(蒙语:可怜啊,可怜啊)!”还叫她外孙女帮我们搬家。住到她家那晚,我感觉就像住进了有暖气的家,身心都温暖极了。
老额吉和外孙女两个人住四个哈那(蒙古包四周的木架)的小蒙古包,外面严严实实地裹了四层新毛毡,下边用草坯紧紧压了一圈,完全不透风。我们俩搬进去后有点拥挤,确实给她们增添了诸多不便。是她们的善良和关爱让我们度过了一个温暖如春、其乐融融的寒冬。
另一位老额吉佳佳安巴的蒙古包是我们出远门赶不及回家时落脚的地方,安巴没有丈夫,只有五个孩子,大儿子15、6岁,每天放羊,大女儿也只有14、5岁。除帮母亲打理日常生活外,有时夜里还替母亲看护羊群。最小的儿子才三岁,因生活艰辛,安巴顾不上注意自己的形象,经常是衣冠不整,蓬头垢面。我也曾听到过关于她的一些风言风语,可我一见到她就感觉她是一个既和蔼可亲又热心善良的老额吉。每次到浩特送医送药(我有段时间承担赤脚医生工作)到她家留宿,她都让孩子们到草地上摘野韭菜,宰羊包饺子款待我,她说城里人爱吃扁食,让我很过意不去,却又阻止不了她,只好从命。有时夜里入睡前,她给我讲队里的趣闻轶事,白天就和她赶牛车去沙窝子砍柴,一路上她用浑厚嘹亮的嗓音唱着时而婉转时而高亢的蒙古长调,我常常听得入了迷,几十里的路程转瞬即逝。
我也曾和大妹一起为弟妹们缝制夏天的单衣,有时也教大妹一些汉语,讲一些草原之外的事情。从她们身上我学到了很多很多,蒙语也有了很大进步。
每到知青回城探亲时,牧民们纷纷送上自制的各种奶豆腐。奶皮子、黄油、牛肉干,草原上雨后采来晒干的蘑菇。我记得每次都装满两大布袋,一前一后地搭在肩上,足有二三十斤,每次背回家都要咬牙坚持。这也是草原的父老乡亲对我们、对我们的家人的一份沉甸甸的情谊,为了回报这份情谊,我返回草原时也总是带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带给弟弟妹妹们的书本铅笔,还有调味的固体酱油、干粉条、腐竹等草原上少有的副食品。这又是一曲最动人最真挚的民族团结赞歌。草原上的人们和马有着最亲密无间的关系,除了牧羊犬,马就是牧民们最忠实的伙伴,带他们走遍茫茫大草原,他们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百般疼爱马,舍不得让它们饿着、渴着、累着,看到它们因长途跋涉而大汗淋漓时就十分心疼,赶紧喂它们一些精饲料,不再继续使用它们,让它们充分休息,恢复体力。常见到牧民抚摸着爱马亲吻它们,在牧民的精心呵护下,他们的马屁股上有一条明显的沟,全身马毛油光锃亮,头颅高高扬起,这是马膘肥体壮的标志。为他们的爱马配备漂亮的雕花的马鞍。刚到草原,大队就分给我们知青每人一匹马。我的那匹马是一匹白中夹杂着浅灰毛的杂色马,体型高大。说实话,刚见到它时我并不是很喜欢它,觉得它不够漂亮。知青额尔敦的马全身驼色,四蹄、鬃毛、马尾是黑色的,十分漂亮,人见人爱。

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我的大白马几次让我感动流泪。又是一年的寒冬,那时冬天气温最低可达零下40度,我骑着大白马去放羊,身穿绵羊皮大得勒(皮袍),绵羊皮裤,头戴绵羊皮大帽子,脚蹬九斤重的大毡嘎达(毡制蒙古长靴),加上我120斤(来牧区后体重增加十多斤)的体重,足有150斤。羊群走远了,我准备上马追赶时却总是无法上马,我又急又气,几次折腾下来,累得我筋疲力尽。换别的马早毛了,所幸我的大白马始终站在原地不动,它理解主人的不易而耐心等待着。我在感动之余心中增长了一些信心,稍事休息后铆足了劲,终于上了马,没让羊群走失。
还有一次是草原上一个明媚的春天,我骑着大白马去放牧,羊群边走边吃草。中午时分,阳光照得人身上暖暖的。我和羊群都倦了。羊群走到坡下基本不肯再往前走了,有的还在吃草,有的干脆趴在地上休息。我也下马拉着缰绳坐在草坡上休息,不知不觉困意袭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时突然发现马已离我很远。我急得差点要哭起来,怎么办?我离家少说也有十几里路,没有马,徒步赶一千三百多只羊几乎不可能!无奈之下我只能悄悄朝马后面走去,快走近时,我的心都紧张得快跳出来了,生怕马觉察后跑开,那就连最好的希望也破灭了。大白马不知是有意在等我还是没有察觉,当我走到它身后抓起缰绳时,它还在从容不迫地吃草。牧民曾告诉过我牲畜的感觉是十分灵敏的,我想它不是没有察觉而是有意在等我,它在等着我一起平安回家。还有一年的秋天,我赶着羊群回家的路上,后面一直尾随着两只野狼,每次回头我都能看到它们眼里冷酷的绿光。要不是有大白马和我的爱犬“赛虎”保驾,真不敢想想后果如何,这次又是大白马救了我。
离开草原的几十年间,我常常想起它,就像怀念一位久别的亲人。
大白马高大伟岸、忠诚善良、善解人意,有它的陪伴无论走到哪里我心里都十分的踏实。它懂我比我懂它还要多,它关照我也比我照顾它更多。
梦回草原 祝福草原
之前我因自身原因没有和知青同学一起重回草原,却不知多少次在梦里回到了草原。在芳草萋萋、鲜花遍野的草原上,像当年一样,骑着我心爱的大白马,头顶着蓝天白云,将珍珠般雪白的羊群洒满青青草原。天边总是传来悠扬的牧歌,皑皑白雪覆盖的草原上牧民兄弟策马扬鞭,呼啸而去……
多少次我似乎又见到他们在去浩特开会学习的路上一路欢歌笑语,多少次我似乎又在入冬前和知青同学牧民姐妹身背红柳筐,手握牛粪叉去捡牛粪。每年初雪前都要捡够一冬用的牛粪。这是一种相对轻松却又有成就感的工作,三步之内必有牛粪,所以很快就能捡满一筐,我们就常常比赛,看谁捡得又快又多。

黄昏时分,如血的残阳把天边染得一片通红。牧归的马群五光十色,奔腾着,咆哮着,儿马长长的鬃毛随风飘散,像极了长发飘飘的美少女。生个子马(未经驯服的马)欢蹦乱跳,野性十足。这是一幅最生动,最激荡人心的流动着的百骏图,直教人流连忘返,不忍离去。
不记得是哪一年秋天,草原上突然燃起熊熊烈火。火光就是命令!盟里马上出动上百辆大卡车,载着方圆百里的牧民、知青以最快的速度奔赴火场。一路上绵延数十里的火场烈焰熊熊,就像亲眼见到了《西游记》里的火焰山,在上级领导的指挥下,经过两天一夜的奋战,无情的大火终于被我们扑灭了。回想冲向火海的那一刻,大家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不到最后的胜利绝不下战场!归来时,我看到大家被烧焦了头发、眉毛、胡子,衣服、手、脸被熏得黑乎乎的,只有明亮的双眼流露出会心的微笑。
牧民们盛装出席的草原上最盛大的节日是“那达慕”大会。有力大如牛,体魄强健的搏克手们的摔跤比赛。雄伟、矫健的蒙古骑手们激动人心的赛马,还有美丽的姑娘们的“安代舞”表演。此刻人们完全沉浸在一片五彩缤纷的欢乐海洋中了。
搁笔之前,我要点上一盏心灯,为那些草原上逝去的乡亲祈祷,愿他们在天堂一切安好。祝愿还健在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健康长寿,生活幸福!祝愿草原水草丰美,人畜兴旺,永远吉祥!
一九六八年至一九七三年曾在锡盟西乌旗吉林郭勒公社呼格吉勒图大队下乡插队知青(陈大宁 2021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