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上篇·2网子||文/严苏

作者:严苏

缘是一场最美的相逢。

如果,此缘为文字。这样的相逢是不是更浪漫呢?

何况,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浪漫。

平台1月19日推出《那个自比农民的作家》一文,有读者留言,说自己朗读了严苏老师的长篇小说《古槐》。犁小编有幸,得以一饱耳福,果然颇有乡村田头那株老槐的滋味。征得严苏老师首肯,平台今天继续连载《古槐.上篇2.网子》。

上  篇

2网  子

诵读,你猜呀

农村人起名不讲究,动物、农具、虫子信手拈来,都可以做名字。

网子出生时正逢雨季,大雨白天下,黑夜也下,沟满塘平,遍地流水。那天,父亲在草棚下修补旧鱼网,打算拾掇好到水塘里捞些小鱼小虾吃。正忙着,母亲说她肚子疼,说着就“哎哟”“哎哟”叫唤起来,脸上的冷汗“噼里啪啦”往下滚。父亲当她生啥急病,脸都吓白了,扔下鱼网,披上蓑衣,要出门去请郎中。母亲双手捂在肚子上,说:“别跑啦,孩子闹腾得厉害,怕是要生了。哎哟喂,小兔崽子又踹了我一脚,疼死啦!”父亲改变方向,一头扎进雨中,去村头请接生婆。女人生孩子真是难说,若是生顺了,比母鸡生蛋还顺溜,两腿撇开孩子就下来。这不,父亲刚把接生婆请来,还没进门,孩子已经落地。接生婆见了,拎起两条腿,在嫩屁股上“叭叭”两下,孩子“哇”地哭了。接生婆赶紧给剪刀消毒,然后剪脐带、包扎,转眼收拾停当。该给孩子取名字了。父亲看一眼收拾一半的鱼网说:“就叫网子吧。”

母亲刚生下孩子,身子虚的不行,她少气无力地说:“这名字不好听,重起个吧,啊?”

父亲有点不高兴,说:“啥好听不好听的,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不懂别瞎嚷嚷!”

母亲小声嘀咕:“我就是说说,有好听的不是更好?”

父亲说:“孩子名字要贱,贱了好养!”

话说明白,母亲就懂了,她的头点得像鸡吃谷,说:“你是当家的,你说了算。”说后把孩子往身边搂一搂,她理解,网子,就是网住的意思,就像下河逮鱼,鱼进了网,任它怎么蹦跶,最终还是在网里。这样一想,就觉得这名字不错,叫着上口,听着顺耳。

母亲前面怀过两胎,都是没足月就流产了。这个必须网住,不能有半点闪失。

天随人愿,网子不但网住了,而且还很健康。

日落月出,冬去春来。转眼,网子十岁了。

老话说,十岁八岁狗都嫌。

网子讨嫌不奇怪,他的父母中年得子,把他捧在手心怕吓着,抱在怀里怕热着,事事顺从他、依着他。网子想上树掏鸟窝,父亲忙去搬梯子。网子登梯上树,身子一拱一拱地往上爬,爬到树梢头,晃晃悠悠地站在树杈上,小手轻轻地向鸟窝伸去。父亲眼巴巴地盯着他,只到网子抓住小鸟,又一格一格地下了梯子,悬着的心才放下。网子想下河抓鱼,父亲赶紧拿来鱼网。网子不要,脚一踢甩掉鞋子,徒手走进水里。父亲站在岸边,叫他别往深处去,就在浅水区玩耍。网子不听,偏往河心走。水漫过膝盖,又淹过小鸡,网子没有停下。父亲有点紧张,叫他回来,别往前走。网子把父亲的话当耳旁风,水到胸口处,身子一缩沉进水里。水面出现一个漩涡和一串水花,继而平静下来。父亲半张着嘴,盯着水面看。水面上有细小浪花,不时冒出几个气泡。父亲像在梦里,小声嘀咕:“网子呢,我家网子哪里去啦?”嘀咕完,父亲从梦中惊醒,跺脚道:“糟糕,我家网子不会水啊!”父亲顾不上脱衣裳,纵身扑进水里。父亲水性好,他往深处扎猛子,一次,两次,没找到网子。“网子!网子啊……”父亲丧魂落魄,跌跌爬爬地上了岸,手卷成喇叭筒,对着村子狂呼:“快来人啦!救命啊!我家网子掉河里啦!”听到呼喊,人们纷纷往河边跑。父亲回身正要往水里跳,只听“哗啦”一声响,他抬眼看,见网子仰游在水面,左手一条鱼,右手一条鱼,嘴里还衔着一条鱼。嘴里的鱼想挣脱开,摇头甩尾,尾巴“叭嗒”“叭嗒”打在网子脸颊上。网子非但不嫌疼,还笑。他向父亲游来,手往前伸,让父亲把鱼拿走,意思是还要下水抓鱼。村里人赶到河边,看到眼前一幕,都转忧为喜。网子是人来疯,看到这么多人站在河边,就想展示自己的水性,他一会仰泳,一会狗刨,一会侧游,完了又扎猛子。网子会换气,他能在水下憋半袋烟工夫。受过一次惊吓,父亲有了心理准备,网子在水下憋得越久,他感觉越有脸面。这次网子憋得时间更长,抽烟的人已抽完一袋,第二袋烟又点上了,还不见网子上来。父亲在岸边走来走去。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太阳当头,水面上有光波在跳,看着刺眼。父亲忍不住了,他想下水去,看看到底怎么了。这时只见水面上冒出一串水花,水花翻滚,仿佛船桨搅动一般。水“哗啦”一声响,网子浮出水面。眼尖的人看到,网子怀里抱着什么。“是鱼,一条大鱼!”有人惊呼。这人脑子灵光,话音没落就跳进水中,和网子一道,把大鱼弄上岸来。是一条鲤鱼。鲤鱼离了水,嘴巴一开一合,在岸上不停蹦跳,过一会,就老实不动了。有人回家拿来秤,钩起来一称,三斤八两。妈呀,这孩子比鱼鹰还厉害!

村里人惊奇,父亲也惊奇,他不知网子何时学会游泳,更不知水下功夫是如何练出的。问他,网子笑而不答。其实网子也不知,他这是第一次下水,也是第一次抓鱼。

就是说,网子这身本事是天生的,也可以说,是母亲给他的。

网子第一次抓鱼是夏天,从那往后,他看到水就想下去。网子会抓鱼,他家的饭桌上就比别人家丰富。人家吃的是萝卜咸菜,他家隔三差五能吃上一次鱼。做鱼时,鱼香从锅里飘出,随着风,在村子里飘荡,引来成群的猫和狗,也引来馋嘴的孩子。

转眼进入冬季。冬天气温低,日头跟没睡醒似的,发出的光也无精打采没有热度,西北风一吹,水面就结冰。别人家的孩子大都待在家里,有出门玩耍的也是躲在背风朝阳处,鼻子吸溜吸溜的,两串鼻涕像两条虫,探头探脑地往外钻。游戏不是滚小球,就是掼纸包,耍一会就把手拢到袖筒里,焐热了再玩耍。网子不怕冷,他怕父母不让他抓鱼,就和小伙伴滚小球,待父母放松警惕,他收起小球,悄悄溜走。网子钻进树丛,用树林作掩护,一路向南。南边有水塘,村里人吃水都去那里挑。走出树林,网子回头,见无人注意他,猫腰下了水塘。他把棉衣和鞋子脱下,用土坷垃把冰打破,一步步走进水里。说来奇怪,人怕冷,鱼也怕冷,网子刚下水,有鱼游过来,到他的腿间取暖。网子的腿被鱼钻得痒痒的,他伸手抓,鱼挺老实,抓到手里一动不动,很舒服的样子。又有鱼游过来,网子把手里的鱼扔上岸,重新抓,是条大的,两只手才抓住。到吃饭时辰,母亲亮开嗓子喊:“网子啊,吃饭啦!”喊了几声无人应,母亲就到他玩耍的地方找。几个孩子都在,就少网子。母亲问坠子:“网子呢,我家网子哪里去啦?”大虫擤出一泡鼻涕,抢着说:“你家网子啊,早溜啦,自己玩耍去啦!”母子连心,母亲一想就知道网子去了哪里,她来不及回家,超近道跑向水塘。果然不出所料,网子真的在这里。西北风呼呼吹,风哨子呜呜响。母亲打个寒颤,她冲到水边,失声叫道:“冻死人了,赶快上来!”网子正在兴头上,感觉不到冷。他对母亲咧嘴一笑,说:“妈,你回家去吧,我一会就回。”说着猫下腰去。母亲看到岸上的鱼,没有高兴,她的脸冷得像冰块,说:“快上来,再不上来我就把鱼全部扔回水里!”网子害怕了,忙说:“妈,别扔,我这就上来!”说着爬上岸来。母亲帮他穿上棉农,用柳条把鱼穿起,像押解犯人,拎着他的耳朵回到家。父亲见了,脸气得铁青,说:“功不抵过!”说后把网子拉过来,扒下裤子,抡起巴掌一顿痛打。网子打记事起就没被打过,今天这是第一次。他喊母亲,想叫母亲救他。母亲不理会,听到网子杀猪似的嚎叫,她把身子背过去。父亲打了一会,要他保证不再下水了,才住手。

网子有记性,自被打过,从此没再下水。

转眼,网子十六岁了。

十六岁是成人,早婚的已分灶吃饭,独立过日子。网子不行,他啥也不会,长这么大,田没下过,家务活没做过,整天东游西逛,晃膀子玩,天塌地陷不关他事。

说来奇怪,母亲生下网子后,连生几个都没能养活,这样一来,网子就成了寿星的脑袋——宝贝疙瘩。父母把他当成掌上明珠,有好吃的都进了他的嘴。网子像禾苗得到甘霖滋润,长得腿粗胳膊壮,一身蛮力。网子有劲无处使,就玩石磙。石磙是打场用的,用完闲置在场边,日晒夜露,无人问津。网子无事,晃悠到场上,见石磙睡在地上,伸手掀一下,不想石磙动了。网子不信自己有这么大的力,又掀一下,石磙真的动了。网子心里笑一下,想这个石疙瘩只有牛才拉得动,而他也能叫它动,就是说他的力和牛不相上下。这样想着,网子向手心吐一口唾沫,搓几下,双手齐上,猛一发力,石磙竟然站立起来。网子激动啊,他看看自己的手,手完好无损。网子把手攥成拳头,捶一下石磙,笑说:“笨家伙,不服气是吧?”一次成功,让网子信心大增,他接着把石磙放倒,掀起;再放倒,再掀起,反复多次。网子气喘如牛,实在是累了。他坐在石磙上休息,直到太阳爬上头顶才回家。

中午,网子感到小肚子有胀痛感,当是着凉了,想吃过饭疼痛就会消失。不想饭后疼得更重,肚子下面坠坠的,像坠着重物。网子推开碗,弓着腰跑进睡房,脱下裤子看,天啦!卵子像吹了气似的又红又肿,用手捏一下,钻心疼。网子害怕了,他想自己的卵子一定得啥怪病。网子是男人,他清楚卵子对一个男人的重要——卵子是男人的根,鸡巴是根上长出的树。树根相连,根生病了,树就会死掉。一个男人没有根,没有树,这个男人就不是男人,而是二姨子。想到这里,网子被吓哭了。母亲耳尖,听到网子在睡房里抽搭,跑进来看究竟。网子见是母亲,把身子背过去,手捂在裆处,不让看。母亲喊来父亲,父亲看后脸都吓白了,问:“你没下田干活,卵子怎么掉下来的?”

网子哭丧着脸说:“我也不知道。”

父亲疑惑道:“你上午和谁在一起,说我听听?”

网子说:“就我一个人。”

“干啥了?”

网子前后一想,老实回答:“在场上玩石磙。”

“……玩石磙?那东西不是玻璃球,也不是纸包,有啥好玩的?”父亲感到不可理解。

网子说:“我让石磙翻跟头,把它掀起放下,放下又掀起。”

父亲听后松了一口气,说:“是疝气下来了,歇几天就会上去的。别怕啊!”

网子迷迷瞪瞪的,问父亲:“疝气是啥,它咋会掉下来呢?”

父亲说:“疝气就是小肠气。你掀石磙出了过头力,它就下来了。记住,石疙瘩玩不得!”

网子点头答道:“嗯,记住了。”

父亲走出睡房,去菜园里掐一把茴香。又从笆斗里捧出一捧豆子,用水泡,泡开了和母亲磨豆浆,做豆腐。豆腐做出来,与茴香一道煮,不放油盐。这是一味治疝气的药,吃一次就见效,重者吃两次三次就能痊愈,很灵的。父亲有亲身体验。那时他还年轻,麦收时推车子累下的。人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其实疝气更疼,父亲记得,那时他疼得直不起腰,身子弓得像虾米。也就吃了两次茴香煮豆腐,疝气就不疼,再后来就上去了。

是药就难吃。茴香煮豆腐有很浓的药味,寡淡无味,难以下咽。母亲怕网子滑头,看着他吃,直到碗里滴水不剩,才放过他。

吃了两次,网子感觉肚子不再胀痛,摸摸卵子,卵子不疼了,也小了。网子嘴上没说,心里挺佩服父亲的。他牢记父亲的话,从此不再玩石磙。

不玩石磙不代表网子就不闯祸了。这年底,网子与人打赌,把家里养的一头半大猪赔出去,人家才饶了他。

事情是这样的。

腊月二十八这一天,网子吃过母亲做的腊八粥就去集上看热闹。再过两天就是大年三十,赶集的人特别多。有卖牲口的,有买东西的,也有专门到集上玩耍的。卖牲口的,想用牲口换点零花钱,过年了花钱的地方多,割块肉买条鱼要钱,去油坊榨油要付手工钱,请私塾先生写对联买红纸要钱,买炮仗买糖果等等都离不开钱……买完东西,如果口袋里还有余钱,打二两老酒喝喝当然更好。缺钱寸步难行,没钱一事无成。

卖牲口的。牲口是自己喂养的,彼此处出感情,就想卖个好价钱,有人问,先夸牲口再要价。买者并不还价,笑眯眯地走开去。眼见日头往高爬,卖者有点心急,再有人问,要价就比先前低。真正成交,双方还要有几轮拉锯战。

买东西的,买啥不买啥那是盘算好的。当然了,盘算好也不能轻易下手,要货比三家,拣便宜的买。庄户人口袋里的钱来之不易,是平常从牙缝里一点一滴省下的,用时要慎之又慎,当花则花,能省则省。今年过去还有明年,岁月不老,时光永在。口袋有钱,遇事不慌。

集上人挤人,网子被人拥着走,从东到西,又由西到东,最后被人流裹挟着往北而行。网子随波逐流,一路看景,他看到唱戏的,还看到耍猴的。唱戏的不希罕,东街西街都有,耍猴的还是第一次见。网子驻足,想看看猴子都有啥本领。人流不停地冲撞过来,网子成了一块礁石。这是力与力在较量,网子侧过身,想减少阻力,不想耍猴那边像炸窝,人群哄地往外冲,河水决堤似的,网子的双脚离开地面,人漂浮起来,快速向后退去。网子伸长脖子往场子里看,只见小猴一边敲锣,一边绕场跑动。这是打场子,一场好戏即将开始。网子还看到小猴穿着红肚兜,小丑似的挤眉弄眼,跑到哪里,那里的人就往后退缩。圈子在放大,锣声还在“当当”响。网子离场子愈来愈远,只看到一群后脑勺,别的看不见。网子猛然用力,挥胳膊蹬腿,终于落回地面。他想找条缝隙返回去,驴推磨似的转圈圈,实在无隙可乘。“去你妈的!”网子骂一声,跟着人流往北走。北街卖的全是好吃的,除了鸡鱼肉蛋,还有茶馓油条。茶馓做得精细,团起来如同女人头上的鬏,一盘一盘地放在货架上,看着诱人。茶馓属于奢侈品,是产妇吃食,买者不是产妇家人,就是看望产妇的挚友近亲。油条在热油里浮着,师傅用筷子不停翻动,刚才还是细细的一条,眨眼就炸开了,颜色由嫩白变成浅黄,又变成深黄。师傅赶紧搛起,立在丝篓里沥油。油是素油,香味一阵阵向外飘,闻着令人馋涎欲滴。网子所在位置正是下风口,这里是闻香最佳处。网子闭上眼睛,鼻子不停翕动,他被油香熏醉了。网子记得一次发高烧,父亲背他到集上瞧郎中。抓过药后,父亲带他来北街吃过一回油条。日子隔得久远,网子已忘记油条是啥味道。平常在家,有一口好吃的父母都省给他。那些好吃的也就是稀饭锅里的一个面疙瘩,或是稀饭底子,与油条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网子像梦游,他的脚在慢慢向前移,与油锅近在咫尺。面案师傅怕网子碰翻热油,损失一锅油事小,烫伤人事大,于是拦下网子,说:“快停下,你是干啥的?”网子停下,吧嗒两下嘴,又舔了舔嘴唇。师傅明白了,这个人是馋鬼,想吃他的油条,生气道:“到别处耍去,别挡了我的生意!”网子长这么大,还没人和他这样说过话,他生气了,铁塔似的站着,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师傅在集市上混迹多年,见过的人多,对付馋鬼,他有的是办法。师傅问:“你叫什么?”

网子答:“网子!”

“府上哪里?”

“小孟庄!”

师傅又问:“令尊是谁?”

网子又答:“孟有财!”

弄清楚这个,师傅想引他上钩,于是问:“想吃油条吗?”

网子摸摸口袋,说:“想吃……不过我没有带钱。”

师傅说:“没钱没关系。今天你要是吃下我说的数,我分文不收!”

网子不信有这等好事,说:“你是骗我吧?”

师傅“嘁”地一声,不屑道:“山不转水转,为几根油条骗你,值得着吗?”

网子信了,他伸长脖子问:“你的数是多少?”

师傅卖关子,有意吊他胃口:“不说了,说了你也吃不下!”

网子较劲道:“你说,再多我也吃得下!”

师傅见此,叉开五指,说:“这个数!”

网子问:“5根?”

师傅更正说:“加个零!”

网子问:“此话当真?”

师傅拍胸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网子想刚才幸好没看到耍猴,若是看了就不会碰上这等好事,人真是祸福相依,有失必有得啊!想着就动起手来。师傅一把拦下他,说:“我是有条件的!”

“啥条件?”网子已急不可耐。

师傅说:“吃不下,你付我双倍钱。敢赌吗?”

网子拿出掀石磙的劲头,往手心吐口唾沫,摩拳擦掌道:“赌!”说着又要动手。

师傅又伸手阻拦,说:“慢!”

网子不满道:“别婆婆妈妈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师傅说:“你当我的油条是西北风刮来的?”说后拿来纸和笔,“口说无凭,立下字据再吃不迟!”

网子说:“立就立,有啥了不起的!”

立下字据,按了手印,师傅才放手让网子吃。网子吃油条如同鸭子吃蚯蚓,油条到嘴,吸溜一声,“吧嗒”几声就下了肚,10根油条转眼不见了。师傅做了几十年生意,从没见过这么吃法的。丝篓里一共30根油条,师傅准备上午卖的。网子吃得贼快,风卷残云一般。丝篓眼见要空,师傅紧张起来,脸上的冷汗一粒粒往外冒,他怕输给网子。他是生意人,鸡飞蛋打的事不能做。师傅开始做手脚,再炸油条,有意把面剂切大一些,炸出的油条比先前大出许多。网子浑然不觉,但吃下40根后,速度明显变慢。店外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看客,比戏场里的人还多。有为网子叫好的,见网子吃下一根,就报一下数,要网子加油;也有站在师傅一边的,看网子吃下一根,就“哟”地喊一嗓子,喝倒彩。丝篓里只剩最后一根了,师傅的脸阴得难看,先前的笑容不见踪影,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案板前,两眼死死地盯着网子看,网子的嘴巴蠕动一下,他的心就跟着抖一下;网子的嘴停顿下来,他就希望网子就此打住,向他认输——那样,他就赢了。网子嘴里的油条又不见了,手伸向丝篓,抓起最后一根。吃下这根,网子就是赢家。网子把油条往嘴里送,送了两次才到嘴边。很静,看热闹的人把目光转向师傅。师傅像一尊泥塑,他清楚结果是什么。油条少去半根,另半根叼在网子嘴上。网子直着脖子,合上眼睛像是睡着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齐聚在半根油条上。网子感觉到了,嘴巴蠕动起来。油条在变短,再变短,终于不见了。细心人看出,最后半根油条网子没有吃进肚里,还含在口中。但围观者顾不上这个,全场发出欢呼声,都为网子叫好。网子坐在油锅前,此刻已站立不起。有人拉他,网子借力起来,只听“嘣”的一声,裤带断了。人群让出一条道,网子提着裤子向外挪动,像个醉汉踏上回家的路。

摇晃到半道,网子还是吐了,吐出的油条喂饱了两只野狗。好事者把消息报告给师傅,师傅拿上字据,拉上证人找上门来。愿赌服输,欠账还钱。网子父亲拿不出100根油条钱,他在院子里转悠半天,一跺脚,把圈里那头半大猪牵出来抵账,事情才了结。

按说不赔也是可以的,网子吃下油条就是赢家,没咽下去那半根可以不算,吐掉就更不能算了。父亲站在自家立场上这样想,但最后还是选择赔偿,他的理由是:油条是网子吃下的,人家的东西是汗水换来,不是大风刮来的,更不是天上掉下的,凭啥不给钱?这么说就与师傅的意见一致起来。

事情过去几十年,发生在网子身上的几件事被传出多个版本,只有老辈人知道哪个版本是真的,哪个版本被搀水放大。

孟三宝比网子年长几岁,辈份也比他高,他曾用烟袋锅点过网子,说:“整个小孟庄,就数你网子故事多!”

网子闻后慌慌站起,对孟三宝拱手道:“我少不更事,请先生多多原谅。”

孟三宝“呵呵”一笑,又用烟袋锅点他,说:“瞧你紧张的。传闻多好啊,说明我们小孟庄藏龙卧虎,能人多啊!”

孟三宝说的是真话,网子踏实了,后退一步,又坐到树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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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严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有小说、散文作品300余万字。现居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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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槐·上篇||文/严苏;诵/徐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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