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季节,淮扬人都在马不停蹄地吃
苦夏毫不意外地降临了。六月的华南,食物只能围绕着「消暑」二字打转,起先还较为新鲜,夏季水果隆重登场,各色的荔枝、杨梅、葡萄......裹进酱油里,点在冰品上,花样繁多,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肚里那座「五脏庙」到底关不住想家的虫了。它就得闹啊,就嚷,就开始抡拳向我的脾胃咣咣拍门。砰,砰砰,一颗心在潮热的雨夜里难安,馋得我躺在床上在脑中输入关键字「吃」后检索回忆,进行一些味觉体验的招魂。
我的家乡在淮安。一年吃计始于春,这一句当写进江淮人的传家小册子里。如果说早春气候多变而飘忽,叫寻常人难以捕捉,那我们这些受淮水恩惠长大的人才真正是春江里先下水的鸭子,寒风中欲上的河豚 —— 每年正月才过,野地里看着都还是秃黄干燥一片,那些会吃的就已经在怀里揣上缠裹塑料袋的小铁锹在水边探头探脑逡巡。春天已经来了,人们心里有数。野菜是等不得的呀,尤其是荠菜,这种鲜嫩清爽的野菜只在它年幼时保有最充足的风味,得时不我待地吃,马不停蹄地吃,未雨绸缪地吃,绞尽脑汁地包进精美小烧卖和饺子里吃,要是等到温暖春风全面拂照大地,荠菜的白色小花也已经开到踏青的人的膝盖头了,自然也就老得无甚吃头。
四五月份,荠菜就开花结籽,不能再吃了。© healthline.com
居住在没有食用野菜习惯的地区的人们,常常难以理解我们对于这种时令吃食的执着。但春天不就是适合吃一切口感生动有别于寻常的东西吗!嫩笋、松尖、香椿、荠菜、马兰头、各种花朵......它们的植物感好强,和普通蔬菜绝不相同,嚼着充满春天雀跃的力道,你甚至可以想到它在风中吹拂的样子,毕竟初生的家伙总是嫩的甜的,脆韧多汁,是造化的恩物。
错过新鲜荠菜也不是十分要紧的事,好在清明雨水接踵而来,这算是江淮人每年食物的历书上第一个要紧的节点,它宣告春天正式而隆重的降临。
春到人间万物鲜啊,早春雨水就像是兜头浇在一锅浮沉人间上的一调羹甜醋,帮助激发食材更多香气,新韭和江水溪流受用一雨,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变得多汁起来。这会儿最快活的事情又变成了提着篮子逛清早的码头和菜场。往往是如丝小雨软绵绵飘飞的早上,人人拧着身子歪着龙头蛇行,胳膊贴着胳膊,车铃连着车铃,但江水和拥挤并不会搅乱这里的秩序,毕竟好东西就随处敞在身边不是吗?
南方雨雾重,初夏的油菜已在结籽。
绿的韭菜、苋菜、芦蒿、新莴笋、嫩蚕豆,白的荸荠、小河虾,红的水萝卜,杂青色的螺蛳、河蚌......走着走着,冷不防会有一只手伸到你眼前来,那是一只老人的手,虎口蜕皮,钳住个白铝皮钵子,钵子盛新鲜小河虾,里头篦掉了水,实实在在露出许多肥厚的灰白腹部,晶晶莹莹坦在雨里,最面上一层的虾子脾气也最犟,迎面赶去接漫天雨针,不停弓背,高高跃起又落下,须尾相扣,啪嗒啪嗒,到这时一切就已经尽在不言中了,卖虾人不用推销一个字,逛街人就会喜不自胜地买下。
吃法当然也不必费神去想,在这里,鲜东西自有鲜东西来配。河蚌必要协同新莴苣并春节时遗留下来的腌咸肉片调成一锅顶鲜美的好汤,丝滑完成餐桌上从冬到春的交接。螺蛳则剪掉屁股,用干辣椒和酱油浓浓地炒一盘,或者挑出螺蛳米来炒韭菜,鲜鲜嫩嫩清清爽爽,小河虾下盐水,清白有回甘,这几样都是便宜好味的小菜,你应当采用嗑瓜子的态度,慢慢地配点酒来吃,在细雨微风中闲坐一下午,这已是在春天里虚度时光的顶配了。
春韭与螺肉,两味至鲜合炒是淮扬人的家常菜。© sohu.com
这是一年之中淮扬人家厨房里最曼妙的时刻,海量赏味期限极短的食材从四面八方涌向人们的灶台,再不通调味的人也会晓得,新鲜马兰头焯水切末后再拌上香干,只用裹点香油和盐糖粒儿就非常好吃了。只是春天易逝,盎然生机带来的失序狂态很快将在夏天得到有效镇压,我们攀在各类动植物上搞采摘、什么都想吃一吃尝一尝的一对上肢也终于冷静下来,缓缓回到鼠标电脑等各类生产工具前继续进行社会化的工作,等待来年春天召唤我们,重新五体投地,食草嚼花。
但要知道,时令性食材的断档并不意味着我们要退回到乏味的食单上守成,先不提中秋的大闸蟹,食物的疆域是那样广袤,四季常在的好东西可以说是俯拾皆是了。
江南的菜市场,一切都是细腻的、新鲜的、富有生命力的。
譬如说鸭子。近年来网络上常常能看到类似的戏言,说什么「没有一只鸭子能够活着游出秦淮河」,实际上这范围还可以划得再大些,江淮流域许多城市都有吃盐水鸭和烤鸭的习惯,如果非要说他们的吃鸭热情远不及南京人张口闭口「斩只鸭子赖」来得积极,那在我的家乡小县,人们对鸭血粉丝的喜爱一定是第一流的。
不同于南京城连锁店里普遍的清汤粉丝,苏北小县街头巷尾摊贩供应给食客的,多是清红鸭汤,各家之间又有自己压箱底的吊汤秘法作出口味上的区隔,下了班的人们往往共行一段就要在路口分开,爱吃茴香底的得拐弯向北边去,吃微辣浓汤的则一路畅行直往西边儿去了。
这些鸭血粉丝摊点多兼卖炸物,和做笋肉锅贴、萝卜丝墩子、龙虎斗烧饼的老板们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起支撑起傍晚 5 点钟以后的苏北县城生活,折叠桌支起来就许多许多年再也没有挪过窝,老到见证过我辈父母们的约会,天然一派月老祠,2021 年的夏天仍然在营业,生意兴隆,寿比南山。
鸭血粉丝汤的辣油是一家店的灵魂。© sohu.com
黄昏是好的呀,它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意味着松绑,因此吊在晚风中昏黄的白炽灯泡也是好的。鮟鱇鱼在深海中用微光诱捕鱼虾,小吃摊老板也同理,疲乏的人被晚间灯光和香气牵引,泅过人潮坐在鸭血粉丝小摊前,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了 20 多年。首先一碗鸭杂粉丝汤是要的,绿豆芽和卤鸭肠堆在滚烫红薯粉丝上,焙得甜脆,胃口好的还要叫一碗炸物,素鸡和面粉肠炸焦脆,烫包菜浸在卤水里,蘸甜酱,吃得人绝倒。这一餐好吃的呀,香、鲜,舌头的八卦阵,肠胃的落凤坡,游子深夜难眠时捋不掉的金箍。我是被淮河攥在手心里的孙猴儿。
早餐战场则是面点的天下。淮扬人喜爱在早晨进用一些面食,以为养胃。除了行色匆匆在路边买些麻团、粢饭、鸡蛋饼就走的赶路人吃法外,又有一派愿意早起坐在店里慢慢享用的,比如去吃饺面。
饺面上一定要撒上大量的胡椒面。© myzaker.com
饺面,实际上就是半碗阳春面半碗小馄饨,类似的形式在其他地区也有叫云吞面的。本县最受欢迎的仍然是个老店,不大,一爿窄门脸,门口一张长条大木桌,几排敞口白瓷碗摆满,横刀立马拦住睡眼惺忪的往来食客,碗底清一色都是浅浅一汪酱油融着薄盐胡椒面,所有人点了单后都得候在这张大木桌旁边,等厨娘挨个给瓷碗点了汤后才可以自己端着面碗进店寻座。
汤是猪油酱油红汤底,饺是薄皮精肉小馄饨,翠绿葱花被竹筷稍一拨开就有滚热胡椒香气如排闼青山追着人面而来,嗅着这一口才是真的醒了。也有清早起来就选择吃干拌光面的,滋味甚足,但层次不够,常常是吃到一半就咂着嘴再追加一只油津津的煎蛋。
要添蛋,得唤厨子,厨子也好认,就是端着一只平底铁锅满屋子闲庭信步那人,他好像餐馆里的出租车司机,采取的是招手即停的服务模式,你在空中高高扬起一只手:「来个蛋!」头也不用抬一下,就会有一只滋滋作响的荷包蛋从天而降落到碗中。我喜欢把蛋埋在碗底,等一鼓作气食至尾声时,还能有一枚浸足汤汁的荷包蛋给肠胃美一美缝。
在淮扬,黄鳝被称为长鱼。© sohu.com
这是简朴而日常的早点吃法,也有稍精奢的,就得上长鱼面馆去了。长鱼是黄鳝在淮扬一带的土称,肉质鲜美,四季供应不断,又方便料理,吃起来花样也多,因此广受欢迎。以长鱼为轴心,延展出去的面条品种有好几样,红汤长鱼面、清汤鲳鱼面、虾爆鳝面、长鱼盖浇面,花样多、价格稍高,因此吃这种面也就不用着赶早市,面馆往往一开就是一整天,三餐皆有供应。不急吃面,先尝一口汤,炸过的鳝鱼骨熬出浓白一碗,鲜美粘嘴,再吃一筷子长鱼浇头,滑嫩爽口,充盈胡椒香气。是了,又是胡椒,本地馆子爱用胡椒做汤底,据传是受明清时期本地盐商作派影响,以使用这种曾经珍贵的海外香料为崇,好凸显出用餐者的富庶来。
这样浮游着吃过四季,转眼已是年尾,远在外乡的人收到爸爸清晨来信:天寒凉得歹呢(凉得很呢),早上出门看,霜下得很白了,走路都有些滑趟。不过家里乌青菜打了霜,正是好吃的时候呢,雪甜。你那里,没有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