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迹 | 夏莹:那些有关“春节”的 ,即将消失的记忆。
“每一次对记忆的重述,
都是对当下的一种批判”
前言
我的上一辈人总是说,过了十五才算过完年。于是在十五之前将这个有关春节的小文呈上来,应该仍然算是应景之作。其实这篇小文从年三十开始,陆陆续续写了三五稿,因为过于平淡的节日气氛,让我产生了对现代性的强烈批判。其中的几稿里,难免有些剑拔弩张的批判话语,看起来总觉得不太符合过年的气氛,索性全部删除了。
如今留下的是一段干巴巴的青春记忆,对于我而言,却是温馨的,同时也是我对现代中国中残留下的仪式化的春节所能采取的唯一的批判方式。终于明白了当年浪漫主义思潮与启蒙运动同时产生的原因。在一个新时代改天换日的时候,总是让一代人,感觉到了一种“断裂”。

有的人欣然接受,变成了乐观的进步主义者,而有些人,如我,一边享受着它的便捷,一边却仍忍不住怀念那个“不那么方便”的时代,于是就变成悲观的浪漫主义者。而后者总是既有社会的“批判者”。
啰嗦这么多,只是希望各位读到这篇小文的人,能不仅仅将其作为一种私人的回忆,而能理解我对于“当下”种种略带矫情的“批判”。
那些有关“春节”的,即将消失的记忆
文 | 夏莹
生于70年代的我们在小的时候,都曾高喊过“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终生”的口号。当时在我的脑海中所闪现的是在高楼大厦,电灯电话的繁华场景中一张张美丽的笑脸。这场景就如80年代出国热中,那些已经奔赴了美国之后的人们口中描述的曼哈顿。
如今曼哈顿依然如“旧”,实现了现代化的中国却在外表上比曼哈顿还要更富有“现代气息”。只是当时的我们从未意识到,现代化的实现不仅意味着改天换地的“新世界”,同时还意味着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谓的“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将烟消云散”。
-曼哈顿
2018年的春节,进入了现代中国之后的我们又一个刚刚过去了的“中国新年”。这个依赖于中国独特节气来确定的中国的“新年”被称之为春节,当然意味着一种春天的到来,然而由于今年例外的严冬,因此虽然春节“延迟”到了2月中旬,“立春”过后两周,北方的人们依然要裹着厚厚的羽绒走在大街上。对于我来说,原本对于春节的最后一点想象也随之消失了。
春节,对于传统中国百姓而言,非同小可。它不是一天,它是几个月的期盼,并伴随着一系列颇有仪式感的行为。在我的记忆中,进了“腊月”以来,零星的鞭炮声就成为了萧瑟的冬日生活的调味品。虽然胆子很小,从来不敢亲手放鞭炮的我,却也总是不可遏制与胆子颇大的姐姐一起跑到楼下去,为这部鞭炮奏鸣曲,奏响一两个音符。1980年代到90年代的鞭炮并没有特别的花样,最初连小小烟花都买不起,也从没有见过可以自己燃放的礼花。我们所有的不过是长得如同“排骨”一般的100响,或者200响的红色爆竹。提前一个月,家里会逐渐买来一些预备着,而我们则总是闹着向父母索要一两挂来,解开将这些爆竹编织起来的绳子,将100响的鞭炮拆解成100个红色的、带着芯子的小鞭,放在一个小布包里,带着一根点着了香,下楼来,在马路边的花坛上,将小鞭放在花坛围栏之上,一个个点燃,在点燃的一瞬间,迅速跑开,在不远处听着它炸裂的声音,随之产生了一股说不出的喜悦。
我因为胆子小,从来不去做“点炮手”,也常常被姐姐嘲笑为“胆小鬼”,但却非常乐意躲在远处看着鞭炮炸裂开的样子。鞭炮放一阵,我们还会将一个小鞭掰开来,但又不掰断,让其中的火药略略显露出来,然后用香点燃这些火药粉,这些火药粉就如同烟花一般冒出一点绚烂的火花。我们将这种放鞭炮的方法叫做“呲花”(其实并不知是哪个字,只能用同音字来替代)。每一次下楼放鞭炮的活动往往终止于两个节点:妈妈从五楼上喊我们回家吃饭;我们拿下来用来点鞭炮的香,燃尽了。

-圍爐/良根-
小时候,每次读到鲁迅先生的《祝福》,虽然也因为语文老师的谆谆教导,对祥林嫂的悲剧性命运产生了些许同情,但不知为什么,鲁迅先生对于鲁镇上的“祝福”的描写,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年以后仍然记忆犹新:
“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鲁迅:《祝福》)
今天想来,这段平实的语言所给予我的深刻印象,正在于它所描述的与我所生活的年代中的“忙年”有着诸多的类似。当时虽然我所在城市已经算是一个开始发展起来的中性都市,但“忙年”的风俗却持续了多年。腊月二十三,所谓的“小年”,距离春节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这对于半大不大的孩子来说,是一个苦日子。在这一天,全家人要进行大扫除。父母如果不得不去上班,那么在家放寒假的孩子就一定要担负部分工作,例如擦玻璃,简单的做个清扫,以便父母回来能进一步精雕细刻的打扫,虽然在这一天总是会累一点,但晚上可能会有好吃的,因为是小年,或者会吃到不太经常吃到的饺子,或者会吃到为了准备过年而开始蒸煮的鸡鸭鱼肉。从“小年”开始,每一天,家里都会有一个“忙年”的主题,或者进一步清扫,或者开始蒸馒头,蒸肉,打酥锅,因为还未能放假,所以父母会在吃完晚饭之后开始做过年的吃食,于是屋里每一天都弥漫着诱人的肉香,并且一做就是一晚。而作为孩子的我们总是睡得比较早,于是,在过年的这段时间,我总是觉得自己伴着蒸煮的香味入睡,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睡得香”。

-大扫除/良根-
过了小年以后,父母会找出一天来带着全家人去逛街,那个时候,并没有什么shopping-mall,可以有吃有喝的玩一天。一个区内最大的商店被称之为“贸易楼”,大约也就三层高,所买的东西无非就是吃的和穿的。并无其他。而所谓的商业街上也只是一家家的小服装店,当时还有所谓的“倒爷”这类人,他们会将从上海、广州的服装贩卖到北方来。而过年的时候,全家人最适合去的却是全城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因为在这一天内,我们需要为每一个人,从爸爸、妈妈到我与姐姐都买到一套新衣服。带着这种近乎强制性的任务,全家人如同打仗一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有时候甚至不得不分开行动。因为过了这一天,可能并没有其他时间出来集中逛了,所以也没有太多的时间供每个人特别的挑剔与尝试。大约看着还好,经过集体投票,这个要买的人就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一天下来,全家人自然是“一定”要买到各自的衣服。从毛衣到裤子,然后是外套。当然还要看当年的经济状况,或者每个人会减少一件或者父母放弃购买。但无论如何,那一天,我和姐姐是一定会买到一些崭新的衣服。这些衣服拿回家以后会规规矩矩的叠放在衣柜里。等待着大年初一的到来。而我却有的时候不时去打开衣橱看上两眼,带着欣喜与期待,想象着自己穿上它的样子。
2000年以前,从年二十八、二十九开始,大街上就已经没有买菜的,这种情况大约要持续到初八以后,所以可想而知,为了过年里一个礼拜的正常饮食,家里需要储备大量的食材,各色蔬菜瓜果,每一天都不得不去做各色采购的父母,每一天回来都累得气喘吁吁。我们虽然没有太多力气,也要去帮着搬上一两件。
终于,终于,等待着,等待着,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大年三十的那一天,全家人也要早起,需要准备一些香烛,在家用毛笔写上几个排位,遥祭一下,然后全家开始做最后的整理,而后沐浴,洗去忙年所带来的一身灰尘,油星以及疲惫。下午,父母开始准备年夜饭。菜的数量总是与6和8有关,并且无论如何都要有一条鱼。意味着“年年有余”的意思。包饺子,是大年三十的一种富有仪式化的行为,因为可以将全家人聚集起来,一边聊天,一边干活,颇有趣味。

-年夜饭-
黄昏时分,鞭炮声越来越响亮而密集,年味也随之越来越浓郁了。当然,到了8点钟以后,鞭炮声会戛然而止,因为,对于我这代人而言,颇有意味与传统,并同样富有仪式感的“春晚”就此拉开序幕。从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春晚,无疑是现代中国给予古老中国最大的一份厚礼。围坐电视前看春晚几乎与吃饺子、放鞭炮一样,成为现代中国人必备的一个春节项目。并且春晚的节目以及由春晚所引发的话题也至少要延续到正月十五,才能逐渐散去。伴随着一曲《难忘今宵》,12点钟的钟声敲起,鞭炮齐鸣。浓郁的年味也随之达到了顶峰。我们欢呼雀跃着,将一挂最长的鞭炮挂在窗外,一边捂着耳朵,一边看着窗外爆裂开的火光。没有人感到恐惧,满心满耳充斥着的只有莫名的兴奋。
记忆中的大年初一总是阴沉着天,略带一点寒意,却又已经不用再裹着帽子围巾了。快1点才刚躺下的我们,总是会被早上4,5点的鞭炮声再一次叫醒。北方的风俗中,早饭前总是要放一挂鞭炮,预设着开门红。并且隐隐地似乎有一种比拼,邻里之间看看究竟谁起的更早,似乎就成为了勤勉之家的典范,所以大家都挣着一个比一个早地去放出自己的鞭炮,告诉周围的人,我们已经起来啦。
睁开眼的我们总是兴奋的,新衣服终于要穿上身来,在还未进入数码时代的那个年代里,珍贵的胶卷,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可以肆意浪费一些,拍照成为了大年初一,我们家里的一个必备项目。大家各自“花枝招展”一番,也互相揶揄嘲弄一番,吃完早饭。初一的饺子一定要是素饺子,意图着一年能够素素静静得度过,而年三十的饺子却一定要是肉的,这是一年辛劳给自己的一个总结和犒劳。意味着一年来的五谷丰登……
随后,拜年的人就上门了,而我们也追随着自己各自的同伴出门拜年了。爸爸、妈妈、姐姐与我各奔西东的出去拜年。大约到了午饭时间基本上就要回来了,因为街道之上,所有的商铺大门紧闭,没有地方逛街,也没有地方吃饭,大家见个面也不过是各自寒暄一番,聊聊昨天的春晚,谈谈今天的天气,反而是什么话也说不了,因为一句“过年好”,自然将所有有关生活和工作的是是非非都抛在脑后了。
慢慢的,慢慢的,我们都有了电话,于是“串门拜年”变成了“电话拜年”,慢慢的,慢慢的,我们都有了短信与微信,于是“电话拜年”变成了“短信拜年”;而随着微信表情的丰富,拜年也不过是一种变向的“斗图”;慢慢的,慢慢的,我们即便在过年的时候也很难彼此见个面。慢慢的,慢慢的,庞大的城市拆迁,将原来的街坊打散,将熟悉的朋友分割在城市的两端;慢慢的,慢慢的,这两端的距离,哪怕原本只有20分钟,却觉得需要跨越千山万水。
说着“慢慢的”,回头看来,也才不过十五六年的时间。而就在这十五六年间,春节,对于我而言,却除了“回家”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含义。鞭炮在全国各地全面禁止了。新衣服每一天都可以买,肉却已经完全不想吃了,商店全年无休,家里人也无需再做任何“忙年”的储备。卫生却是要打扫的,却也多半雇人来做了。至于春晚,已经从追捧,到谩骂,时至今日已经被集体漠视。当我发现已经没有必要对它说任何的话的时候,我们对于春晚的批判才算达到了最为深刻的那一部分。因为它如同所有春节的其他风俗一样,内容已“烟消云散”,留下的是固化的“形式”而已。
......
形式化的春节,最终会有两个结果:其一,它被淡化为日常生活的一个阶段。其二,它会变成为一种信仰,如同西方世俗化了宗教,借助于每一个时间点,完成一些仪式化的行为,从而成为凝聚人群的一种方式,成为人们社交的一个场合。
姐姐的孩子荷荷,今年15岁了,告诉我,她最喜欢在春节的时候去逛超市,我问为什么,她说,喜欢听超市商场中回荡着的年年都在播放的“恭喜发财”和“新年快乐”的歌曲,“感觉”,很喜庆……
“每一次对记忆的重述,
都是对当下的一种批判”

激进阵线联萌
-jijiinzhenxian-
文:夏莹
排版:朴正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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