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肖尔访谈录(1)
拿着“米老鼠相机”的斯蒂芬·肖尔
年少成名的斯蒂芬·肖尔(Stephen Shore)已是当下最具影响力的摄影师之一,尤以其在20世纪70年代初为彩色摄影的兴起所起到的关键作用而被大家认可。他总是不断前行,从不停滞于某一种风格(相机、画幅、彩色等),并将每一张照片视作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也正因此,在过去的55年间,无论他是用彩色还是黑白拍摄、使用大画幅相机或是Instagram,这些实践足以奠定其地位。
本篇访谈选自苏珊·朗格(Susanne Lange)文集,她是一名策展人、摄影写作者,由其编著的《贝歇夫妇:作品与生活》已成为研究贝歇夫妇的最权威资料。以下访谈的内容也将围绕贝歇夫妇、埃德·鲁沙等与肖尔自身的摄影创作而展开。
《零件变差》(Part Variation),1969年
与斯蒂芬·肖尔的一次对谈
文 / 苏珊·朗格 斯蒂芬·肖尔
苏珊·朗格:1994年,在你的明斯特展览图录中,收录了一篇海因茨·利斯布罗克(Heinz Liesbrock)与贝歇夫妇(Bernd and Hilla Becher)的一场语言诙谐、内容翔实的谈话。谈话中,海茵茨询问贝歇夫妇对你作品的看法以及你在当代摄影史中的角色。
这次谈话说明了贝歇夫妇非常欣赏并敬重你的作品。比如,你对待特定城市场景的方式既属于典型的美国式,又定义了一段特殊的时期。在数月或几年之后,这些地方恐会面目全非。
贝恩德·贝歇比较了你的作品与身处巴黎的尤金·阿杰(Eugène Atget)的作品。于是,出现了一条清晰的联系:在这一主题已几乎不再流行的时代,是什么激励着贝歇夫妇开始记录无名的工业建筑。你认为自己身处这一传统之中吗?贝歇夫妇的作品是否对你产生过特殊的影响?
斯蒂芬·肖尔:毋庸置疑,我的作品根植于尤金·阿杰与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的传统。
很多年前,我被《哈姆雷特》(Hamlet)中的一句台词触动。一群演员来到赫尔辛格城堡,哈姆雷特给他们上表演课。课上,他告诉他们,表演的目的“仿佛是给自然照一面镜子,给德行看一看自己的面貌,给荒唐看一看自己的姿态,给时代和社会看一看自己的形象和印记。”现在,摄影或许不像戏剧那样娴熟地表达美德与戏谑,但它可以“给时代和社会看一看自己的形象和印记。”自20世纪70年代开始创作以来,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心头。
早在1970年,我第一次看见贝歇夫妇的作品,当时,威顿鲍恩(Wittenborn)出版了美国版《无名雕塑》(Anonyme Skulpturen)。这本书的时间可能更早。我记得书中有储油罐照片的图录。我翻遍了书房,还是没能找到。后来想起,它是在英国出版。贝歇夫妇与埃德·鲁沙(Ed Ruscha,1967/1968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作品)影响了我的思考。
苏珊·朗格:你的作品与埃德·鲁沙之间的联系十分明显。据我所知,贝歇夫妇十分重视他的早期作品,比如《26个加油站》(Twenty-six Gasoline Stations,1963年)、《日落大道上的每栋建筑》(Every Building on the Sunset Strip,1966年)以及《洛杉矶的34个停车场》(Thirty-four Parking Lots in Los Angeles,1967年)。
《标准加油站》(Standard Gasstation),1963年
他以最纯粹的方式记录日常生活、(艺术圈中)的非主流主题,并创作了在当时产生巨大影响的清单式作品。然而,对比贝歇夫妇的作品,鲁沙更多地将图像当作一种证明其观念或方法的手段。在你看来,两者之间的共同之处在哪?鲁沙与贝歇夫妇作品的哪些方面对你尤为重要?
斯蒂芬·肖尔:鲁沙的作品可能在艺术圈的某些方面产生了刺激,但对于我和我的朋友,他的画册更像一种娱乐。当时,我对创作系列作品乐此不疲。在此之前的三年,我在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的工厂工作。此外,约翰·科普兰斯(John Coplans)的画册《系列图像》(Serial Imagery,1968年)令我难忘。
你刚刚说过,贝歇夫妇与鲁沙十分相似,均以系列的形式创作。他们的作品以智性为基础。他们观察日常生活以及被人忽视的建筑景观。而且,他们选择了无表情(deadpan)方式以避免“艺术的”影响。贝歇夫妇的作品以简明、严谨、精确的方式呈现其自主性。对于鲁沙,他的作品呈现临时性。它们是日常世界的日常照片(其中一些甚至并不由他拍摄)。此外,贝歇夫妇的作品在清晰中流露优雅。在这一方面,鲁沙的图像可能与当时的“观念”艺术家、 “大地”艺术家[理查德·朗(Richard Long)、丹尼斯·奥本海姆(Dennis Oppenheim)、彼得·哈特金森(Peter Hutchinson)、道格拉斯·许布勒(Douglas Huebler)等]相关。他们用照片记录自己的作品。通常,他们的照片风格“呆板”、视觉上刻意模糊。我认为,这种“呆板”的内在原因在于,他们认为照片并不是艺术作品,它仅仅是真正作品——一个想法或是一个大地作品——的如实记录。
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曾经写道,自然状态只是另一种姿态。相似地,视觉上的散漫是另一种风格。鲁沙的图像关涉日常照片(比如,人们透过房地产中介的窗户看到的照片)。
贝歇夫妇与鲁沙作品的另一个区别是,鲁沙并不要求我们观察或者重估加油站、公寓以及停车场的美学价值。当我看贝歇夫妇的作品时,我会在结构中发现一种新的美感。我察觉了风格、时代与文化的差异。并且,这一理解被分类学式的呈现进一步强化。
20世纪60年代末,我对创作观念结构的照片产生了兴趣。与此同时,也考虑视觉上的清晰性,甚至视觉上的诗意。
苏珊·朗格:谈及“观念”与“大地”艺术家,我们无法避开罗伯特·史密森(Robert Smithson)。1968年,他和贝歇夫妇一起住在鲁尔区,并参观了考迪娅煤矿区(Concordia colliery)以及奥伯豪森(Oberhausen)的古特霍夫努格冶炼厂(Gutehoffnungshütte)。他在这里做了一份调查[见罗伯特·史密森,展览图录,《摄影》(Photowork),洛杉矶市博物馆,1993年]。
在一组道格拉斯·许布勒的肖像系列[《可变件 #101》(Variable Piece #101),1973年)]中,贝恩德·贝歇以角色扮演的形式出现。每一张快照均以不同的面部表情呈现,以配合许布勒设置的角色。比如,一名警察或者一名罪犯。后来,照片被重新编号,贝歇重拟标题。
《可变件 #101》
回到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你开始拍摄彩色照片。同时,你也开始以一种摄影日记的形式记录美国之旅中的日常点滴。你将这一系列命名为《美国表象》(American Surfaces,1972年)。除了诗性的特征,书名是否表达你对摄影和美国的一些看法?
斯蒂芬·肖尔:是的。这是在1972年纽约市光线画廊(Light Gallery)展出项目的名字。我认为,摄影首先解决事物的表面。照片(“直接”照片)可能暗含更多,但是,我们只能看见表面。阿拉伯谚语有云:“表象是通往真实的桥梁。”
苏珊·朗格:你是一位同时研究摄影史及其媒介潜力与作用的艺术家。众所周知,在这一领域,你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教师。在你看来,贝歇夫妇的作品在艺术史与摄影史扮演着什么角色?它在你的教学中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吗?你的学生又是如何看待?它有影响你的摄影方式吗?
斯蒂芬·肖尔:在巴德学院(Bard College),我们的教室有一个小型图书馆(学院的大型图书馆摄影书可谓汗牛充栋)。教室图书包括《框架房屋》(Framework Houses)与《水塔》(Water Towers)。我经常把它们当作教学参考书。我的学生多为18岁至22岁以及刚开始艺术家的工作。他们会有许多偏见。多数人认为,单一物体的照片是“摄影式”观看的结果。贝歇夫妇的作品会帮助他们打破这些偏见。他们逐渐认识到,有必要思考整组作品。他们发现,作品可以出于某种目的。
20世纪70年代早期,我与希拉·贝歇在纽约有过一次交流,这次交谈让我明白,我的意图就是我的作品。她建议我穿越美国,但只拍下主要的街道。我认为这并不正确。她的建议让我发现,我并不追求一份街道(或加油站、郊区房屋、商场等)的研究报告,而是寻找典型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