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佳作推荐」房光|莜麦谣

作者简介

房光,1959年3月生,山西灵丘人。1980年代初开始学习写作,先后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发表小说、散文、随笔类作品多篇。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协全委会委员。

莜麦谣

(主编推荐:这篇小说是房光老师的成名作,发表于上世纪90年代,其小说浓郁的晋北生活气息,鲜活的地方语言,生动的人物形象,独特的塞上风情,构成一幅浑然一体的风情画面。虽然小说描写的生活已经很遥远,但今天读来依然不失其艺术魅力。)

莜麦,亦称“裸燕麦”,禾本科,一年生草本,秆直立丛生,叶舌透明膜质,叶片扁平而软,圆锥花序,外稃有芒或无芒,内稃短且具纤毛,成熟时籽粒与稃分离,子实供食用或作饲料,茎叶可作青饲或干草。我国西北、华北等地均有栽培。

谣,徒歌曰谣。

                                          ——题解

“钱,多……多少?”

爹颤出这句话,手抖着在山羊皮袄上摩挲。黑沉沉的灯影里,庆丰觉得爹的手分外醒目,骨节、青筋、虚皮,一齐瑟瑟地抖着,屋子里响起老茧磨擦皮袄的沙啦沙啦的响声。白茬子皮袄是旧了,皮板子已磨得像一张麻纸,毛绒掉了许多,没掉处也只留下些短短的毛茬儿,明显地挡不住风寒了。庆丰不只一次听爹念叨过想缝一领新皮袄, 也听爹常常抱怨羊皮一天比一天贵, 想说服爹拿出几个钱来的信心,就不那么足了。他逐项粗略地计算了一下,对爹说:

“也不算多,满打满算,有千数来块就够了。”

娘似乎感觉到今天的气氛不像往常,古怪地伸长脖子,看他,看爹,努力辨别着二人的口形,看样子也想加入这场事关重大的讨论。呆钝的傻相有点可怜。
盛了一碗莜面糊糊,爹长长地吸溜了一口。娘把今天的糊糊做出了水平,不稠不稀,莜麦面浓重的香味和特有的滑溜劲儿,喝起来十分恋口,爹托着碗喝下了大半,才记起夹菜,六棱棍筷子探过糊糊盆,伸到庆丰的前面。蔓菁腌菜呈黑红色,看见了嘴里就生了盐水,咸咸的。那黑红色随同胳膊弯弯的影子一扫,爹的嘴里就嚼出铡青草时那种响声。响声持续着,仿佛那腌菜的味儿一时半晌根本品不够。庆丰看了爹一眼,露水般的几颗汗珠顺着爹脸上的皱纹漫漫滑行,亮晶晶的如泪。其时爹又专注地含着碗边吸溜了一口,庆丰的食欲刹时强烈了。
娘及时地给他递了一-碗。
他照着爹的样子吸溜了一口,咽下一股快感、兴奋和满足。他的心情莫名地爽朗了。想到,爹有爹的顾虑,怕是怨自己没把话说清呢。自己的想法是满能靠得住,实施起来又不是太复杂,要是能赶到新莜麦下来之前把事情办成,三乡五里哪个人的钱都会往咱手里流。就那千二八百块的投资?一个腊月满能转回来,肯定能转回来,再往后就盈利了,这没问题。而那意义,是远比几个钱大得多的呀!他想给爹把道理再点明一点。
“他妈的!”爹操着直棒棒的莜麦腔,咒了一句,火爆爆的。
娘和他都吓了一跳。
“二牲口他妈的本事大?我让他休回这个家!像话不像话?八分钱个信也不给来啦,回来老子非和他算总账不可!”
咬牙切齿骂得真狠。庆丰明白了,原来爹并非在专心致志地吃喝,还一直琢磨着钱的事。他断定,是钱,让爹想起二哥来了。他意识到,爹手里的钱,是钳子也休想夹出来的,当下也就生气了:穿那破皮袄,活该!皮子再贵又咋啦?包了那么多地,三几年啦莜麦溢收,价格又涨得贵,手里攥着钱硬是不花嘛!这糊糊再好喝,能比得上面条吃着香?不会和老侉子换点白面吗?想着,他竟恨起那小小的莜麦粒儿来,恨那小小的莜麦粒儿磨出碾出的莜麦面,又韧又硬的莜麦面喂养出的山里人,咋就是这么副性子?
月亮上来了,从窗口进了正方形的清辉,刀切斧裁了似的有棱有角,墙根大瓮的鼓肚子镀了锌般地发亮,昏暗的煤油灯愈发又昏又暗了。爹吸溜吸溜地把一大碗莜面糊糊飞快地喝净,伸出黑色的舌头熟练地舔碗,苍老的身影变了形投映到墙上。庆丰盯着墙上那黑呼呼的剪影,想到,爹舔碗的习惯,怕是一辈子都改不掉了.……门敞着,门外比家里明亮得多,夜风中飘进即将成熟的莜麦那特有的气息,淡淡地诱人。他出了家门。
“早点睡哇,”爹的声音带了几分铜音。初听是在关心他,分明却是在关心地里的庄稼,“明儿个你起个早,去看看地里的莜麦是不是熟了,估摸快开镰了。”
微凉的夜气中,莜麦味儿是很突出了。零乱地散在山坡脚下的人家都亮着灯,村外有人铲场,割了莜麦码垛子、打场都得地方,精巴人下手准备了。铁锨铲着硬土和草根的锐响使人听了特别痛快。庆丰想,开了镰忙得一泡尿都得憋半天,那时还顾得胡思乱想什么机器呀面呀钱呀的?他立即就恨不得提把镰刀到莜麦地里放放大汗,割乏了,乏得筋软骨酥的,躺在莜麦秸上呼噜呼噜睡他半天,那才真叫痛快呢!他点支烟用力吸了一口,眼前出现了一点亮亮的腥红。
家里,娘在高声地说话。随着耳聋的加重,娘说话的嗓门越来越高了。
“你和庆丰钱呀钱呀的钱啥哩?死都不能让他扎腾钱呀!”
那么高的声音,却像在尽最大的力气压低了说,显然是想瞒过庆丰。
没听爹哼一哼。畜棚里的草驴奔放嘹亮地嚎了一声,四外的山也一模样地嚎了一声。
庆丰用劲吸了一口烟,扔掉。烟头像手术刀一样在朦朦胧胧的月光和清冽的莜麦味儿中划出一条毫不拘谨的红缝儿,不过,片刻就弥合了;村中心的碾坊里,发出碾骨碌在碾盘上滚动的声音,忽隆隆沉重的低音仿佛自地心传出,有股慑人心魄的力量。伴着这低音,有人唱了一声——
半升莜面哎推馍馍,
挨打受气为哥哥呀亲亲……

从铜声铜音的嗓音听出,是村西的光棍独眼在唱。庆丰在脑子里过着碾骨碌悠悠滚动的影子,把那又倔犟又无望的词意嚼了一遍,悱恻苍凉的调子那长长的尾音晃悠着在耳音里荡漾,荡漾了好久。他分不清哪是模糊的月光,哪是模糊的莜麦味儿,哪是那模糊的悠悠调子了。三者融为一体,满满荡荡地充实着村里的人家、村外那一堰叠一堰从山脚一直叠到山头的庄稼地和条条沟、道道河、座座山梁。荡满了,都荡满了……
汗水顺着发梢叮叮嗒嗒地滴落,越揩越多;双眼被汗水浸得又涩又痛,睁不是,闭也不是;后腰困疼,返过手来狠狠拧了几把,才缓解了些。看看爹,镰刀生风,嚓啦嚓啦割得凶,把他已丢得远远的,趟子里的莜麦秸明亮地耀眼,头更沉沉地昏。庆丰弯腰割着,速度慢了,大半天了呀!他后悔早晨没多吃两块莜面贴饼子。
地头土塄的老蒿丛里探出一双手。拐老六从下堰地纵身上来,喊了一声:“歇歇哇!”
爹的手下意识地摁摁屁股上吊着的烟袋,说:“歇歇就歇歇哇。”
地下湿漉漉地发潮,爹和拐老六利索地各捆好了一个莜麦,坐上去吸烟,吸得又狠又猛。吸不饱,便顾不上说话。
庆丰好一阵才割到头,身子晃晃地站下了。爹看了他一眼,目光里似有隐隐的歉意,看得庆丰心里乱了。
“饥了吧?你总是饥了!”拐老六好在年轻人面前充充高明,口吻里常带有调侃的味儿,他也爱好以长辈的口气训人。“四十里莜面三十里糕,五里的滴猴子饿断腰!后晌,让你娘做点中莜面吃吃!”
中莜面,不掺别的面,也不掺菜的。
“重来!”拐老六看到庆丰也想捆一个莜麦捆子坐,但他捆得不在行。便高喝一声。
“重来,打剪子股!”
庆丰不知啥叫剪子股,故意没问。
爹说:“一把一把的交叉着放。莜麦秸光滑,不打剪子股要流哩。”
“啥都不懂。”拐老六补了一句,“好好儿跟你爹屁股头学哇!没听人说,三年学个手艺人,一辈子学不好个庄稼人嘛!”
他终于也捆好了一捆,提过来,在两位长辈面前坐下了。浓浓的汗腥味儿呛人地飘来。
“嗨!我说,”拐老六圆鼓鼓的鸡蛋眼瞪着庆丰说,“你和我二小女圪鬼的咋说了?今儿个,当着你爹的面,也当着我的面,你给我说个清楚,多会儿办事?”
庆丰的脸刹时红了,脖根胀得老粗。
“去,呆一边好好儿思谋思谋去,待会儿你给个信儿!”
两杆烟锅子重又吱吱地吸起来。
近晌午了,天又明又净又高又远,坐在这半山腰的地里,视野十分开阔。庆丰没去想二小女,却在想,不知有人统计过没有,面前这圆圆的小盆地里,到底有多少座山,多少条沟,多少条河。想想这又是难以统计的。每座山上都凸起数不清的梁,曲曲弯弯凹着数不清的沟,沟沟有水,这怎么统计呢?坐在这山地里,胸襟不由地感到博大深邃,产生出无数汹汹涌涌的想法,想法却又是说不清的,实在是难以说清的。一苗莜麦吸引了他,莜麦透明的叶舌真漂亮。
接着他注意到,日光均均匀匀地酒下,映照着莜麦,成熟的夜麦泛出灿然生辉的银白;深情的秋风轻轻地从莜麦梢头抚过,一串串饱满的莜麦鱼儿欢快地摇,夜麦地如浪潮般起伏,沙啦啦响着仿佛要流去;沟里的溪水太清澈了,清晰地倒映着莜麦的影子,便也银光光的,看上去流得不是水,是莜麦;空气里莜麦特有的味儿浓烈之极,如酒似的醉人……庆丰的身子受了惊般地抖起来,不能自己。
“乏了抽锅烟,赛过活神仙呀!”拐老六叭叭地在鞋底上磕掉烟渣,满足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庆丰,我给你说个谜,看看你猜出猜不出。”
庆丰欠欠身子。他感到屁股下的莜麦秸热乎乎地发烫,难怪人们要用莜麦秸装草褥子呢!他看了拐老六一眼。
拐老六说:“两头尖尖一道壕,屁股上长着一圪堆儿毛。”
庆丰听母亲说过这个谜,他也给别人说过这个谜,回答:“莜麦。”
拐老六似乎有点不乐意,圆鼓鼓的眼睛忽眨了一下,又说:“青杨树,耷拉梢,青羊下了黑羊羔。”
庆丰没有一下子猜出。
爹说:“还是莜麦。是长着的莜麦。” 
    “还算念过高中哩! 念书念到驴肚里去了?”拐老六很像他的老丈人了,训道:“也不思谋思谋, 我一个睁眼瞎子,能说出个啥?翻来倒去,还不是个莜麦!没听人说?咱东北山,有三宝:莜麦、山药、大皮袄嘛!”
拐老六很满足了,黑红脸兴奋得更黑红了。他双手摁着地站起来,左肩高右肩底,仄身站稳,说声:“割哇!”颠踬着迈了一步,跳下塄去了。
爹饱和了歉意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下,沉沉地说:“割哇!不多了,后晌值不得来了。”
沟里,冒上独眼的调子。他那铜声铜音的调子,直唱得冷风嗖嗖地:
半升莜面哎贴饼饼,
十五上守寡咱婶婶呀亲亲……

“像你这个劲儿,”二小女灿烂地笑着,薄薄的红嘴唇润泽鲜嫩。“你办事老这么犹犹豫豫的,没别的,一事无成。”
庆丰不敢再看二小女那薄薄的红嘴唇了。那高高的胸脯也不敢看,小红衬衫里那梨儿般结实的乳房,他知道有多么诱人。眼光便散散地落在二小女的褥单上,褥单要命地白,给人无尽的想象,细看有血的痕迹和一根长长的头发。
她问:“你那磨面坊还办不办啦?”
他说:“想办,爹不给钱。”
“哼!”二小女秀气,却有很不秀气的主意。“你知不知你爹放钱的地方?”
“我娘知道。”
“问问你娘,问清楚。然后……”她狡黠地笑着,竖起两根巧妙的指头,变幻出钳子状。
“偷?”庆丰明白了。
“偷!”
“你……”
“要是我成了你媳妇,我就偷!挣了钱原数归还嘛!”二小女富有弹性的声音脆铃铃地受听。“我们家没一个存货,你知道,收人是不少,可是,让我娘那个吃塌山吃得不剩一个多余。”
娘在外屋里接上话茬儿:“你个死 二女子!再作遢我,我把庆丰撵出去。”
里外三人都响亮地笑。
“说是说,你得抓紧点呀!”二小女轻轻地捶庆丰,女姓香香的肌肤味儿也捶着他。“ 谁让你这么窝囊来!再这样,以后别想亲我了。”
薄薄的红嫩润泽的嘴唇努起来,乌亮的瞳仁里清晰地镶着男人的影子。
“听你的。”庆丰意外地极其痛快。
吻。
吻出咂啜冰棍儿似的响声。
娘像猪似的一头拱进来,愣了片刻,扬声说:“嗬呀,我说不叫哗了。干这个事儿呀,偏偏等我进来的时候干,专让我看哩呀!”
二人弹开了。
“去!”娘吩咐,“叫你大娘来,三疤子把下乡干部的饭派到咱们家啦,我的手艺不行。”
二小女得了开脱,两颊绯红颠颠地跑了。
“大娘”是指庆丰他娘。没别的好吃的,村里招待客人吃莜面,庆丰娘做莜面是全村女人谁都比不了的。
二小女的娘爱惜地瞪了庆丰一眼,到外屋挖面去了。
庆丰想,她这么呆头笨脑,又邋遢,咋给我生下二小女那么个俊人儿来呢。暗自笑着也出了外屋。
二小女搀着娘进来了。鲜灵灵的二小女把娘对比的更衰老了。
二小女娘说:“死二女子你看真点,记得牢点,学学你大娘昨做饭咧!”
东北山这一带的村子里, 以莜麦论贫富, 以莜麦论女人。家里肥的,吃莜馍馍,搓鱼儿,贴饼子,自然是中夜面的;中等人家吃山药丝贴饼子,菜饺子,菜囤子,菜包子,也就是莜面皮儿,包一肚子酸菜;穷户盛一锅水,抓两把面,打一锅稀糊糊喝;哄小孩儿,就妙点儿咸莜麦,装了去吃,也是越嚼越香。至于手艺,说法自然更多了。妙女人能做出种种花样儿,质量也高。如莜馍馍,可在油砖上推,盆边上推,手掌上推。讲究又薄又小,称:小、薄、软、颤、精,反之讥为:黑、大、稀、酥、粘。手艺差的是和一块面吃切片,吃酸菜攥圪蛋,吃拌汤;要不半锅面,几碗水,拿一双筷子绕锅搅,做成搅拿糕;最差的女人和光棍汉,常常是搬一把饸粩床,吱吱地压饸粩蒸了吃。不管做什么饭,烧火时要把气撑匀了,不能快,不能慢,更不敢停手,锅里气一断,蒸熟的饭吃起来又酥又粘,没多少味道了。山里人由此作出严格结论:手艺好的女人勤谨聪明,手艺差的女人又懒又笨,脸盘腰身什么的都是次要。
面已和好,热水面。冷水面是吃粗饭的。
庆丰看娘时, 娘呆钝的傻相不见了,扁扁的胸脯子高高地挺起,袖子也挽高了,黑瘦的胳膊抡得很轻快,一脸庄重和兴奋的神色。娘一生中获得荣耀的是这莜面,无数次中最辉煌的一次就要来临,这使娘的脸上有了些许血色。
大面板置好,娘开始搓饸粩了。二小女挺平静,不屑一顾的样子说明她充其量不过是在欣赏一次与己无关的表演。现时,她们这些小女子不大注重学这手艺了。
噌噌,没看清娘怎样飞快地两手揪下两坨儿面,手贴在板子上轻巧地拈,随着手的移动,手后的面板上出现了十根细如丝线的饸粩,转眼到了面板边上,又均匀齐整地飞速盘回来,转眼又盘过去……
二小女的眼睛瞪得溜圆,美目有点不太美了。
庆丰不只一次见过娘做莜面的情景,倒不觉得多么新奇。
爹把茅坑掏了,浓烈的臭气飘满了一院。爹又把粘稠的大粪铲成一堆,修理得像个大锅一样扣在墙根,和了泥,泥得光光的。庆丰踢踢踏踏从外面回来,一眼就看见了那圆溜溜的粪堆,看见了爹单薄的身子,说:“割了整整一天,咋就不歇歇?要掏,也该让我和爹一块儿掏呀。”
“秋天没闲日子,抽空儿掏了也就算了。你嫩胳膊嫩腿的,不比我还累?”爹的嗓音发干发哑,极需要喝半碗水了。庆丰听了几多怨愤,几多动情。他说:
“秋天忙,咱不会等到收完了秋再掏,冬天没多少干的。”
“你不懂,”爹踢掉烂鞋,蹲在泉眼下面哗哗地洗脚洗手。“种莜麦得使秋大粪,现在掏出来,整整捂它一冬天,粪劲儿才大咧!”
又是莜麦, 让人爱又让人恨的莜麦呀!庆丰的心咚咚地跳起来。想,这山里,莜麦和人的命运紧紧地相连着,谁都别想分开它,分开了它,谁都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活。他本来是想和爹再谈谈钱的事,又不想谈了。他想,等着找个合适点的时机再谈吧 。
爹说:“庆丰,爹……同意了。”
“同意?”
“你不是要钱吗?”
“钱?”
“钱。你把你那磨坊办成吧,办成了,咱村里人就不用推那碾骨碌了,不用转那磨道了。”
庆丰忽地想起,自从他那天黑夜与爹说了钱的事,爹似乎哪个晚上都没有睡安稳。听爹的声音,反而像在求他呢。
月光下,他第一-次注意到, 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他刹时不想办那个磨坊了。连日来,他心里时刻生着爹的气, 怨爹财迷,怨爹不诸事,现在猛觉得,怨错了爹呀。爹手里是攥着钱,可那钱挣得、攒得不易呀!爹有爹的难处,有他的苦衷,钱,那是千数来块钱呀!对于一个种地的农民,那已不是一个小数目,真难为老人家了。小时候多好,吃饱耍饥,没忧没虑的。可是,自己毕竟已不再是孩子了,名符其实地大了。那钱,还是得花的,磨坊不办不行。爹身上有我想不通的地方,爹也未必事事理解我。爹不懂得我还能支持我,我咋能退坡呢?他心里说:爹,我一定把你的钱花在正经地方。我会花得值!
“饭熟了——”娘喊了一声。
爹骂:“你二哥不是个正经东西!等那龟孙儿回来,老子非和他算总账不可!”
他耳音里已经听到磨面机嗡嗡地响了。那嗡嗡声像音乐一样美妙,令他陶醉。他也看见了莜麦面在嗡嗡声里汹汹涌涌地流……他忽地想去……想去亲亲二小女那红润的薄嘴唇。
雾朦朦的月光中,传出独眼那铜声铜音的调子,那么地绝望和痛心:
半升莜面哎捏饺饺,
没叫你肉肉叫嫂嫂呀亲亲……

庆丰听了没觉得绝望和痛心,却不知何故从那调子里毫无联系地听出了警世、喻世、醒世的味儿来。当即想,不能找二小女去玩,不能去。吃罢饭,先得给镇上的同学写封信,托他尽快打问打向主机和附件的具体价格,可能的话,让他找熟人给挑一台磨面机,挑一台碾米机和一台柴油发动机。对了,不知柴油眼下紧张不紧张,也得写上,让他一块儿弄清楚.
老秃看看左右无人,诡谲地对庆丰说:“拐老六的二小女,想和你找对象?”
庆丰说:“我也想和她找哩嘛。”
“你呀,”老秃火烧火燎地说,“你咋不想想哩,一个炕上,还能睡出两样人来,她爹她娘那是啥德行?”
庆丰说:“据我所知,那家人待你可不薄呀!人家哪点儿对不住你?春上种莜麦,是谁给你抓的籽儿?还不是人家老六叔拖着条拐腿给你抓的?这德行我看满高级了!”
老秃有点不自在了,习惯性地摸了摸光头,分辩:“这这,这是为你好呀!你咋不懂好赖哩?那个小母妖精打扮得光屁股露肉的,不就是专为缠磨你?不听老人言,有你干哭没泪的日子哩!”
“别操闲心了,等着吃喜糕吧!”
看出是没一点希望了,老秃后侮不该对庆手说这番话。他背后爱说闲话,给人下渣儿,惹过不少人。事后他想,一个不图,半个不挣,这是浪啥哩?可是,只要有了机会,便就克制不住了。听了庆丰的话,他觉得拐老六好像就藏在什么地方听着,心虚胆怯地叮嘱庆丰:“听不听 由你,我对得住你了,可你要嘴紧点,万万不敢把刚才的话抖露出去,特别是不能让拐老六家里的人知道。”
“太烦人了!” 庆丰用手划了个大圈子,“天底下,我就单单相中那个小母妖精了!我说句大话哇,不管做啥,我看全村人还没有谁能比得了我。我随便做点啥,不比你们强!”
老秃心里翻腾,你小子这几句话嘛……够了,我得抽个空儿对书记三疤子说说。全村人谁都比不了你?你尿不起我?连书记你也尿不起了?但他嘴上却说:“当然,你就是不简单嘛!除了你,谁敢闹腾买电磨子电碾子哩!那二小女可是得……”
“老伯,” 庆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一大家子人,地种的不少,也实在够忙的,快干正经的去吧。”
“你,千万口紧点呀。”
庆丰走了,走得极快。
“口紧点!”
溪水潺湲出后沟和东沟,在两沟的交汇处,合并成一个大砚台似的水潭。水黑幽幽的,水边几条白白胖胖的胳膊洗衣服,坡根的光滑的大石板上贴着花花的内衣外衣,大石板被太阳晒得烫手,衣服贴上去,立即蒸发出美丽的水汽,水汽蓝幽幽地在石板上空缭绕了几圈,便不见了……
三三两两收了工的身影,在沟里疲倦地晃动。
庆丰挽起裤子将双腿泡进水里,温暖的溪水痒痒地摩搔着皮肤,乏困溶解在水里了。他舒服地闭了眼,没了满目莜麦的青灰,透过眼皮,一切都是红澄澄的了, 红色温暖而又热烈。神圣的高贵的红色使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在想,硬是让莜麦的青灰把人们的心慢慢地映冷了,泡木了。谁在这地方呆久了,心都会变冷变木的。爹、三疤叔、独眼、老秃、拐老六,谁不是这样呢?自己不也是这样吗?人,要是在眼前如此的红色里生活,会是轻松的、欢愉的、热烈的吧。
“黑多了,也瘦多了!”拐老六蹲在一旁细细打量着庆丰兑,“唉,黑了瘦了呀!”

他的嘴咧了咧,没发出什么声音,两排牙齿发黄。高考落了榜,洗牙的兴致也落了。

拐老六的声音里,这会儿没有了惯常的调侃或训人的成份,有些动情:

“唉, 看把你累成个啥样子了?秋天割莜麦,这还不算重活儿呀!割莜麦没什么讲究,割倒就算了。”

“咋没讲究?”庆丰说,“带着露水割,莜麦要生芽。”
“对呀,”拐老六有点吃惊,暗忖,这后生也懂个一星半点的了?看来他还算心眼细,也能懂得没露水割莜麦了。但是,若论种庄稼,你敢在我面前多嘴?话音里的训人味儿便又回来了,“就数割庄稼没啥巧艺!春上种,那才叫不易哩。选好种,得拌……”
“拿什么拌?”庆丰似乎有点恶意。
“你是问过去还是问现在?过去是柏油,眼下是白酒。”按拐老六理解,庆丰把种田看得轻了,把他的手艺看得淡了,拿这话来问, 这不明明是奚落人吗?他决定索性把这毛头小伙子镇住算了。“你要知道,莜麦可不比别的作物,莜麦锄时不间苗,是稠是稀,苗儿壮不壮,秋后籽粒饱满不饱满,凭啥?全凭抓籽儿人的两只手。有经验的老把式,抓把土,看看地力大小,看看粪堆儿多少,籽儿好赖,就知道该是抓稠抓稀。好抓籽儿的,一亩地下几升,抓到最后是不多一把也不少一颗。 想想吧,咱村人世代种莜麦,谁不是从小到老地种,真够格儿的有几个?哪一茬子人也不过出个三五个呀!”拐老六种莜麦的手艺在东北山是拔尖的,人骂他的手不是手,简直是爪。他瞥了庆丰一眼,见庆丰听得人神,谈兴越发浓。“莜麦上了场, 讲究更大呀!没听人说过吗,打荞麦赛坐轿,打莜麦足瞎眼。那可不是一般的打场,那得打冻场……”
庆丰知道,早晨担了水泼在场上冻成冰面,冰面上铺了莜麦打,叫打冻场。
“那活儿,岂止是足?链枷打下去,手头的劲儿得侧着使,拧着打。要是正打下去,你力气再大,也只能把莜麦鱼儿打下去。扬场呢?莜麦粒儿轻,麸子又细,不好扬呀!能把莜麦扬清,作个庄稼人就算到家了。这么说哇庆丰,学会收拾莜麦,你就是走遍天下,也没有干不了的农活啦!”
听得庆丰一脸庄严。
“对你说哇,你还没生下来的时候,让你学的,让你干的,都给你准备好啦。你一辈子都学不完,干不尽!”
庆丰好像在看着沟口疲倦的身影,实际上什么也没看到。
“晌午了,回村吧。”
二人默默地向村里走去。坡上,百卉绯绯,几点残叶不知何故仍然挂在树枝上,可怜地抖着。
道边的莜麦码子后,村支书三疤子提着裤腰撒尿。
“拐老六,”三疤子吆喝了一声,听声音像是有事儿。
“叫我,做啥?”拐老六应着。
“谁叫你,”三疤子得意地笑了说,“我是叫裆里的哩!”
“你个疤脸。”
“嘿嘿,”三疤子开心极了,“这还不是跟你学的?这是你发明的呀!”
庆丰极其羡慕这种玩笑,尽管这玩笑开得粗俗了点,可这有什么要紧呢?
碾坊前, 男男女女围住庆丰,都争着询问自己关心的事情,哇拉哇拉的莜麦腔吵成一片,吵得乱极了。庆丰没听人们吵吵些什么,他被碾坊吸引住了。碾坊他是熟悉极了的,砖墙、瓦顶、胡椒眼窗子,那是绝了户的土老财盖的。那砖墙上的砖个儿大泥细,比现在的砖烧得精致,砌得也好,砖块与砖块之间的石灰白线般粗细直溜;房顶上的简瓦横顺成行,缝隙中夹满如烟似雾的黄蒿,那蒿本不该出现在房顶上的;胡椒眼窗子朽得乌黑,木料那光亮的本色早没了。这房子年代久了,想过去定是特气派的……
“嗨,你的电磨子几时安哩呀?”
“就看你个兔子的了!”
“庆丰,听说电磨子磨的面,吃起来不如石磨子打整出的面香?”
“电碾子碾得米不细,不耐熬?”
“再不细再不香, 省了劲儿就行!”
“光省劲儿顶球用,千里居官不就图身和口嘛!”
……碾坊门没了只丢下门框了,看得里面真切。一头毛驴被旧毛巾捂了眼,垂着头不紧不慢地转;一个女人箩面,舒展地摇着双臂和圆屁股,衣襟有节奏地摆动,头发上落满了雪样的面粉;莜麦如水从碾盘立柱中央的木斗流出,忽隆隆的大碾骨碌滚过来,又滚过去……庆丰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就像那木斗里流在碾盘上的莜麦,被忽隆隆地碾碎了,碾成面了……
“你说哇嘛,到底几时安起来?”
“急人,放个响屁吧!”
“电磨子安哪儿呀,安你家院里?”
“你这不是问话, 是放屁!安院里还不如安到你老婆肚皮上!”
“狗日的要当万元户喽!”
“对呀,使唤土老财的大石碾,可是不要钱的。”
“庆丰,听说,咱村要通电啦?”
这句话庆丰听清了,急问:“通电,谁说要通电?”
“谁说?”对方回答,“二小女她娘说的,你丈母娘呗!”
“她咋知道?”
“人家那天管乡里下乡干部的饭,那干部在她家亲口说的,说是很快就要通电啦,要安电灯啦!”
庆丰挤出人群走了。背后,听得人们还在吵吵。
娘给做的饭是莜面贴饼子。焦黄的贴饼子一个连一个从锅圈里完整地剥下。
“庆,庆丰。”爹侧身坐着,老眼灰朦朦地不看他,眼睑杏儿般肿得亮,讷讷着叫了声他的名字,努力说,“爹我思前想后,那笔钱,不……不能给你了。”
听了爹的话,庆丰没感到太意外。
“通了电,村里会安电磨子电碾子的,你那柴油磨面机就吃不开了。我思前想后,我想就不要破费咱的钱了。”
饭拾掇上了炕,爹没吃,点了一锅烟慢慢地吸,辛辣的烟味呛得娘咳嗽起来,喘着缩做一团。庆丰的脑子昏沉沉乱糟糟的,一句都不想说啥,捏起一块贴饼子。
“你不要怨爹,钱总是要花的。你哥和你都大了,娶媳妇需要钱;这房不行了,这还是你爷爷手里盖的,盖新房也得钱;今年冬天,爹想缝一领新皮袄……”爹的头勾到了脯子上,后脖颈上的虚皮绷展了。庆丰看爹的眼睛没看见,那眼神,想来定是很动人的。再开口时,爹的声音大点了:“我抠得攒得再多,俩眼一圪挤,还不是留给你弟兄们……”
话说到这个份上,庆丰连听也几乎没勇气听下去了。他使劲大大地咬了一口硬崩崩的莜面贴饼子,又使劲嚼了几下,咽下去。干巴巴的贴饼子割得嗓子生疼,疼出了两眼生泪。
“那个二王八羔子!”爹的声音突然提高几倍,气愤至极地咒骂,“那二王八羔子除非不回来哇,回来,老子和他算总账!”
咒这一声时,爹一定很痛快。
“听说,你不让庆丰办磨坊了?”拐老六把庆丰爹拦住,二人拉屎般蹲在山根。“以我看,你老哥这一手子,可露得不展气呀!”
“咋了?”
“要我说,”拐老六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他要多少钱,你就给他多少!”
“为、为啥哩?”
“为啥哩?”拐老六观察着对方的神色,以极其关怀的口吻说:“你老哥也太糊涂了!你一天比一天老了,眼看就受不了啦,身边也不留个担水劈柴的人了吗?”
“庆丰不是在吗?”
“对,在着咧。”拐老六一拍膝盖,“眼下他是在身边,不错!可他们那种年轻人,心野得很呀,办事又没个准气儿,说走,还不放了没尾巴的鹰了。走了,还不剩下你老两口啦?有个三灾二病的,谁给你们烧碗热水喝呀?”
“他,他往哪里走?”
“嗨嗨,哪里?”拐老六见目的差不多要达到了,想索性再弄得把稳点。“哪里?哪里不让去呀?眼下这年头,有能耐还出国哩!想想哇,他二哥有处儿去,他咋就没处儿去啦?”
“我我,我不让他办磨坊,又不是让他走呀。”
“就说这嘛,”拐老六显出着急的样子,脸上堆出夸张的苦相。“你事事给他个顺心,还怕留不住哩。你不给他个顺心,他要是嫌别扭了哩?他还给你死心塌地呆在家里抠土吗?不走才怪哩!”
“那……要不还让他办哇?”
    “那是呀,让他办了磨坊,那可就把他牢牢地拴住了!呆个一年半载,把他和二小女的事儿办了,看他还往哪儿走?”
后一句说得在理。庆丰爹听了颇服气:“我再想想再说。”
“听我的话吧!”拐老六说,“你别看他现在瞎闹腾,年轻人嘛,又刚从镇上念书回来,还有那么点俏心眼儿,要是在村里钻过两年,管保他和咱一样,老老实实修理地球。”
庆丰爹走了。
老秃过来了。老秃朝庆丰他爹走去的方向啐了一口:“老六,我跟你说件事儿,不知你听说没?”
“啥事?”
“我知道了这事儿,不说说,心里过意不去呀!要是把你换个人,我是万万不说的。”
“啥事?”
老秃咬牙切齿地说:“庆丰那个灰鬼,勾引咱二小女哩呀,你不会饶了他吧?”
“你说这事该咋办?”拐老六很认真地征求他的意见。
“咋办?”老秃摸了摸光头,咬着下嘴唇想了片刻,眼里冒出杀气。“我看找中机会,或胳膊或腿,废他一件!”
拐老六夸奖:“这主意不赖。”
“哼! 他庆丰算什么玩艺儿,大学没考上,你就认命算了,好好种地怕啥,他偏不,要办什么磨坊,他,要饭连门都寻不着!咱二小女要找了他,还不是跳进火坑里去了?”
“好了老秃,”拐老六也摸了摸他的光头,揶揄:“老秃,咱村除了你,谁来对你老哥说这种知心话呢?赏你支烟吧!”
场上的莜麦垛缝儿里,二小女的红嘴唇鲜艳地一闪, 身影不见了。
庆丰向那藏身影的莜麦垛子走去,走得不快。
垛子后面没有二小女,只有发蜡的杏仁儿味。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在垛子的另一面。他没动身子,退着转过来的二小女掉在他的怀里。
“问你句话。”庆丰轻轻捻着二小女的一根柔软的指头,目波里漾满让女性心跳的意思。二小女像是知道他要说啥,抿紧薄薄的红嘴唇目光散散的。
“那一天,”他的声音很轻,“下乡干部在你们家吃饭,说咱村要通电来?”
“通电?”二小女有点失望,但她对这个话题多少也感点兴趣,“下乡干部在我们家吃饭说是要通电?我没听见,你听见了?”
庆丰盯着她。
她说:“对了,我听见那干部吃了饭说肚子疼。他有胃病,莜面难消化……”
“真没听见?”
“本来就没说嘛!”
庆丰脸上突然充了血,眼里也充了血红得怕人,俄顷又慢慢地散去了。他狠狠心松开了那根柔软的指头,说:“今后,咱俩算了吧。”
“什么?”
“算了吧,我不想见你。”
庆丰连连地摇看头,摇出无限内容。
“一天啦两天啦, 算了?说清楚!”二小女恼了。
庆丰很克制不住了, 硬梆梆地说:“也算我倒运,想不到结交出仇人了。说、清、楚?我的磨坊办不成了!”
“噢……咋回事儿?”二小女的披发荡得很乱。
“你说咋回事?”庆丰火了,“还不是你娘那个老东西,要不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揍死她算我不是人!”
    二小女明白了。她说:“你这人,你这人说话也未免太不科学啦,恶言秽语的多难听。”
庆丰苦笑了笑。
她说:“你太什么了,你要计较俺娘就太没水平了。村里人谁不知道俺娘爱说个没边没沿的话儿。”
“可我……磨坊办不成了呀。”
“慢慢想办法嘛,'算了’顶用啦?这么吧,”二小女给他出主意,“你去问问三疤子叔,看到底有没有这码事儿,就是眼下不通电,要是人家短期内计划通,恐怕那事也还得惦量哩。要是通电没有个着落,想办法补救得啦。事情出了,光生闲气没有用。我的意见是,想干的事情阻力再大也要干成!”
“我去我去。”庆丰觉得事情又有了眉目。他很感激二小女。想,二小女实在有远见,天底下再挑不出比她更可爱的人啦!老秃肯定也明白二小女不错,他给二小女唾臭,只不过是他爱好给人唾臭罢了……
三疤子在自己的小场里起垛子。 村子小,他的书记补贴工资不足二百块。地,是一垄也不敢比别人少种的。他问庆丰:“找我有事?说吧。”手里活儿停了。
“我想问问叔……”从小见了三疤子,庆丰就畏惧。面对那张铁皮似的疤脸,说话就利索不起来。
“说哇!” 三疤子极不耐烦地催促。汗在他的脸上极不顺利地流淌。
“咱村……要通电啦?”
“哼!” 三疤子愤愤然,“你就听村 里那伙烂嘴瞎叨叨哇!”
“人家还说很快要通。”庆丰端详着书记那布满细密红疤的花点子脸,发现怕他根本没多少来由。“唉,”三疤子长叹一声,一屁股蹲下说。“通,那是总有一天要通的,社会在不断地向前发展嘛!话说回来,等你到了我和你爹这么大的岁数,要是能通了,就满不赖了!想想吧,就咱村这个偏僻劲儿,通电,那代价大呀!你可能不知道,三年前咱村就计划修条通镇上的路,光莜麦送出去够两车拉了,那路有影儿吗?想办点事,难呀!”
庆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你的磨面坊有影儿没?”三疤子蹲得更稳当了些,看样子想和他推心置腹地谈谈。
“就为这事儿呢。”庆丰也蹲下了。
书记说:“论文化,你在咱村算头圈儿了,你也挺有志气,办吧! ……完喽,我和你爹他们那一茬子人,就这样啦!”
“唉,……我爹把钱又卡了。”
    “想办点事,难呀!”三疤子叹出一腔感慨,一时就无言了。好久,他沉沉地说,     “庆丰,你了解莜麦吗?”
“莜麦?”
“莜麦的性子。”
“性子,莜麦的性子?”
“对, 莜麦有莜麦的性子!五谷六豆,只有莜麦的性子最有种!”三疤子脸
上密密的疤坑突然变成黑豆般的颜色,“莜麦的性子,四个字:三生三熟!”
“三生三熟?”
“对,三生三熟!”三疤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吐,“种下,要熟了割,一熟;打下了要炒熟了磨面,二熟;面要做成饭蒸熟了吃,三熟。三生三熟呀!”
一股凉气从头流到脚, 庆丰的身子抖起来。
好久三疤子再没说话。
二人沉默着。四周也没有一点声音。静默中,熟悉的铜声铜音的调子在浓浓的莜麦味儿里荡——
半升莜面哎搓鱼鱼,
山背后埋了二姨姨呀亲亲……

亲字的余音好长好长,不灭地在庆丰的脑子里久久盘旋,那令人心碎的词意,让人没力气听下去。庆丰想,三疤子叔讲这莜麦的性子,想来不是无缘无故的吧?
“办成吧,庆丰。”三疤叔沉郁地又开口了,“咱山里人不呆,不傻,不笨,就是咱没生在好地方,投错了胎呀!唉,怨咱投错了胎呀!”
“三叔你看吧,”庆丰顿觉有十足的把握了,“办不成,我一头碰死!”
“钱也够难人的,三叔我在村里管事大半辈子,想过办些事,给咱村里人实实在在地办几件事,唉,都败在钱下啦呀!钱……”他忽然惊叫起来,“哈呀有了, 我给你贷款吧。”
“贷款?庆丰的头轰地一声,眼前冒出无数黑圈儿。他几乎哭了:“贷!”
“贷它!这事信用社是支持的。再说,那里我有熟人,一点问题也没!明天打早我就去,他娘的!”
这天黑夜,庆丰做了一个荒唐的梦。他梦见自己置身在望不断的莜麦地里,茂密的莜麦如茂密的手,撕他、搡他、拧他、打他,浓浓的莜麦味儿结实厚重,憋得他呼息困难,大汗汪洋。他急于挣脱那莜麦,飞快地迅跑,劲儿用尽了再跑不动的时候,还是望呀望不断的青一色的莜麦。最后,他自己变成了一颗莜麦……
“庆丰,去找书记说说好话吧。”家里炒莜麦,半大锅湿莜麦冒出滚滚湿汽,莜麦爆出哔哔叭叭的脆响。爹手执炒莜麦耙子的木柄,连连地搅翻着,浓浓的湿汽中爹惶惶地说,“说说好话,看人家能不能……不计较你。”
“平白无故的, 我找人家说哪门子好话?”庆丰吃力地把淘好的一大笸箩湿莜麦端进家。 他不知爹又圪搅些啥。
“你,”爹生气了,声音发抖,但一点也不宏亮。“你也快二十岁的人了,往后说话办事也有点数数儿!你和书记拧得啥眉?你这是放着蜜不吃,硬去捅蜂窝嘛!”
“咋了?”庆丰被爹叨叨得烦极了。他把娘一把拨拉远,自己呼呼地拉风箱。火太大了,锅里冒出一团黑烟,焦糊味立时塞满一屋,哔哔叭叭的脆响密集地连成一片。
“你说咋了?凭良心说,人家三疤子不长咱也不短咱,你为啥说人家的坏话?人家老秃都和他反映了。我听得真真儿的,人家三疤子说,'让那孙子扎腾哇,他才穿了几天有裆的裤子,我看他能尿几尺高!’你听听这话音儿……”
“我啥也听不出来。”庆丰说,“好多事情,硬是让你们这么圪搅坏了!人家三疤叔要是那么'小耳朵’,还能当一辈子书记?我刚刚还和他在一块儿呆着, 人家提都没提那两句扯淡话,还说帮我贷款哩嘛!”
他本不想对爹说这话,逼急了,也就抖露出来了。
“贷款?””爹意外地吃了一惊。
“帮我贷款办磨坊。”
“不行!”爹没加思索,坚决地阻拦道,“一分钱都不能贷!”
从来没见爹决定问题时有这么果断,庆丰着实吃了一惊。
“你,”爹说,“一分钱也不要贷,还拿咱家的钱办吧!咱家里有钱,还贷啥款?贷款是要利息的!”
他敢肯定,爹绝对不只是考虑那几个利息。
果然,爹又补了一句:“家里有钱,再去贷款,那还让人笑话哩!”
这,恐怕还不是真正原因。那原因,庆丰不想去弄消楚。爹反反复复地真叫人难以琢磨,他也不想去费那个脑子。世界上好多事情要是弄明白了,生活就不丰富了,活着也没大意思了。
这时,有个念头在庆丰脑子里火花似的一闪: 三疤子是不是有意挖个陷阱引诱我往下跳呢?他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焦了!”娘惊叫了一声。
盖着爹的旧皮袄,庆丰半躺在暄软又富有弹性的莜麦秸上,是躺在背风的一面。深秋,山里的风已是极不客气了,场边掉光叶子的老杨树那灰色的枝条抽出尖利的唿哨,最冷处要数鼻子。庆丰知道,镇上还没有这么冷,就数这东北山区冷得早,冷得厉害,特别是这夜里。
“我冷。”二小女鬼鬼地说。
“你冷?”庆丰聪明地意会到了什么,但说,“冷就回家吧。”
“还想一块儿待会儿,你……”二小女忽然发觉受骗了,一头钻进温暖的皮袄襟下,出气粗了,短促了,嗔骂:“你呀不是个正经东西。”
“跟你,还正经得来?”庆丰有气无力地说。他像搂着一团香气四溢的棉花,再无意说一句话。
莜麦秸窸窸窣窣响。
“还冷?”
“你才冷哩。”
莜麦秸窝儿里正孕育着什么。
山道上,有母驴疲倦不堪的召唤,村子里响起驴驹焦渴的嫩嫩的呼应,还有碾坊传出的碾骨碌在碾盘上滚动的低音。皮袄下的庆丰想,那低音定是从这山坡下有了人就开始响了,响了不知多少世纪了。碾道有多长呢?说不清碾道有多么长。反正一代一代的人走到今天还没有走完。
“说点什么吧。””二小女说。
“说点吧。”庆丰说,“先你说。”
“三疤子婶和独眼打架了。”
“为啥??
“占碾子。谁都说自己先占的,争着争着打起来了。”
“真打了?”
“真打了。两个人的衣服都撕破了,三疤婶还把独眼的脸抓破了。”
“完了?”
“完了。该你说了。”
“我也说独眼,他昨天找我念信了。”
“谁给他来的信?”
“环眼。”
环眼是独眼的弟弟,当兵转业在云南,自从走了就没有回来过。他俩谁都记不得环眼是啥模样。
“你猜环眼来信做啥来?”
“我猜不出。”
“他来信让独眼给他寄些莜面去。他说他想莜面。”
“庆丰,我听人说,大城市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还有莜面馆哩?”
“那是真的。”
月眼朦胧,天上一片深色的冷灰。偎在一起也抵挡不住漫天袭来的寒意了;风爪乱舞,树梢抽出的尖利的唿哨,听了就叫人打战。他俩都有了回家睡觉的意思。本是想在一起多待会儿,冻得实在受不了了。
庆丰说:“镇上还没有这么冷。”
“ 我知道。”二小女回答。
两人站起身来,拍打沾在身上的莜麦皮,看那屁股拱出的莜麦秸窝儿,都有点恋恋不舍。冷风撵着他俩向场外走,四条腿都发软,走得不快。
“要不是冷,”二小女说,“咱这地方还大块大块种莜麦吗?听我爹说,咱这冷地方,只有耐寒耐旱的莜麦能成熟,别的作物都是熟不了的。”
庆丰说:“咱这地方的人,也只有吃了莜麦,才能抗得住这山里的冷寒,别的作物劲儿都太小一一这也是我听你爹说的。”
从村里传出的低音忽隆忽隆的,愈来愈响了, 背后臃肿的莜麦垛子隐人灰蒙蒙的夜色中。
自从答应了给他钱,爹就不和他说话了,连一句话也不和他说了。庆丰知道爹心疼钱。他相信,不久爹还会像过去一样和他说话的。
二哥回来了。二哥大字不识一个,带着一身莜麦刺跟镇上的包工队去外头盖大楼, 开口闭口老是“人家外头”,好像他环球旅行回来了,增长了无数见识。有次谈起外边男男女女跳舞,还笨拙地扭了两下屁股。从他出来进去那大大咧咧的表情断定,他腰包里是揣了些钱了。”
二哥说回来帮家里收秋。
“二哥,你回来得太早。”庆丰对他很不友好了,“再迟回个二十来天,才能赶上秋忙。”
二哥清楚,要是再过二十天,连场也打完了。他不好意思了,讷讷着手足无措。那手,似乎还有水泥的颜色。
“二哥,”庆丰一点也不同情他, “你在外面当省长,还是当县长?”
“老三,”二哥结结巴巴说,“你,我不常回来,你这是撵我走哇?”
“随便!”
“唉,”二哥愣了愣,像是明白什么了,谨慎地问。“听说你想办磨坊?办吧,那用不了几个钱,是个小事儿。还缺多少钱?哥支援你。”
庆丰挑衅似的吸了一口烟:“行!你像个当哥的。好,我也不需要太多,你支援上五万块吧。”
二哥头上出了汗:“我不和你犟了。”
“你回来就为和我犟?”庆丰扔了烟头,摆出打架的架式。
“唉,”二哥明显地受了委屈,吸吸鼻子,红了眼圈嗫嚅,“庆丰,你成了大人了,我还当孩子待你哩,唉!”
“扯球淡!”
“算了算了 ,”爹欣赏精彩表演般地嘿嘿笑着说,“算了算了哇!”
庆丰注意起爹来了。 他想起,爹不止一次咒骂过二哥,说回来饶不了他,要和他算总账。看爹那样子,整天对二哥客客气气的像敬神,哪是什么算总账,他现在才明白,爹原来是想念二哥了。
    他摔门出来了。
咋想和二哥斗气了,实在没缘由。他想,哪有时间呆在家里生闲气呢?昨天,镇上的同学来了信,说机器定下了,让他尽早去办理。还得考虑考虑,买上该怎样运回来。村里到镇上不通车,把机器运回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可能得把机器拆开了运。运回来还要有安装的地方。这些,都得去找三疤叔商量商量,有他帮忙,事情就会好办得多。
碾坊那儿,围了一圈人,只隔几道山的河北老侉子真会做生意,刚开了场,就不失时机地来了。腊月正月,不断地会有老侉子来。他们不是来出钱收购莜麦,是带了山里人需要的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兑换。只是这样要算一算,夜麦的价值就很低了,山民们吃亏不小。不过山里人不去算这个账,图个方便省劲儿就不错了。他们还为那些老侉子着想,说老侉子们远天远地来,爬坡下梁的,实在不容易呢。都说,那点小便宜,他们也占得难哩!
人圈那儿,有人感叹:
“莜麦是好东西呀!有了莜麦,吃的穿的花的用的,就全有人送上门来!”
庆丰想,是呀,没有莜麦,就没有老祖,没有父辈,当然也没有我们。想着绕过人圈,钻进石头铺地的小胡同,找三疤子去了。他脚下的大石头,已被无数鞋底磨得光滑溜圆,又挂了一层早霜消融后的潮湿,走时不小心会滑倒。他走得很小心。边想,今冬里,爹的新皮袄不知能不能缝成……
村西头悠悠地传出独眼的调子,还是那么铜声铜音的。那调子虽还悱恻苍凉,终没了那绝望、痛心的味儿了,像在痛苦地祝愿着什么:
半升莜面哎打糊糊,
刮了野鬼你休回头呀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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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龙杯

“年度文学奖”、“季度人气奖”公告

1、本平台决定从2020年4月1日起,设立“年度文学奖”,评选规则如下 :
一、年度文学奖:2020年4月1日——2020年12月31日,凡在本平台发表的文学作品,均可参与评奖。
二、奖项:
1、“年度好小说”1名,奖金1000元。
2、“年度好散文”1名,奖金1000元。
3、“年度好诗歌”1名,奖金1000元。
三、参评要求:
1、“文学奖”所有参评作品,必须为作者原创,由本平台首发,非本平台首发原创作 品,均无资格参与评奖。
2、入选作品要求阅读量达到2000以上,留言50条以上。
3、作品题材不限,拒绝低俗内容,不得违背国家相关法律法规。
4、在阅读量和留言量达到参评标准的基础上,获奖作品须具有较高的文学性和思想性,题材要求新颖、独特,主题要求有一定深度,读者反应良好。
四、本平台每季度公布一次候选作品名单。每季度末阅读量和留言量达到要求的作品,即进入候选名单。
五、颁奖时间:2021年1月15日进入评选阶段,1月20日公布获奖名单,为获奖作者颁发奖金和证书。
六、经评委评定,如无作品符合评奖要求,获奖名额可空缺。
2、本平台决定于2020年4月1日起,设立“季度人气奖”,评选规则如下:
一、2020年4月1日起,凡在本平台发布的原创首发作品,均可参与“人气奖”评选。拒绝非原创首发作品。
二、凡本平台发布作品阅读量达到1000以上,留言量达到50条的作品,均可进入“人气榜”名单。
三、每月公布一次“月度人气榜”名单,统计截止及公布日期,为下月15日。“季度人气榜”统计截止及公布日期,为下季度首月15日。
四、每季度末“人气榜”排名第一,且阅读量达到3000以上,留言量达到100条的作品,获得本“季度人气奖”。
五、“季度人气奖”奖金300元,每季度颁发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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