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1)」李再廷|闰年闰月

作者简介

李再廷,曾用笔名雪浪,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作家班学员,河津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在《当代》《诗刋》《星星诗刋》《青春诗歌》《诗人世界》《山西文学》《黄河》《都市》《野草》《收藏》《书法》等刋发表诗歌小说散文随笔。辞条及诗作收入《中华诗人大辞典》(当代卷)。

闰年闰月

第一章:婚事
1
石头村老二石礅,一大早从炕上爬起,朝窗外望了望,说:怎么鸡还没叫呢?
云彩里的鸡叫声都化成一枚精致的白天,白天精致的如同一枚大洋,大洋就是能买烧饼夹牛肉的银元,银元就是一日三餐,外加一份热炕头的全部光景。这是老二石礅最想要的油水米面日子。
石头村并不是传说中的那样子,它的容貌一点儿也不美,倒是丑成一块垫脚石,让过河的人不去湿掉那双臭如猪粪的脚。
石头村有的是男人。比如石门、石礅、三嘎他们。
石头村里的男人,一个一个都像石头,又比如,石门、石礅、三嘎他们。生来就是让人垫脚的。不然那些如水的女人怎么如鱼似地一个个的溜走呢。
石头村里的石头,一个个都像是白痴:有的是憨劲,缺的是心眼。许多年前是这样;许多年后还是这样。从这里飘去的女人没有一个不说,“石头村只有石头。”
石头村高高低低有些冒失,包括石头缝里长出来的那些青草都有些冒失的秉赋。何况那些比草还贫穷的光棍石头蛋蛋,整日里晒在太阳地里,一个劲地挨晒,晒得石头自己都开始发高烧,说胡话,做恶梦,但就是不松口说自己一个不是。犟啊。比所有的犟驴都犟的石头,就那么白花花,光溜溜,滚烫烫,那么露手露脚地展现着。石头村里的石头把村里的男人都感动得常在夜里伤心地哭:“媳妇你在哪儿?”。
石头村石头多,男人亦多。
石头村水地少,女人亦少。
石头多的原因,就是因为旱地多,满年四季庄稼长不了几粒像样粮食。像样的粮食都嫁到像样的村子里,供养他们的女人和孩子了。
男人多的原因,就是因为石头多,你硬,我比你还硬,你不尿我,我更不尿你,要不就到月光地里摔跤去,石头磕破了脑袋也不赖账。
石头村水地少的原因,就是因为没有水,原先的水都变成了姑娘,一个个嫁给了有水的地方,尤其是水地多,男人少的地方。
女人少的原因,就是因为石头村的男人多,一天到晚,男人就像山坡上放的羊,一个个想占别家女人的便宜,懒的筋骨都断了,绕的舌头都卷成了胶泥片片,邪的却像夜里乱跑的鬼灯,凡是嫁到石头村里的女人,光生男不生女,日光晒断了水的脉气,水的温暖,水的甜蜜,水的光景,水的微笑,水的缠绵。慢慢的水的柔软一点点的被男人和石头剥夺,最后也就剩下了石头样男人,和男人样的石头。
石头村不因为石头多,石头就不生存。
石头村不因为男人多,男人就不生育。
决不是这样。石头村与石头一样的男人,一日三餐照旧,公鸡娶母鸡的事不断,该发生的故事从来就没有少过一天半晌。其结果那些薄收了的麦子被秋天的玉米棒给补了空缺。就好比一天一夜的日头,上高墙的是它,落西山的也是它。男人与石头,无非一对光棍对天说话:“媳妇是天上的云,飘在谁家的炕上就是谁家的人。”
2
石礅不叫石头。石头是老三,石礅是老二,石门是老大,还有老四石粪,老五妹子石窗。
石礅是石头村里长出来的一棵壮苗。石礅壮到什么程度,只有石礅的娘知道。石礅自小放羊出身,山脚下那一棵草被羊吃了,他都记得清。如果你问石礅,羊吃了什么草上膘,他会很快给你说出:“奶奶藤。”你又问什么草羊吃了拉稀,他会很快给你说出:“肥女子。”你又问什么水羊喝了能长出长毛,他很快又给你说出:“贵妃泉。”如果你还想再问关于羊的事情,譬如羊为什么也会感冒,羊为什么会抽疯,羊为什么爱得癣,他就会说:“感冒是缺盐吃。抽疯是着凉后的激动,欠臭鞋底熏。得癣是被春雨淋的效果图。”如果你还想问得更深一些,又如羊为什么发情时不讲原则?羊为什么求爱时也会拐弯抹角?尤其是公羊为什么爱拣漂亮的眉来眼去?石礅会给你说:“球,你问得这些都淡如水,三岁小孩都知道。羊跟人还不是一样的,它们也要给对方索要彩礼,三金一冒烟,手机、电脑,什么的。”如果你再问,羊上不上大学,羊会不会自由恋爱?石礅立马对你说:“羞先人哩,亏你还是个大队干部,羊不上大学怎么懂得计划生育,羊不上大学怎么学会自由恋爱,羊不上大学怎么知道同居不犯法,羊不上大学怎么知道计划经济是箩筐,市场经济是大海……”
然后你会在大笑中,自愧不如地说一番语无伦次的话,一边夸奖石礅,一边掩饰自己的虚伪。明知羊不是人,偏要问一些羊与人生理相一致的事。羊又不是女人,羊的事就连你这位能测会算的村干部都日弄不明白,结果你以嘲弄的口气戏弄石礅。石礅也会在背后骂你这个不如石头的东西:“羊日的东西,没有一点羊性。”
石礅赶着他的羊,满山坡上转游。北山上的娘娘庙,吕仙庙,雷公庙他不知逛过多少次了。但有一点,每过庙门要让他的羊群停下来,跟他跪着磕头,如果有那一只羊不跪下,他就会说:“你驴日的,将来仍像我一样,五十二三的人了也讨不上一房媳妇。罪孽。罪孽。”
石礅,天不亮就赶上他的羊上山了。山上的风光像唐诗,山上的云彩如宋词,山上的羊群都是平平仄仄仄平平,山上的石头与流水比元曲还要有套路:跌打起伏,东捏西扭有品位。山上的青草,山上的树木,山上的五彩鸡都是石门肚里的明清小说:一章一回,有板有眼。
石礅常年累月跟着羊群唱山歌。
石礅唱一首,羊群也跟着唱一首。
石礅唱道:“村长吴恶是豺狼虎豹,穷凶极恶。”
羊群唱道:“村长吴恶是土匪恶霸,绝孙断子。”
石礅唱道:“村长吴恶是寄生虫吸血鬼,千刀万剐也亏。”
羊群唱道:“村长吴恶是王八蛋狐狸精,偷鸡摸狗要炮轰。”
石礅唱道:“村长吴恶,是坏蛋,多占多拿多超生。”
羊群唱道:“村长吴恶,是恶鬼,公报私仇把你往死里逼。”
就这样,石礅和羊群,胡乱唱着,胡乱唱着,不把放羊当回事,不把山坡当回事,自个儿的胡乱地唱着,不把自己当回事地唱着。
羊群也不把自己当回事地胡乱唱着。羊群学着石礅,更不把石门当一回事地胡乱跟着石门唱着。
早晨就这样胡乱地过去了。石礅望了望太阳,打了几个喷嚏,举了几下羊鞭朝石嘴崖走去。羊群也回过头望了望石礅,不由自主地也打了几个喷嚏,朝着石嘴崖浪浪荡荡摇头摆尾地走去。
3
石嘴崖是北山西北角的一座山峰。
石礅赶着羊群,每隔几天都要去那地方照张相,那里的光线很美,此处有流水清泉,松树一个个长得都很雄性,壮烈得让人敬畏。
传说,石嘴崖是七仙女洗澡的地方,那地方的水只能洗不能喝,女人喝了不生育,男人喝了会阳萎。如果不慎被羊群喝了。羊群便会不生不育变成石羊。
传说,石嘴崖的水,女人越洗越漂亮,女人越洗越精灵,花朵见了嫉妒,羊群见了感叹,丑女人见了便会跳河自杀。骂自己的长相是妖魔鬼怪转世的牛魔王。
传说,石嘴崖的水,男人越洗越丑陋,男人越洗越变态,石头见了骂娘,公狗见了洒尿,丑男人见了会鼓掌嘲笑:“狗模人样的东西。”
传说,几辈人之后的几辈之后,石嘴崖还留着一句谒语:非人间水,莫饮。
传说,石嘴崖在太阳落山时,石头变成金子,金子会长出翅膀飞翔歌唱,羊群变成银子,银子会扭动如蛇的腰姿,翠柏变成篝火。百草变成胭脂池。
后来传说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被一场十年九旱的饥荒给饿瘦了。水就越加珍贵。
再后来传说在兵荒马乱的年月,这些如明镜的水,被改朝换代的杀戮者给惊吓地小产过好几次。
再再后来传说的日子,就变成了石礅与羊群的关系了。石礅走到什么地方,就把羊群赶到什么地方。石礅想骂什么,羊群就跟着骂什么。石礅有时诗兴大发的时候,它们也学着石礅吟咏几句。
石礅有一首较著名的诗作《石嘴崖颂》。
他是这样写的:
摘一把八月的红酸枣
为了我的羊群
能喝上你洗过澡的水
让我阳萎也甘心
摘一把八月的红酸枣
献给石嘴崖
为了石头村里的光棍
一群羊换一个媳妇
让我跳崖也甘心
这首诗写完之后,石礅谦虚地对羊群说,你们以后也不要再吃白食了。亏你们还有脸每三天来石嘴崖一趟,亏你们还在石嘴崖的斜坡上写着“石礅的羊群到此一游”等几个狗八叉字,亏你们还是石头村发家致富的好门路。
石礅训完后,羊群哈哈大笑。石礅学着蒲剧里的腔调又说:“笑,笑什么笑,笑我石礅没见过大世面?笑,笑什么笑,笑村长儿媳妇不生娃,笑,村长把石礅的羊随便拉去宰了巴结镇上的官。还是为他儿媳妇下奶专吃石礅羊的羊蹄子,笑村长把石头村的水地卖了,给自个儿子建洋楼。笑村长把国家赔青苗的钱装进自己的腰包。笑村长家养那几条狗没肉吃就哄骗石礅送给他九只肥羊。笑村长想日杆谁就日杆谁。笑村长……笑村长,笑村长个球,把石头村一个个男人都搞成个光棍。”
4
老大石门大清早正替二弟石礅赶着他的羊群正要上路的一会儿,他二弟石礅急切地赶来了。
“大哥,我给你说。”
“石礅,你说啥?”
“村长给我又提亲了。”
“村长给你提亲,莫不是又看上咱的羊吧。”
“不管怎样,你先回去,羊我来放。”
石门把鞭子交给石礅,一句话不说,像个猫似的扭头朝村子走去。石礅像往常一样赶着羊群,背上背着馍袋水壶和草帽,朝着北山那个常跑常熟的地方稀稀啦啦地走去。不一会儿羊群和他,连人带影地消失在山坡上的葱绿中了。
石门在家排队老大。老二石礅,老三石头,老四石粪,老五是个闺女叫石窗。
石门一路上都用那双破烂不堪的胶鞋,踢着路边的碎石块,要不就是一些枯死的蒿草。嘴里独作独念,“村长还不知日什么鬼。”声音很小,连蝇蜢子也听不懂。他知道自己是个啥命,也知道石头村男人的命。譬如他石门已五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女人是什么的面也没见过。要说见过女人是个什么样子,那还是石门跟着他的师傅在南河镇集市的那一晚。他师傅姓王,爱唱蒲剧,最爱演《红灯记》里的李玉和。自他与他那妖精女人离婚后,就一个人以卖老鼠药为生,到处赶集流浪。而石门就跟他也学习卖老鼠药为生。当年他是在师傅的教导之下演叛徒王连举,一演就红,红遍了那几十个自然村。有一次他正在台后卸装,意想不到还挨了戏迷黑五子的打。至于他师傅是怎么离婚的,除了嫌弃师傅穷。爱演李玉和,再就是她背着师傅好上了山东一个铁匠。后来师傅气不过,一下子把自己女人的高鼻梁子给咬掉了。从此师傅就走了自产自销,自主营生的道路了。有天晚上,旅店里来了一个美女子,师傅就受不了诱惑,乘半夜人静之时,偷偷撬开那美女子的房门,计划圆房。谁知那女子被惊吓一跳,便喊一声“快来人哪,房里有贼。”石门正好从厕所小便出来,听到喊声,顺手拿一个扫帚往那美女房间跑去,谁知那女人赤身露体,一下子抱住石门不放。石门吓得再也不敢动弹。后来石门挨了一顿打,派出所罚了300元钱,便不了了之。此后石门再也不跟师傅卖老鼠药了,自个回到家一心一意抱石头种庄稼。
弟弟石礅一晃又一晃都四十出几个头头了。他决心自己攒钱,给弟弟石礅说上一房媳妇。
石礅在二十八岁那年娶了一个甘肃的白毛仙姑,总共花了5000多元。没有领结婚证,就在人贩子的撮合下过到一块了。谁知没有过三个月便被东槐巷光棍大个勾引走了。石礅,石门,石头,石粪弟兄四人,美美把大个打了一顿,把白毛仙姑重新抢了回来。白毛仙姑安稳了不到半年,石礅就被派出所抓去,理由是非法同居,罚欺500元。后来因村长出面,把石礅保出来,石门无奈,把自己大小五十只羊全卖掉,交了非法同居罚款钱。石礅被关押后,白毛仙姑,卖掉家里的油和粮食与坐牢回来的男人回到甘肃老家去了。石门自把羊卖了之后,在石嘴崖上大哭一场。后来石门拿出卖老鼠药攒下的伍拾元钱在集市上另买一只母羊羔,从头来繁殖。他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当晚就从西崖村买回一只母羊,赊回一只公羊,第二天一大早就上山放羊了。谁知这一放就放了个五十出头。
石门风尘仆仆,一进梢门就嗅到了村长一身酒气,还有那很恶臭的饱嗝。
“石门,来抽哥一根阿诗玛。”
“我有旱烟。”
“球,叫你抽阿诗玛你就抽,今个吴哥高兴。”
石门接过村长手里那根充满酒气的阿诗玛。一眼也不看一下村长。火柴头就“轰”地一下照亮了被灶烟熏黑的老屋。
“石门,吴哥今个来,是与你说正事,南村我有一个表妹,今年二十一岁,还没有下嫁,模样挺好,就是隔一年半载地犯一次羊羔疯,对方不图钱,图一个老实肯干的人就行。刚才我与你妈你爹都商量过,如果你愿意,不出半个月就把石礅的婚事办了。当然你得考虑一下,行,你就点头,不行就摇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石门,卷着旱烟,头不抬地想着。村长一连抽了数根阿诗玛。
“吴哥,你说得多少彩礼?”
“不多,5300元一包揽。”
“成。”
“石门兄弟,你也不还个价,真真是个痛快人。”
“我那群羊一个不留,你全赶走咋样。”
“石门,你这不是胡闹,最好还是与石礅商量后,怎么处置还是稳妥些好。”
石礅的婚事就这么一锤子打锣,一锤子定音。他现在没有任何路可走。他想自己五十多岁,老三石头因烧石灰眼睛失明,四弟已作了倒插门,妹妹石窗嫁到宁夏,一年半载连个音信也不见。如果再这么拖下去,石家真要绝子断孙了。身后还有两位八十出头的老爹老娘。光景就指望那群羊了。凭石头村里的石头,凭石头村里的村长酒色之徒,还是凭石头村那几分不够交公粮的薄地……“羊啊,你是上帝派来的,我凭的就是你这乖巧的主啊。”
5
石门怀中藏着的心事有了眉目,自然有些三月桃花盛开的样子,人有些光彩和艳丽,似乎同自己娶媳妇一样,说来就来,说有就有,令他不敢相信。以往不是也有人为他提亲,不是油馍哨子面一吃.第二天完事,白白的张罗一场。媒人的跑腿钱没有少给,好饭没有少吃,结果还不是光棍一条。
石门开始往北山坡上返,他得与他弟弟石礅合计合计,要办就办得好一点,让石头村的众乡亲热闹一场。人一辈子能娶几回媳妇。媳妇又不是石头,想啥时摸一摸就啥时摸一摸,想啥时暖一暖就啥时暖一暖。娶媳妇离不了钱,钱是硬头货,没有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媳妇是山坡上的花朵,有了花朵山坡上的阳光才会变得鲜艳;媳妇是油灯,有了油灯再黑暗的家都会明亮无比;媳妇是男人心中的'家’,有了'家’再遥远的路都不会使人孤独;媳妇是传宗接代的洋槐树,有了洋槐树就不怕它在春天里不开花,不结黄橙橙的豆豆。媳妇真真是个宝贝疙瘩,有了媳妇就不怕北山上的狼吃羊,就不怕石头村里的石头无人心疼。说到底媳妇真真是个宝贝疙瘩。
石门一路胡乱想着。
石门想到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石门想到了弟弟石礅,四十几的人了,为啥就不能河东一次,或河西一回。
石门想到了三弟石头,为啥就那么三五年的工夫,眼睛就被石灰给毒瞎了呢。
石门想到了四弟石粪,为啥非得去个外地女人?
石门想到了妹妹石窗,为啥非要把自己嫁到宁夏回族自治州一个被黄河沙子团团包围的小村子呢。
石门想到了八十开外的老娘老爹,为啥非要在石头村守一辈子呢。
石门又想,为啥石头村净是石头而不是丰茂的洋槐树与青青绿绿的大片大片的麦田呢。
石门又想,村长吴哥为啥这一次良心发现非要把他得了羊羔疯的表妹嫁给我家二弟石礅。
石门又想,自己这一辈子真得会娶一次媳妇?娶回媳妇她会跟着我一起在此山坡上放羊吗?娶回媳妇她会像母羊给我生几个羔子吗?
石门又想……石门想着想着就到了那间小土窑窑子了,这地方要是让张艺谋看见了非把它用镜头拍摄下来,当做大片放给老外看个够的。说不准又要获一个什么奥斯卡国际大奖。
土窑窑子,西面有数棵椿树,东面长满了带刺的酸枣树,窑背上蒿草蓬勃,阳光明媚,雅俗共赏的羊圈,被树枝杂草围成一圈篱笆墙,下雨下雪羊群在那孔大窑里避雨。雨过天晴或雪后日出,羊群就可以谈情说爱,讲故事,说黄段子,还可以唱唱晋南蒲剧《西厢记》。此地风水宝地一块,夜里灶烟灶火亮如银河星云,确有神仙之镜,令石头村人叹为观止。
石门看见他弟弟石礅,正把羊群往圈里赶,顺便给石槽里倒了几桶水,只见羊一个个像北京西客站排队检票的旅客一样,使劲地向前拥挤,生怕火车长出翅膀飞走了。拥挤地热情高涨,积极性却让人怀疑羊性的本质与人无异。
“大哥说得怎样?”
“这次得破费不少。”
“那女子是村长吴恶的表妹,二十一岁,患的是羊羔疯病,据他说一年半载才犯一次。人模样挺俊的。”
“那就好,羊羔疯病怕啥,小病。只要人家不嫌弃,就等于咱家走运”
“我也这么想,哪有人不生病的。”
“羊着了凉也会抽疯的。”
“大哥,这女子的羊羔疯病跟羊得了抽疯病是不是一回事?”
“按说受过惊吓刺激这类抽疯的病是受不得凉,更受不得惊吓刺激。这类人的心都比较要强,过了门不得让人家女子受半点委屈。”
“大哥,我想这女子的病说不准用咱老舅的偏方能治好。”
“如果这样咱家真是烧了高香,几辈人修善积德,好不容易有了这门亲事。”
“大哥,你知道我是舍不得羊。”
“养羊的目的就是为了换回媳妇。”
“唉,羊和我已经有了感情。”
“羊与你再有感情也顶不上媳妇。”
“媳妇再好,也比不上羊好养。”
“石礅,你这话就说偏了,也说歪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总不至于让石家没有香火吧。
“大哥。”
“别胡想了,改日到集上割上一吊肉,买一条烟,买一瓶酒,先把媒人吴恶给打点起来。”
“大哥。”
“别大哥了,就这么定。”
一夜未眠。石门合着眼睛,心里苦了一夜。
石门心里的一块石头始终悬在一棵带刺的枣树上。这是第四次为石礅张罗婚事了。每一次都以失败而告终。石礅发过誓,谁要是再说媳妇谁就是羊养的。上个月又有人提亲,话说的比唱的都好听,结果男女双方一见面,都觉得合适,收过见面礼,再抹一把油露露的嘴,就拜拜了。每一次都相似,每一次都泡汤,每一次石礅都拿羊出气,把羊打得要死要活。每一次事后他都后悔,干嘛打羊,羊吃的是草,又不是吃了你媳妇的奶子。还有一次把羊打瘫了,石门扇了石礅一巴掌,说石礅你要打就打自己。石礅连连扇了自己二十八九个嘴巴,血流了一身。就拿大前年来说,石门累死累活为石礅办成一桩婚事,过门三天石礅把石门叫到麦地里说:“大哥,那不是女人,是石头。”石门听了这话愣了,就又问石礅是咋回事,石礅只说了一句:“石头还有个软和硬,那女人的东西比刀子捅人还痛……”为这事石门连连打了自己的嘴,三千元白白地买了一块哑巴石。第四天找到媒人,休了这哑巴石女人。石门和石礅回到山上,抱着那棵几百朝年的老榆树连捶带打地嚎叫了大半夜,从头至尾重复着一句话:“你怎么不是个女人”。
石门为了第四次为石礅娶到媳妇,暗暗发誓:“不为我兄弟石礅娶个媳妇,我就不是我娘养的。”
6
石礅从北山上回来,多了一个心眼,村长吴恶的表妹是红是黑也该瞅一眼才对。不然急急忙忙成事有些不妥,更何况那女子还不知愿意不,真的是石头村的光棍,揭开尾巴是母的就行,还是先见村长吴恶再说此事不迟。
石礅赶上晌到集上买了一些糖果点心和水果就直奔村长家里。
村长家是用石头垒起的高门台阶,有点穷家富路的味道。村长,一村之长,穷不尽的石头村不管有多穷,村长家无论如何穷不得,再说村长家一穷,石头村就彻底地穷烂了,因为村长还是有些日能本事,宁让全村穷,不可自家贫。村长以前说过,石头村有朝一日会农转非的。光棍多不怕,怕的就是无光棍。村长吴恶其实就是石头村的国王,他有五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五王八猴,厉害得让人烧手,不信你动它一根汗毛,明天你非得在后沟的枣树林坐上一天飞机。村长吴恶有一句名言:石头村里的村民就是石头,哪一个敢像青蛙乱叫一声。石礅打心眼里也恨村长吴恶,但他惹不起,村长亲自上门为你提亲,你敢把他脸煽了,你看着,明天就会断电停水,非让你揭不开锅。村长吴恶,就是石头村里的天平和潮流,他往什么地方想,秤杆就会往什么地方斜,他往什么地方走,什么地方就会掀起一阵大浪,什么人就会变成: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然村长一干二十年,石头村还是石头村,光棍一茬又一茬地疯长。石礅知道村长吴恶是什么人,“顺者昌,逆者亡。”为了自己的婚事还得有一套宏观调控计划。
“吴哥,我是石礅。”
“快进屋。”
“吴哥,就按你说的走。”
“石礅,你还是先见一下我表妹,不然这就成了布袋买猫,不知货色深浅。看了再说,是白是黑,一目了然。”
石礅的小心眼,一下子就被村长吴恶给点破了。只好坐在炕边上抽旱烟。
“石礅,走,趁上晌有空咱去一趟南村。”
“吴哥,再买点东西吧?”
“你买的东西就够了,走吧,我用摩托把你带上,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石礅顿时被吴恶这几句话感动得直流泪,内心有几分愧疚,把以前的怨恨全消掉了。一路上清风送爽,麦田里的麦苗真绿得人心都舒畅了十分。石礅此时有些诗兴大发的感觉。他心里念道着:“麦苗麦苗,麦苗呀麦苗,你今个才是牛郎会织女的好时辰。”
风尘仆仆之后,一切程序都按当地的风俗一步一步地深入进
行。
石礅跨进女方的家门就不由自主地进入一问一答的实弹演习状态。
“你在家里干啥?”
“放羊。”
“放羊辛苦吧。”
“不辛苦,跟羊在山坡上玩。”
“山坡上好玩吗?”
“看咋说,好玩也好玩,不好玩也得玩,这都是生活逼的。”
“不,这就叫命。”女子轻轻地说了一句。
石礅不语。
女子不语。
顿时屋子里沉浸在无语的沉默中。石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此女子心里也苦,这么个好相貌怎么偏得了这么个羊羔疯病,这不是老天爷给盲人眼里下蛆吗。唉,真真是个苦命人哩。
“这位大哥我有病,不好的病。”女子打破了沉默,就说出了自己的实情。
“我听吴哥说。”
“我不想拿我这个病拖累人。”
“谁愿意得病,这又不是你的过失。”
女子听了石礅这么一说,反倒眼泪汪汪地哭了起来。
“妹子,你别伤心,你不愿意也没关系,就当我今个看一个朋友不过了。”
“这位大哥,我这人不怕苦,就怕这病一犯把人家给坑了。”
“妹子,我大哥常对我说,人的命由天定,胡思乱想不顶用。
乖乖地认命吧。我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一天到晚与羊群吃住在一块,挺快活的。”
石礅见那女子不哭了,自己顿时轻松了许多,知道自己这个劝解起了作用,人就变的不那么做作了。
那女子顺便走到里屋倒了一杯水端到石礅的面前说:“这位大哥,先喝点水,天气有点闷热。”说着自个又坐到原来的地方。
石礅接过水杯后,再仔细看一眼那女子的模样,顿时觉得自己今个真是见到了仙女,心里有了几许幸福。
四月初的阳光喜在眉梢。石礅与那女子谈得太阳歪西去了。村长吴恶与她姑妈在北屋里叙一些家常。又把石礅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她姑妈。他姑妈是个心里有数的人,一看石礅就觉得人可靠,她不图银钱,只图女儿能嫁个靠得住的人比什么都强。她心里明白。提亲的人一茬又一茬,都因她女儿的病纷纷回去再也没有音信了。这次他侄子来,心里比以往都踏实。她一边说话,一边炸油馍,捏猫耳朵,以待稀奇的亲戚来招待侄儿和石礅。村长吴哥见他姑妈高兴的劲,就知道这宗亲事成的因由占到了八九不离十。自个儿又拿出不知从哪个小姐身上摸下来的阿诗玛,又一根接一根的抽个不停。当那女子和石礅谈话完毕,已是下午2点多钟。石礅见时间不早了,便起身告别。只是女子羞答答地忘记了吃饭时间,赶紧跑到北屋间帮她妈去了。不问不知道,一问她妈用眼窝斜了她几眼,说:“还不快招待石礅留下吃饭。”此时吴恶从炕上下来,把石礅从偏房里叫到院子,悄悄地在耳朵上说了几句什么,就一同进了北屋。
“石礅,别拘束,随便点,没有准备别的就做了个家常饭。”
女子的母亲招呼着说。
“不用招呼,我随便着哩。”石礅说着就同吴恶端起花瓷碗吃了起来。
饭毕。吴恶给他姑妈200元钱,作为石礅今个的见面礼。经过一番仅让之后,他姑妈收了钱。此事就这么算敲定了。吴恶和石礅被他姑妈和那女子送出梢门。恋恋不舍做着热情客气地告别。只听摩托车一响,一溜蓝烟直冒,不一会儿吴恶和石礅拐个弯人影就不见了。
7
石礅在摩托车上与村长吴恶的身子合成一道庞大的影子,这影了不断往前奔跑,把一棵棵粗大的杨树摔打在地,不顾一切地冲上一道山坡,夹起了冒烟的尾巴。
石礅想对村长吴恶说什么,又由于风速的拍打无法张嘴。但他明白村长这次是实实在在地为他办事。虽说先前拉了他大哥九只羊,至今账还没有算,毕竟只是九只羊,比起说媒之事,那九只羊就显得渺小,情薄,口涩,不就是九只羊吗?不就是九只不生羔的公羊吗?不就是石门在山坡上少拾了九十捆柴吗?反过来说,村长把村里的一切事务抛开为咱跑媳妇,不惜升官发财.不惜与小姐王梅约会,不惜与乡镇领导套近乎,不惜拿出阿诗玛上门提亲,想想看,九羊一毛,小菜一碟吗。其余的不说.就说村长亲自出马,用摩托车把咱亲自带上到南村他姑妈家为咱相他表妹,仅这一点就够上伟大的了。何况村长不吃咱的,不喝咱的,不拿咱的就够得上清正廉洁,执政为民的了。更何况八字还没见一撇,村长二话没有说,你说见面就见面,还让他姑妈管了咱一顿招待亲戚的好饭,更可感人的是让他表妹,二十一岁的黄花闺女配咱四十而不惑的人谈情说爱,聊天品茶就用了五个多小时,末了还不付一分钱的小费,真个是白吃白拿,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因此说村长千日坏,不如一日好;谁说他以权谋私,谁说他多占多拿,谁说他欺男霸女;但现在看来,这纯属无稽之谈,胡说八道,无中生有,凭空捏造,有意陷害忠良。从今往后,石礅我不管别的,仅从这一次就能看出村长这人能搅也能交。从今往后我就是村长的人,我就是村长的耳目,我就是村长的谪系部队,我就是村长的手心手背,我就是村长名符其实的妹夫。如果我石礅今后发现谁说村长一个不是,我石礅首先第一个与他过不去;第一个与他为敌,誓死保卫村长的权威性,紧密地团结在村长的周围,无条件地与村长保持言行一致,凡是敌人反对村长的,我石礅就坚决拥护,凡是敌人拥护村长的,我石礅就坚决反对。村长的利益高于一切,村长是大河,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从今往后,村长就是我的表哥,我大哥的羊群就是村长的羊群,为村长当牛做马也甘心。一个人总得讲点良心,如果良心大大地坏了,就八格雅鲁地杀掉。
石礅在村长吴哥的身后正在浮想联翩。
村长为我石礅不惜一切代价的服务,这将使我石家今后涌泉相报才是。一旦这桩婚姻被敲定,这将意味着石礅破天荒的打破两项世界纪录。第一,石头村的光棍,哪有四十好几的人娶一个二十刚出头的黄花闺女。第二,石头村的光棍,那有因为一桩婚事就成了村长的妹夫。没有啊没有啊,千年修来的福分,在今朝我石礅的身上显灵了,这真真是石家之大幸,千秋之伟业。
石礅继续上下集连续浮想联翩。
石礅满脸喜色,红光普照。他好几次竖起大拇指夸耀村长,把吴恶改叫吴哥。他至今才相信,村长吴哥是凯撒大帝,把石头村玩得一愣一愣的。别的不说,就说他那九只羊吧,一年过去了,村长一字不提,结果像宋江一样,亲自上门送媳妇,真个急时雨。就又说这九只羊吧,村长吴哥绝不是他一个人能吃掉九只羊,上面的头头脑脑哪一个不是财大气粗,哪一个不是实权在握,你不用九只羊尿人家,人家大笔一挥,九十只羊,九百只羊,九千只羊,甚至九万只羊都会打了水漂。要不是那九只羊,村长吴哥怎么能把石头村的公粮给免了,要不是那九只羊石头村的计划生育就不会永远是个负增长,要不是那九只羊,村长吴哥把面子往哪里搁。村长吴哥真乃菩萨下凡,善人一个。村长说过,请父老乡亲不要发愁,石头村总有一天会走上金光大道,成为远近闻名的首富村、小康村、文明示范村、精神文明村等等。
石礅依旧竖着大拇指,佩服得快要五体投地。竖起大拇指的动作,被村长从摩托车的反光镜里已连续看见三次。但村长装作不知,继续骑摩托车朝自个的村子奔去。
8
石礅回到村里,直奔土地庙。他兴奋得身影有些飘飘然,脚力很重,从扬起的尘土就能看出,那股很带劲的风,卷起一个浑浊的漩涡,很快消散,又很快荡起,令人感到有了活头和奔头,又似乎看到了从未有过的盼头。
土地庙已经在风餐露宿中显得破败不堪,石礅走进去,恭敬地屈膝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嘴里低声说道:“土地爷爷,你老人家听我说几句心里话,我石礅相信你的灵验,你知道咱石头村人的苦处,这些年他们都不信你了,一个个都是为日子犯愁。今个我来,我是空着手来的,昨日晚你老人家托梦,说我石礅这桩婚事有望,当时我不信,哭喊着还骂了你几句难听的话,今个结果有望,前来秉报,还请土地爷爷高抬贵手,继续在暗中帮助我石礅。石礅不是非要娶媳妇,四十好几的人了再过十年八年狼吃狗啃一死了之。可话又说回来,石家无后也不见得是个光彩之事,噢,不说了,土地爷爷我要好好地献献你老人家。”石礅起身走出土地庙,在一棵老槐树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摇晃着身子朝西北角北山坡走去。
石礅一路上想起村长给他叮咛的那几句话:“石礅,你心里踏实了吧!带个劲,别的都好办,彩礼你得准备干脆些。”
石礅赶黑顺小路到达羊圈住地,他大哥石门正在生火做饭,那些个烟火冒得一阵一阵的,石礅叫了一句大哥,顺便就蹲在石门身边。
“谈得咋样?”
“还行。”
“女子长相?”
“画一样的好看。”
“女子家里人同意不?”
“女子的妈做主。”
“人家收见面礼了没有。”
“收了。收了200元。”
石礅卷好旱烟,抽了根柴棒点着。石门继续烧着柴,那火苗旺得出奇,鲜亮鲜亮的,让人觉得欣喜欣喜地甜。
“彩礼咋办?”
“大哥,我正是与你商量这事。”
“咋办,彩礼不能少。”
“我知道。”
“村长吴哥的意思?”
“吴哥要我在彩礼上干脆点。”
“怕夜长梦多。”
“我也这么想。”
石门添几根柴。石礅抽几口烟。火苗旺旺地烧在黑锅底上。
“你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大哥,全指望这群羊了。”
“羊,羊换媳妇值。”
“我有些舍不得。”
“有了媳妇,并不影响咱再养一茬羊。”
“羊,唉……”
“别唉。明天就办。免得麻烦。趁吴哥带劲,尽快把事办了,省得脱了机会。”
“大哥……”
“就这么定。其它事有我,你别管。另外把吴哥放在心上,巴结住人家,在礼节上不要欠下路数。”
石门把面条下到锅里。
石礅继续抽烟。
火苗青赤赤地燃着。
羊群不言不语开始反刍。
狗卧在柴堆等着喝酸面汤。
夜,一点一点地往黑里染,直至染出天狼星。
9
石门天不亮就来到石嘴崖大哭一场。他心疼那些一手被自己拉扯大的羊群。五十只大大小小的羊群。五年了整整五年了。五年来他与羊相依为命,酸甜苦辣,喜怒哀乐羊全知道。可为了能为弟弟娶上媳妇,为了石家有个续香火的,也为了石头村的人丁兴旺,少一个光棍多一个媳妇总是个好事。石门大声大声嚎个够,又大声大声地骂了几句娘,用破旧的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狠狠地说:“舍不得羊群就套不回媳妇。”说完就扭头朝东梁村走去。
东梁村是个大村,离镇上仅有二十里地,村里有几家贩羊大
户,山东河南都跑遍了,对羊的行情了如指掌,出价较低,贩数较高,更主要的是现钱得手,一手交羊,一手交钱,秤斤也行,断个也行,出手利落,他们在邻方百里都很少有。石门没有再想那几个小贩,一心一意下决心把羊交给那几位好手。
石门去了东梁村,石礅照常去山坡替石门放羊,那条小黄狗尾随其后,看护着羊群。石门是石家的长子,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均由他做主操持。石礅对他百依百顺,没有说不字的习惯。这次为了石礅的婚事他采用一个偏方:卖旧羊,娶新娘,不娶新娘不卖旧羊。他知道他眼前的这群羊决不是一日之寒所养,这群羊几乎成了石家唯一的出路。石礅手中的羊鞭仅是给羊看的旗杆,招招风,赶赶路,吓唬吓唬作个样子而已。
石门进了东梁村,七拐八拐,拐进了贩主王贯家。院子里到处是花草,看不见狗,也看不到一张羊皮,更闻不到一丝羊膻气。里里外外干净得像个宫殿。石门怀疑怕是走错了地方,赶紧喊了一声:“王贯哥。”喊声一落,家里传出一句话:“谁呢,快进屋。”这声音细细的,一听就知道是个女主人,王贯的媳妇。石门走进屋里,看见炕上躺着一个人,这才知道有些冒失,一大早就赶到王贯家。
“王贯哥是我,石头村里的石门。”
“石门兄弟,快坐下,让你嫂子给你倒水喝。”王贯说完几下子就从被窝里钻出来,盘着腿,腥松着眼,递给石门一根烟,自己往嘴里塞了一根,打了一下火便舒服地猛抽两下。
“石门兄弟,有事直说。”
“王贯哥我想把羊全卖给你。”
“怎么急着用钱?”
“南村有个女子愿意到咱石头村。”
“是不是一包揽?”
“是的。连订婚再结婚一锤子买卖。”
“总共多少彩礼。”
“不多也不少,整整伍仟三。”
王贯继续猛抽几下,那烟雾一团一团地斜散到墙角角去了。
“石门兄弟,现有多少只成年羊?”
“不下35只”。
“石门兄弟,四月初至五月末都不是卖羊的季节,价格又上不去,如果你能养到收麦初,你我双方都有利润。”王贯停顿了一下,又说“这样吧,我先预付你伍仟三,你把羊替我养到6月10号,到时大小一伙走,你看咋样?”
石门猛抽几口烟,他知道,如果不这样,再没有一个比这更好的条件了。
“王贯哥,行。我也不瞒你说,我想留下那头公羊和那三只一大两小的母羊。”
“为啥?留种用的?”
“不,我舍不得。”
“为啥舍不得,”
“它们是一家子。”
“哈哈……哈哈哈……你这石门,还有这心肠,真是逗死人了。”
“王贯哥,我就这么个条件。”
“石门。哥就答应你。”
石门不知是激动还是感激,只见他木木地抽着烟。他知道王贯是个会做生意的人。
王贯下了炕,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一叠钱来,走到石门坐的炕沿前说:“你仔细数一数,现在的假钱也长腿的。”
石门,早已听说假钱长了腿,他仔细再仔细地数了三遍:“53张100元,就是伍仟三百元。对,没有错。”他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他接过王贯递给他的纸和笔,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字:羊钱,5300元。收钱人石门,4月2日。接着从印泥盒里摁了一下。红红的大拇指就迅速地拓到收条上。
王贯收了条子,递给石门一支香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美滋滋地抽了起来。
“石门,需要哥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王贯哥,今个我没有想到,你这人这么干脆。”
“石门,再对你叮咛一句,羊要放好,损失一只都是你的。”
“王贯哥,今生今世我石门别的什么也不会,就学会了放羊。”
王贯听到石门这么一说.也就满意了。他拧灭烟头,走到洗脸架前面准备洗脸。
石门站起向王贯告别。
“王贯哥,6月10号上午我等你拉羊。”
“没说的。”
石门走出王贯的高门台阶,心里松了一口气,怀里的伍仟三百元,沉沉的,这使他感到悲喜参半。悲的是羊没了,喜的是羊换来了媳妇。石门又沿着东梁村直奔石头村那条小路急急忙忙往回返。
10
石门从东梁村回来,并没有到自家屋里,就急急火火地直奔村长吴哥家。
吴哥家里正热闹着,老远就听到打麻将的声音。这声音对石门来说熟悉而陌生。他长年在山坡上放羊,哪来的时间打麻将,即使有那就是跟羊跟狗打。麻将在山村正时髦,村长吴哥经常说,要想团结人民群众,就只有打麻将。村委会不如耶稣堂,现在讲究团团伙伙,什么信教的有教友,偷盗的有盗友,搞企业的有企友,打麻将的有麻友,而独独村长不能有村友。时间一长,村长就成了光杆司令。吴哥为啥主动牵线搭桥,其目的有二,解决村里光棍问题,通过搭桥更能团结群众,末了还落个人情,其中还能收点搭桥费。另外也大大地提高了自己在村里的威信,下届选举中选票就大大地多了。
“吴哥,吴哥。”石门进门的喊声很有劲,比平常显得精神。
“石门,喊啥,进里屋抽烟去,等我打完这一把。”吴哥边打边说。
打麻将的人见村长吴哥有人来,都纷纷告辞,但吴哥说:“别散摊,我叫我老婆替我打。”说完他给他老婆递了个眼色,意思是正赢着,他老婆正急不可待地坐到他的位置上,又继续战斗了。麻将的声音在八只手的弹奏下哗哗哗地响。
吴哥走进里屋,看见石门正在抽旱烟,自个就坐在那把老式木椅上。
石门先发制人地说:“吴哥事情不会有变吧?”
“变什么,变乌龟还是王八?你这边准备就是了,不就是一桩婚事么。”吴哥边抽烟边说。
“吴哥伍仟三我全拿来了,一个角角我都没有留。”
“羊全卖了?”
“卖了。”
石门把钱从里口袋里取出交给吴哥。吴哥连数都不数一下,就把它扔进自己的抽屉里。
“吴哥,怎么连数都不数一下,不怕有假票票?”
“不怕,怕了就不弄这事。”
“哪?哪?”
“石门,你把彩礼单拿回去,那上面有我表妹开的生辰八字,你让阴阳先生看看,挑上个好日子,就算是结婚的日子,然后告诉我,其它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石门听完这话,一下子给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吴哥提前就把生辰八字从他姑妈家要回来了。按说交了彩礼才能要。
“吴哥,你还没吃石礅那一吊猪肉,就把我兄弟的事给办了。”
“石门,咱不说这,往后你我成亲戚一家了,哪有一家人说两家话的。”
“吴哥。”叫完吴哥,石门就呜呜呜地从炕沿上溜下身,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兄弟别这样,往后哥还有用你的时候。”吴哥哄了两句石门。
石门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忽然想到还有打麻将的外村人,自己很快抹掉泪就不哭了。
“吴哥那就全靠你了,原先那九只羊就算兄弟我孝敬你的。”
“石门,这就比你让我吃一吊猪肉强多了。”
这话一出,石门显得不好意思,也就再也没有表示什么,起身告辞。
石门走出吴哥梢门,还能听到麻将的哗哗声。石门两手一拍,高兴的不知说啥,真没想到村长吴哥办事真有一手,不愧是村长。尽管自己心甘情愿地送他九只羊,但还得送一吊猪肉,一瓶好酒,一条香烟,这是大礼,这是对媒人的孝敬。石门边走边想,他不知道什么叫时来运转。石门拐了一个拐,又拐了两个半拐,就直奔土地庙去了。
一进土地庙的门,扑通一跪,先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从身上掏出有体温的礼物单,那是一张红纸,上面写满了结婚用的东西。
“土地爷爷,你看我手里这一张红纸。”他双手举起,“土地爷爷多亏你老人家保佑,我替石礅再给你磕三个响头。”说完咚咚咚又磕了三下。
石门磕完后,就站起来,重新把红纸折好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按了按,就走出庙门。庙门外的阳光灿烂的说不上有多美好。地里的麦苗也灿烂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拍拍自己身上的土顺着小路直奔镇上去了。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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