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线杯小说大赛】胡爱鲜丨第五十七株白色郁金香
作家新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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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胡爱鲜：山西永济人，目前为永济市城北中学教师。爱好文学，喜欢创作，作品散见于《黄河晨报》《蒲州文学》等报刊杂志。
第五十七株白色郁金香
胡爱鲜
在华芸村第三个巷子的尽头，住着一位头发斑白的奶奶。奶奶的院子里有许多非常美丽的花草。搭着架子灿烂开放的小朵月季夹杂着铁线莲，多色的夏菊，如长发飘飘的花叶长春……在花园一角，有一大片白色的郁金香。此时，郁金香正值花期，一枝枝头顶白色皇冠的花儿，在风中轻轻摇摆、舞蹈。
养花的奶奶，每天忙碌地修剪整理着她的花园。花园的一角，放一个案几，几把舒适的藤椅。如果我去的是时候，就可以陪着奶奶一起喝茶、看书。
有一次，我看见奶奶翻开的书页下边，压着两封纸页发黄、有些残破的信。老奶奶发现我的好奇，笑一笑，把信推过来。
第一封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德蔚：
你好吗？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依然把对方看作生命中重要的人。这份感情足够真挚了吧？你口口声声说不想让我受到更多伤害，对你而言，离婚的伤害最大，我却认为，苟且勉强的婚姻才是婚姻最大的杀手。因为你的坚持，我维系着我苟延残喘的婚姻。你我无数次的相互惦念又相忘于江湖，断断续续的书信，也被时间划分出若干个区域。
我累了，我不想让自己的心再受煎熬。对我来说，无论我如何理智，一旦与你相关，我就是另一个人，愚蠢、感性、自怨自艾……你也一样，在感性和理性中不断地反复挣扎。
我反复回忆我们之间相关的点滴，想从所有的只言片语中洞察你的心事，了解你的心思。可是，我失败了。你是矛盾和挣扎的，就如我们通常在现实和浪漫中的反复一样。
人生如果没有梦想希望，生活无疑少了很多趣味；如果不安现实，必定会有挫伤。我们都是懦弱的，或者说，我们不足够勇敢，难以冲破现实的羁绊。
这些年，我们的确都不好过。你在围城外，日子煎熬。我的婚姻，虽表面完整，也缺少温馨温情。而女人，需要温暖。
既然不能厮守，那就相忘吧。
我们之间，缺少一个仪式，缺少一个我们互相把对方彻底忘记的仪式。我想有这样一个仪式，让我们彻底把彼此想说的话说出来，不猜测，不揣摩，我想外表与内在如一，不装饰、不做作的生活。
写这一封信，我用了很多力气。
工作时，你可以不干扰我的生活。一旦生活轻松，你就会无限庞大，把我所有的心房挤空，只留下你。
我们，都是传统的中国人，所有那些别人眼中嘴中的婚外之情，我们都不屑一顾。所以，无论我如何思念无边，都不会轻易地向你倾诉。就如你，在围城外已经孤单坚守十多年，独自抚养女儿，而今依旧茕然孑立。我不敢设想，你的意识中曾经有过我，更不敢把你这么多年不娶的原因和我联系。可是，你在醉酒之后的那番话，一直搅扰我不得安心。清醒后，你却一次又一次拒我于千里之外，仅仅因为我是围城中人吗？你知道你拒绝我多少次了吗？五十六次，我花园的白色郁金香已经种了五十六棵了。每种一棵，我都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棵，可是一路种下来，我的花园都快装不下了。
我是没有耐心的女人，可在对待你的感情上，却无比执着。就如一桶时刻等待燃烧的油烛，只要轻轻一点火星，我就能熊熊热烈，可是，一定又会被你当头一盆水浇灭。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什么样的情谊，都应该有所了结了吧，无论我们之间有怎样的情愫，都应该有一个完善的结局。
我想要一次对所有情感的告别仪式。
我想要一块完整的时间。仪式的内容就是，我想和你共同经历三件事：一、做一顿饭；二、坦诚地聊一次天；三、跳一场舞。经历过这些，我们最终郑重地相忘于江湖。唯有如此，方可了我多年夙愿。
你不必着急答应我，你或许需要一些时间思考，我可以等。
为了表示郑重，我特地邀请万丰和化铯，他们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他们都明白我这些年的心意。如今感情即将结束，需要他们见证。
时刻等待你的回话！
无计消愁的茹芬
一九九三年五月
第二封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茹芬：
看到你的信，我和从前一样觉得抱歉。
我的婚姻的不幸，影响到你了，我很难过。这么多年，我孤独地生活，孤独地抚养孩子，孤独地和你对话。我曾经以为，你是我的知己，是朋友，是我孤独日子的一丝慰藉。却不曾想，给你造成了误解与伤害。我郑重道歉。至于你说的仪式，如果你愿意，我同意。时间可以由你来定。邀请的万丰与化铯，我也同意，权当我们毕业二十多年后的一次重聚。
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感谢你的真情相托，我真心有愧。
德蔚
一九九三年六月
这样的两封信！
那个茹芬，应该就是这位花园奶奶吧。那个德蔚，是谁呢？是奶奶的朋友吗？我很好奇，他们后来的故事，奶奶和那个叫德蔚的男人，他们见面了吗？他们的仪式举行得怎样？还有，奶奶提到的万丰和化铯，是什么样的人呢？
可是，这两封信，就放在奶奶花园边的小桌子上。如果，奶奶就是茹芬，这两封信她应该视若珍宝吧！
满头银发的花园奶奶，正在那片白色郁金香园里忙碌。几株月季开得正盛，月季边纯白的茉莉花散发清幽的香味，黄昏的小院和忙碌的奶奶，被阳光罩上一层淡淡的黄晕。
我眼中的花园奶奶，慈祥而淡定。可从这封信里，我看到和现实不同的人，她的悲痛击中了我。那个被奶奶称作德蔚的男人，该有着怎样的魅力，让奶奶如此伤心？
当花园奶奶闲下来时，我问起了心中的疑惑。
“哦，这都是过去的事情，我昨天整理物品时拿出来的。年轻时，一切都很美丽。”奶奶的小花园安静得就像听话的小学生，奶奶捋捋被风刮乱的白发，静静地说，就好像在讲邻家阿嫂的故事。
“我们四个人，我、德蔚、万丰，还有化铯。是一个中专学校的学生，那时候上中专，是了不起的事。初中毕业能够考上中专，爸妈是要设酒席大宴宾客的。毕业后就能分配工作，早早就能挣工资。
“我们四个人座位在一起，在教室的最后角落，我们称它为东北角。还配合地给我们各自起了名字，我比较黑，所以叫做黑龙江；德蔚瘦而且高，大家叫他吉林；化铯的脸上有一片天生带来的胎记，虽然有胎记，丝毫不影响她的漂亮，化铯说话温温柔柔，我们就把她当作东北的最后一个省——辽宁。万丰个子不高，两只小眼睛闪闪发亮，我们就叫他小老鼠，东北是粮仓，最舒服的就当是老鼠了。”奶奶说着，有些混浊的眼睛流放着光彩，满脸的皱纹，每一条都绽放着美丽的曲线。像大地一样平静平淡的花园奶奶，竟有如此动人的故事。我不由惊叹起来。
“那时候，老师很不喜欢我们，我们上课老爱说话，老师上课就拿眼睛瞪我们，同学们对我们也有意见。可是，我们很快乐，快乐得没有觉察到时间飞快的流逝。”奶奶的语气里透着遗憾。
“奶奶，那个德蔚，他帅吗？”
我迫不及待想知道奶奶喜欢的德蔚，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他很帅。还记得我们二年级寒假开学，当德蔚从教室门口走进来，我似乎感到有一束阳光顺着教室门照进来。德蔚穿一身起了泡泡的西服，就是那样，也掩饰不住他身上的光环。”奶奶满头白发细细密密，阳光把它们染成了金黄色。
“奶奶，我很好奇，你那么喜欢德蔚，他为什么没有成为爷爷？”
“哦，傻孩子！”
奶奶的眼神里涌出几分空旷的落寞。
“对于我来说，德蔚是太阳，太阳的周围有很多星星，我只是一颗不起眼的星星。”
我不知道那个德蔚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我看到的奶奶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睿智、淡定，喜爱花草。喜爱花草的人，都是仙女，她是华芸村里让大家敬仰的人。
我为那个德蔚感到惋惜。
他和奶奶没有交集。
可是，后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们既然没有交集，又为什么让奶奶有告别的念头？还有，白色郁金香花，院子的东边，一溜种着整齐的白色郁金香，我一度疑惑，普通的白色郁金香，为什么会占据如此大片的位置？原来，它们全是伤心的往事啊！奶奶和她的德蔚，还有他们的告别仪式，会不会场面震撼？我的好奇心如贪食桑叶的小蚕，奶奶的故事，就是那片桑叶。
“我对德蔚的爱惜，德蔚知道。德蔚后来的婚姻不如意，而我的婚姻也有很多遗憾。可是，不同的是，德蔚离婚了，而我没有。不是我不想离，中国女人的婚姻，为了孩子可以忍受不能忍受的屈辱。可是，到最后，才明白，不幸福的婚姻对于孩子的杀伤力才最大，可德蔚不这样认为！”奶奶说着，头往有白色郁金香花的一边偏了偏，我不知道，表面看起来淡定的养花奶奶，她的眼神中有没有哀怨？
“您的孩子呢？不多见他啊！”
“孩子，在云南，大学以后没有回来，他过得挺好的。”
“哦，我想知道您的告别仪式。”
“是，告别仪式！”奶奶眯起双眼，似乎在寻找记忆中久远的回忆，她的眼前，一定有德蔚的模样。
“我看到他的那一刻，就迷乱了。我们再见面已经是毕业二十年后，我们的唯一联系方式，就是书信！在告别仪式之后，他把我曾经给他的书信还给了我。我整理了一下，有满满一箱子。我生活中很大的乐趣，就是把那些书信一封一封按时间串起来，那天你看到的，是其中的一部分。”奶奶的眼神里有些迷乱。
“我喜欢他瘦得挺得直直的背，上学时他坐在我前边，我能够看到的就是他瘦得挺得很直的背。当我又一次看到他时，只看到他的背，我就忍不住心跳加速。”奶奶嬉笑起来。我不知道，这种嬉笑，包含多少无奈的心酸。
“告别仪式的地点，设在我们曾经上学的小操场。我，德蔚、万丰、化铯，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饭，饭是我和化铯做的，四个人喝了一点小酒，喝着喝着我们就都哭了。毕业二十多年，各有各的不容易。就说化铯，因为脸上的胎记，虽然我们觉得并不影响美丽，只是因为我们太熟悉，只看到对方可爱的一面。化铯温柔，说话轻声细语，而且，化铯很有灵性，这种灵性，不是所有人能感觉到的。她喜欢画画，从她的画中，我们发现空灵的美。可惜世人不是我们，化铯的婚姻很不幸。万丰倒过得不错，毕业之后下海经商，钱挣得挺多，可是，当初追求化铯未果，现在看到化铯过得不好，也挺抑郁。”奶奶轻端起桌上的茶杯，在手间轻轻摇晃，犹如她眼中的岁月。
“我和德蔚，曾经同台演出，我们那时候跳过的舞，你可能想不到。记得最早的舞名叫《社会主义好》，他演一个摇着烟袋的农民，我演小脚老太太。”奶奶的笑容里，真有很多滋味，可是，我看见，她真的在笑。对于他们来说，所有的过往都很美好。
“那天，我们喝酒，哭完了，就放一些七十年代的音乐，一边唱一边跳，跑到我们曾经一起散步的大街上。那晚的月色很美，在空旷的大街上，几个四十多岁的人，笑着闹着，路上的行人一定把我们当成疯子。可是，我们很高兴。”
“你们四个人，就这样一直唱着跳下去？德蔚有没有告诉你，他到底为什么一直拒绝你？他有女人了吗？”
“他没有，他说他没有。他说，他所经历的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离婚，他不要我也受这样的痛苦。”奶奶的声调说不出是悲痛还是喜悦，或者有一些淡淡的讽刺。
“爱一个人，不是想要和她在一起吗？德蔚，心里有着别人吧！”我不忍心说出这句话，对于一个这样的老人，说出这句话一定很残忍。
“你是不是觉得德蔚有其他的女人？”这个奶奶，一定看穿了我的心思，她真是一个睿智的女人。
“他没有，我保证他没有。我对他太了解了，他只是不敢承受我的爱！我爱他那么多年，他不会不知道，可是，他就是对我不远不近，有时候，我觉得他很近，就在我的手边，可是我想伸手拉住他的时候，他又倏忽不见。这就是我这些年所有的感觉。”奶奶的情绪有些激动。
“后来，我们慢慢安静下来，万丰和化铯也累了。我开始说我的宣言。德蔚一直都没有正眼看我，他把他瘦削的挺得直直的背对着我，就好像我们曾经坐在教室。听着我的宣言，我似乎看到他瘦削的肩膀微微抖动，但是，他还是把我给他的信全部还给了我。本来，我决定，把这些书信全部烧掉，也是对往事的彻底告别。可是，我没有舍得。德蔚能够把我们的书信保存这么好，他一定是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的。”
我见过痴情的女子，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老人。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再后来，我们就分开了。再后来的后来，我离了婚。在婚姻里如此苟且，对我的丈夫也不公平，他虽然愚笨和木讷，却无意卷入我们的凌乱。我能够做的，就是不带走一点物品，不告诉任何人，来到这个地方，开始我的花农生活。”老人依然淡淡地说话，犹如讲别人的故事。太阳早已落山，在她的小花园里，在薄薄的温和的月色下，看着朦胧的奶奶的侧影，有一层淡淡的银辉。
“这些年，我慢慢理解了德蔚。我不埋怨他，他是那种传统到骨子里的男人。他有他自己的做事原则，他的原则就是，不破坏别人的婚姻。我曾经非常怨恨他，恨他的懦弱，恨他的不争取。可是后来我明白了，这个世界，有些人努力争取自己的幸福，而有一些人，自以为给了他爱的人认为的幸福。”
“你后来离婚了，为什么不告诉他？”我急切地问。
“告诉他，他会难过的。他会觉得是他破坏了我的婚姻，不如就这样静静地生活，虽然很孤独。但我有白色郁金香，从那次回来后，我种了第五十七株郁金香，就是那棵最高的，种在陇上的那株。每天和它们在一起，回忆那些哭哭笑笑的故事，我很满足。”顺着奶奶的目光，我看到陇上那株白色的花，高傲的睥睨于脚下的姐妹。我知道，白色郁金香的花语，是失恋，不，更应该是怀念。
“种花后，我期望，终有一天他会循着花来找我。他非常喜欢花，他说他以后一定要种很多花，生活在花的世界。可是，我却没有等到他。”奶奶的声音充满落寞，我再一次感到了震撼。在我的意识里，爱花的人，都应该是神仙，可是，神仙的生活，不该如此清苦。
我不知道如何离开奶奶的花园的。一个念头反复涌现，我是否应该去寻找那个瘦削的挺得直直脊背的德蔚，让他某一天出现在奶奶花园的尽头？那时候，两个头发斑白的老人，会不会因为重聚而兴奋地双眼放光？他们，会不会和年轻人一样，相拥而泣？
我在道别的最后时刻，一抬头，又看到陇上那株高高的盛开的白色郁金香，那是花园奶奶种下的第五十七株相思花。我想，我是得帮它找回那个凝结了花园奶奶一生情思的人了。因为，这个小花园，真应该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责任编辑：张辉）
第二届小说有奖大赛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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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图文编审：姚普俊 微信号： yqwyzf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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