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吴瑕丨驿动的心 / 四六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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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吴瑕，女，河南商城人。喜读书，爱写作。记录生活点滴感悟，展现小城风俗民情。愿意脚踩在坚实深厚的土地上，写真事，抒真情。

驿动的心

吴瑕

1

上海的四月像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太阳温暖而明亮，河边的柳树睁开黄绿的毛毛眼，远看如一团绿雾。紫荆绽开紫红的小花，一簇簇裹住褐色的枝干，给树披了一件紫蟒袍。粉红的日本晚樱开得肆意烂漫，如一片云霞落下来。

陈子建从沪运汽车五公司的宿舍楼出来，沿着外滩散步。

最近，子建感觉心像三月润湿的菜园土，有东西噌噌地往外钻，整个人像浮在空中，飘飘悠悠着不了地。

周围繁弦急管，霓虹灯如闪烁的繁星，血红的招牌映在江面上，江水也染成红艳艳的了。

一座不夜城。

嘈杂的乐声搅得他头脑昏昏沉沉，头涨得有笆斗那么大。

从黄浦江吹来带有咸味的温热的风，把他的刘海撩得纷乱如麻——就像他此时的思绪。

信息声不断。同学微信群正聊得热火朝天。平时最活跃的子建沉默了，他想把自己潜入水底深处。

“子建，我想到你那儿去……好吗？……”

一想起这个信息，子建就脸热心跳。思绪藤蔓一样把他紧紧缠住了。

他眼前浮现出柳如眉那张红扑扑的漂亮的脸和一双妩媚的笑眼，还有唇尖那颗调皮的黑痣。

“芙蓉如面柳如眉，教人如何不泪垂？”子建想起《长恨歌》里的这两句诗。

2

子建叉开五指，把头发从前至后挠几遍，挠得头皮热辣辣的。刚洗过的硬扎扎的头发还散发着洗发水的清香。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因为总是蹙眉，眉间挤出一个川字，抬头纹明显深了，鱼尾纹也密集起来。

子建清楚地记得他们相见的情景。那是前年正月初三，四十多个高中同学在酒店聚会。平时天南海北的中年人聚到一起，比亲兄弟还亲热。铁哥们余征紧紧抱住他，在他后背上狠狠砸了几拳。

“看，谁来了？”余征神秘兮兮地朝里面努努嘴。

“谁啊？”子建不经意地抬起头。

他一眼就看到了柳如眉。以往同学聚会，她从没参加，似乎失联了，今年不知谁把她拉来了。

如眉还是那么漂亮，一头淡黄色的打了啫喱的卷发很飘逸地披在肩上。白皙的圆脸，皮肤饱满湿润，在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弯弯的柳叶眉，一双水杏般的眼睛弯成月牙状，盛满笑意。淡粉色的嘴唇微微抿着，唇尖上长一颗黑痣，显得特别俏皮，似乎随时会蹦进嘴里。后背挺得笔直，双手叠放在膝头上。

子建的心顿时狂跳起来，浑身的血腾地涌到脸上，连脖子根都红了。他像喝醉了酒一样，紧张得手脚不知往哪里放，慌乱中一头撞到服务员身上，险些把一茶盘饮料撞翻。

“哈哈，瞧子建囧的，遇到梦中情人了吧？”余征开心地笑起来，“柳如眉！我至少在二十年前就听子建说起过你——”余征走到如眉面前，目光像梳子一样把她梳一遍，“大美女啊，当年是校花吧？可惜我只念完高一就下学了，不然也能早早认识……”如眉是高二转入的，所以余征无缘得见。

如眉羞红了脸，她款款站起身，笑吟吟地走过来，大大方方伸出手，“子建，多年不见！”

“嗯，是的是的……多年不见……你——好吧？……”子建嘿嘿笑着，跌跌撞撞地迎上去，一把握住了如眉的手，使劲晃几下。他感觉像握住一条滑溜溜的小鱼。

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如眉扑哧一声笑了，赶紧抽出手捂住嘴——他还跟上学时一样，一说话就脸红，见了她就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那个腼腆劲，像个青涩的大男孩。

“柳如眉！我听说你的名字至少在二十年前。”余征瞪着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双手比划着，“子建说你帮助过他，让他一生难忘……”

如眉蹙起纤细的眉毛，伸出食指点点太阳穴，凝神思索了一下，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3

她早已忘了——她怎么会记得呢？子建想，都二十三年了。那时她像美丽的白天鹅，他只是一只卑微的丑小鸭。农村出来的孩子，夏天连鞋子都没有，屁股上缀着两片大补丁。为了上学，他没少挨父亲的骂。每学期开始，父亲就曲起手指，在他头上凿几个爆栗，警告他，一家子六七张嘴吃饭，穷得叮当响，赶紧下学打工吧。但倔强的子建咬紧牙关，硬着头皮走进学校。

子建跟如眉同桌。他头一偏，就看到她唇尖上那粒黑痣，似乎随时蹦进嘴巴里。她的头发像一道黑色的瀑布，泛着珍珠一样的光泽。她那时很洋气，白衬衣束在黑色长裙里，白凉鞋，像一株亭亭玉立的荷花。

在子建眼里，如眉如仙女一样高不可攀。他很少跟她说话。但如眉并不骄傲，她有时扭头朝他友好地一笑。但子建立刻满面通红，窘得手足无措。她收回目光，握住淡粉色的嘴巴扑哧一笑。

最让他感动的是高考那天。那天电闪雷鸣，雨水像从天上倒下来似的。山水汇成滚滚浊流，把泥路冲成一道道沟壑，低洼处汇成了大水坑。子建慌里慌张骑着自行车往城里赶，一下子掉进泥坑里。他浑身湿透，奋力把车子往外拽。等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搬出车子、气喘吁吁赶到考场时，门卫告诉他，进场时间已过，他错过了物理考试。

“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耳朵嗡嗡响，感觉天一下子黑了。双腿发软，差点瘫倒在地上。”子建回忆当年的情景，仍然不能释怀。同学们纷纷叹息。子建注意到，如眉一直用关切的目光注视着他。

“我的前途毁了。本来上高三我爸就坚决反对，这下没望了。我的大学梦碎了……就是那场该死的大雨，还有那辆倒霉的自行车！我那时死的心都有，我爱上学，但上学路堵死了……”

子建记得自己一直站到考试结束。学生纷纷走出考场。他看到如眉说说笑笑走来，在他面前站住了。“陈子建，你，怎么啦？”

“我没赶上考试……”子建想自己一定很狼狈，脸色苍白，浑身泥水，像丧家之犬。

“想开点，子建！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又聪明又认真，学什么有不成的？”如眉目光真诚，声音温柔，像一阵春风拂过面颊。子建呆呆地望着她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只觉得有一束阳光射入心里。

“你瞧我，倒是考了，做得一塌糊涂！我不是上学的料，准备出外打工呢……”如眉头一扬，把披在胸前的长发啪的一声甩到后背上，对子建笑笑，走了很远还担心地回头张望。

“你们不知道我当时有多绝望。但如眉的鼓励给了我温暖和信心。在人最无助的时候，一句安慰比金子还珍贵！这么多年，我一直记着这件事，一直想当面向如眉表示感谢……”子建伸出大手，握住了如眉白皙柔滑的小手。

4

四月的风温暖而湿润。岸边的柳树笼上一层薄烟。摩天大楼上血红的广告牌和繁星般的霓虹在银色的水面上闪烁、交织、晃荡，一条条彩带时而伸长，时而缩短，在水底厮杀得热火朝天。

子建被江面的虹彩晃得头晕目眩。他收回目光，眯缝起双眼，眉心不自觉地攒成一个川字。他并拢手掌，像洗脸一样，使劲上下揉搓几遍。面颊火辣辣的，连鼻尖都红了。

“人真是贱东西！”子建骂了一句。公司天天出车，忙得连轴转，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时，他会累得火起；刚闲下来一天，又莫名地空虚。或许人到中年吧，身心无处安放的日子越来越难以忍受。工友们各有消遣的法子，打打麻将，喝喝酒，醉醺醺地闷头睡倒，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因为什么都不想，倒免去了胡思乱想。

子建在这群单身汉中显得格格不入。他不抽烟不沾酒，不喜打牌。闲时他更愿意看看书，散散步，锻炼身体。他一直保持着读书的习惯，背了许多唐诗宋词。每当读到鲁迅《伤逝》里的句子“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时，子建就有心弦被拨动的颤颤的感觉，像蜜蜂在心头颤动。文中凄婉忧伤的情绪与他多愁善感的性格契合了。

子建也想家，想妻子儿女。但家带给他的烦恼多于温情。妻子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她不会当家理事，缺乏一个家庭妇女的精明能干。孩子被她娇惯得无法无天，学习更是一团糟。每次回家，子建看到乱七八糟鸡飞狗跳的屋子都心头火起。听到老师反映孩子没有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他既生气又无奈。常年在外，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为自己没给孩子更多的陪伴和关爱而愧疚。当他满腔怒气要对妻子发作时，看到她像做错事的孩子，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他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

每当想起傻乎乎的妻子，子建都忍不住在心里把她和群里女同学比较一下——既不是风风火火事业型的，也不是美丽温柔贤惠型的。那次聚会结束后，他常常想起如眉，她那么漂亮，又善解人意，而且聪明能干，绝对是理家的好手。即使在美女如云的大上海，也一点不逊色呢。

每当此时，子建都忍不住责怪自己，他觉得亵渎了心中的女神。二十多年来，他可是带着神圣的感激和纯洁的同学之情默默思念她。把她跟妻子比较，简直玷污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

5

自从那次春节聚会，他坦白了对如眉的感激和挂念后，每次回家小聚如眉都准时赴约。每次看到她，他都莫名地紧张、激动。他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只在她与大家谈笑风生时迅速扫一眼。他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总能精确地捕捉到她清脆的声音。她柔软的淡黄色鬈发，白里透红的皮肤，光洁饱满的额头，星星一样闪亮的眼睛，浓密的蝴蝶翅膀一样的睫毛，那颗俏皮可爱的黑痣，使她在一群身材臃肿、满脸黄褐斑的女生中光彩照人。他注意到，每次聚会她都化了精致的淡妆，文静地坐着，后背挺得笔直，白皙纤长的双手叠放在膝上，脸上挂着恬淡的微笑。

她应该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子建猜测，追求品质，优雅精致，活出了最美的样子——一如当年在他心目中的样子。

她比他开朗大方。她总是笑吟吟地看着他，当他窘迫得面红耳赤时，她赶紧移开目光，轻轻地抿嘴一笑。

有一次，几个喝得大着舌头的男生非要子建跟梦中女神合影。他登时不知所措，语无伦次。而她款款站起来，大大方方走到他面前，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子建感觉浑身的血液腾地冲上脑门，整张脸红成一块红布，一颗心狂跳不止。他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力图笑得自然些。他感到手臂僵硬得像一根木头。

照片被传到群里。她紧靠他站着，头微微偏向他，脸色鲜艳得像一朵桃花。他呢，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额头的川字舒展开来。

她知道了自己对她的情意，会拿什么眼光看他呢？子建有点好奇。应该很欢喜吧，甚至有点小得意——自己一直在一位男生的心里闪耀，怎么说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时光像海浪一样，抹去了记忆沙滩上的字迹，而自己在子建的记忆之树上，留下刀砍斧斫般的印痕。

6

夜渐深了。工友们大概睡了吧，子建想。隐隐笙歌度水而来，夹杂着汽车尖锐的鸣笛。霓虹灯在水面上跳跃、闪烁，血色广告牌在水底厮杀得难分难解。

“子建，我到你那里去，好吗？”

子建耳边又想起如眉的声音。他的心乱成一团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如眉看他的眼神有了内涵——羞涩，炽热，含情脉脉。

是从成为微信好友开始的吗？他认真地给她的朋友圈点赞，真诚地跟她聊天。是他的诚实、宽厚、朴拙感动了她，还是他在纷繁复杂的世俗生活中仍保持一份纯真烂漫打动了她？或者是，他从未染上独居生活恣意放纵的恶习、洁身自好、拥有诗意情怀吸引了她？至于她是怎样一种生活状态，他从不贸然探询。他只知道，她也是打工大潮中的留守者，独自打发孤独寂寞的日子。她精致的妆容下，隐藏着挥之不去的落寞与苦闷。

他是一个称职的倾听者。她有时倾诉生活的烦恼事，似乎老公在外面有人。“他在外面快活，凭什么我活得忍气吞声？”

“男人在外面混世界，有时候身不由己……只要他的心还在家里，你多往好处想……”

“身不由己？你也这样吗，子建？——不是说司机在外，都是遇饭吃饭么？”

“那也因人而异。我考虑问题比较多，更看重责任和道义。有工友靠倒卖烟草发了财，但我做不来，真的，我原则性太强。余征就说我死脑筋……性格决定命运。”

“子建，你还跟上学时一样，傻得可爱！这些同学中，你是最原生态的一个。”

“这算是夸我吗？”子建咧嘴笑了，“我总是忘不了上学岁月，尤其高考那天，我错过了物理考试，万念俱灰，你走过来安慰了我……你的一句话比金子还珍贵。我是个看重情义的人，别人对我好，我肝脑涂地……”

“那么，子建，我到你那边去，好吗……”如眉幽幽地问了一句。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子建思考着，“是来散心吗？一个美丽的女子，愿意只身前往他所在的城市，这意味着什么呢？”

子建不知如何回答。是的，他感激她，喜欢她，怀着青春的热情。旅居陌生的城市，困顿初醒时分，戚戚然。孤独经常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每当那时，他就用读书打发时间。一个个无聊的长夜，就这样熬过来了。

如果如眉过来，在他身边，那他该是最幸福的人吧？不用负任何责任，不影响彼此家庭，就是两颗孤独的灵魂互相取暖。

奔波在外的人，临时组合，彼此各取所需，回家后一拍两散，这在身边早已不是稀奇事。还有同样开长途大巴的初中同学之南，人家从不拒绝诱惑，他的名言是：来者不拒，遇水喝水，遇饭吃饭……

7

子建不止一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他挽着她的手，在金色的沙滩上散步，咸咸的海风吹起她的长发，吹得她白色的衣裙飘扬起来，她白皙的脚踩在柔软的沙滩上，留下一串串可爱的脚印。她咯咯笑着追逐海浪，而他，在沙滩上画两颗心，签上自己的名字。

美得跟童话一样。是的，他一直把她看得像女神一样崇高，她凝神思索的样子，抿着嘴微笑的样子，偏着脑袋撒娇的俏皮样子，还有后背挺得笔直、双手叠放在膝上、安安静静的样子……每个画面都纯净温婉而美好——像他纯真无邪的青春时光。

现在，他马上就可以实现他的梦想了，只消一个电话，或一个短信，她就会从遥远的小城来到他身边，他可以带她去看海，听潮声，还可以载着她游览风景名胜。然后——

然后呢？

生活是具体而繁琐的。他们不可能每天生活在童话里。当生活揭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粗粝丑陋的一面，他在她心目中还那么朴质可爱吗？她在他心目中还完美无瑕吗？

当自己不完美的一面暴露时，永远的怀念，最美的记忆，就如一只精致的高脚杯摔向坚硬的地面，啪的一声，破碎了。

“日子好无聊啊，”子建耳边传来如眉的叹息，“每天都重复同样的日子，如一潭死水……”

子建能想象如眉的生活状态——每天化着精致的淡妆，背着小巧玲珑的双肩包，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闲逛。晚上，一屋子空虚，灯光照得墙壁雪白一片。她拉亮所有的灯，想把满屋子虚空填满。

而他不也一样吗？每当闲下来时，面对大把空白时间，不知所措。家庭，孩子，工作，所有的繁难事不知向谁诉说。虽然同学群很活跃，但真正交心的人多么少啊！子建有时感到，人心之间的距离比老家到上海还遥远。

而现在，她——自己心心念念的女神向他抛来了橄榄枝，他为什么退缩了呢？

“所有的幺蛾子都是因寂寞而起的！”他忽然想起余征的这句话。两颗因寂寞而靠近的灵魂，真能彼此慰藉吗？子建想起《伤逝》里的涓生与子君，因爱结合，却因结合而分离。

家庭，责任，道义，织成一张密实的网，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蚊虫徒然挣扎，却不能前进半步。

8

夜已深了。江面起了一层薄雾。水里的霓虹灯还像星星一样闪烁。岸边的柳树静静地垂着柔长的枝条，似乎也睡去了。

路灯闪着橘红色的光，夜气怕冷似的聚拢来，形成一道灰白的光柱。子建回到公司宿舍楼，隔壁传来麻将声，一股浓烈的烟酒味从门缝里窜出来，呛得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打开门，进了自己的屋子。灯亮了，雪白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打开手机，编辑一条短信：如眉，相见不如怀念……

他盯着屏幕，大脑一片空白，耳朵嗡嗡直响，世界出奇的安静。终于，他抬起拇指，按了一下发送……

大片空白排山倒海般的威压过来，子建拉灭了电灯，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 责任编辑：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