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梅钰 | 比你更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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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

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梅钰,本名郝晓梅,祖籍吕梁临县,1978年出生,山西省作协会员,临汾市作协首届签约作家,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获黄河文学奖、海燕人气作家奖、平阳文艺优秀小说奖、娘子关优秀作品奖等。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临汾市首届签约作家,作品先后刊发于《黄河》《黄河文学》《海燕》《都市》《娘子关》等杂志,荣获临汾市第六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娘子关优秀作品奖、平阳文艺优秀小说奖、海燕人气作家优秀奖、临汾市作协签约作家奖等。    

文学天地

                   

    比你更爱他

       

梅钰

冷清的商场没有几个客人,她从一走进来,就发现了。这家商场非常高端,只经营国内外一流品牌。她的爱马仕手包就是在这里买的,它滑到了胳膊肘上,她将它提起来,放回肩膀。她还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那个热闹,穿着薄纱连衣裙的漂亮女人将胸脯挺得高高的,两条大长腿端得直直的,骄傲地走来走去,身上散发着来自遥远法国的香水味道。她们身边,或高或低或胖或瘦的男人们将腰挺得板直,想象着女人美丽的胴体,眼睛散出如水的柔波。而现在,售货员比顾客多,一个个爬在吧台上,只将饥渴的目光朝她扫射。她惊异地发现,不只是她,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

她穿着民族风的衣服,长及足踝:粉色连衣裙,藕色外披,桔红色丝巾,这让她看起来像把彩虹披挂在了身上。她本来可以不这样穿戴,像他曾经数次提议的一样,减少颜色,庄重款式。是的,她依赖他,像依赖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灵。只是,在这个上午,当她一个人走进这家商场时,她觉得被抽空了,只是一具巨大的空壳,又怎会在意衣服的颜色呢?
年初,她被告知必须搬离现在居住的房子,搬到偏远的、被他们冷落了二十年的老屋。通告她的小伙子说,三天内就要封。她没等三天,当天晚上就搬了。令他们奇怪的是,她甚至没多带几件衣服,还把首饰都留下了。她来到省城,想把晦暗的人生切掉,像割去一截腐烂的阑尾。起初以为需要五天、十天、一个月,不料一过就是半年。纠结在内心的伤感和痛楚扯拽着她的脚步,她试图在寻找中遗忘,却害怕因痕迹而更加确信。
像有一道光,令她停下来。跟其他店一样,这里也很冷清,一个女人把手机捧在嘴边,朝里送声音:零下七十度。她猜她在说生意,或者心情,或者恋人的表情。她又朝里挪了一步,被突然吹到的冷风吓了一跳。抬头,看见女人嘟起的嘴巴极艳极红。
“这怎么可能?”对方说,夸张的表情又把她吓了一跳。
卖掉这只包,像狠心在这段晦暗上砍一刀,如果一刀不够用,可以再砍第二刀、第三刀,直到把它连根拔掉。不然,她就永远只是一具行尸。她用更加坚定的语调,说明自己的决心。“你说过,可以随时以旧换新,”她说,“也可以随时兑现。”接着她极快地将手包掏空,递给对方。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支撑不下去了:这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唯一还跟他有关的物体。她不断清除、清除,从客观来说,只剩这一次清除,他就了无痕迹。
“真他妈疯了!”女人说。
之前,她说她“有气质”,“好漂亮”。一边说,一边朝他抛媚眼。他是型男,特别标准、特别俊朗、特别容易让女人产生幻想。她曾以为他的陪伴比阳光空气还要亘古,他们的未来就是把这没缝隙的亲密进行下去,一天天老死。但现实从心空劈出一声雷,把一切都切断了。
商场外面,巨大的蓝色水幕里,一个模糊的女人和一个模糊的男人在跳舞,《滚滚红尘》的节奏伴着沉重的失去的疼痛,令她哀伤。她在绕过围观的人群时,从某个女人百无聊赖的肩头看到,林青霞满眼缱绻和缠绵,被人涌着堵着,离他越来越远。她没有停留,在与水幕平行二十步以后,朝左,与它垂直,越走越远。
她告诉自己一定还在,那家饰品店卖各式各样的毛绒玩具,她喜欢将脸贴上去,暖茸茸软绵绵,像太阳、棉絮、妈妈的乳房。她没想过,从一个人,再到一个人,会让许多熟悉都变成陌生。店里全变了,一排一排的白色瓷器,从格子里渗出冷光。她不自觉打了一个寒战,同时发现有一双眼睛正从玻璃里望着自己。她下意识地回头。一个长得很高,很年轻,很漂亮的女人,迅速地躲闪开目光。
这个人似乎见过。在步行街、美食城,或者在她看电影的时候。当然,也可能在梦里,在无数将她围攻、奚落嘲讽她的人群里。她装作不经意,从她身边经过,觉得有两道光一直跟着自己,转了两个小弯,最后走出门。
她不知该干些什么,才能遗忘。装作过去二十年压根没存在,她只有二十五岁,仍是大学生,能在这条街稀薄的空气里看到未来浓郁的幸福。她慢慢吞吞地朝东走,街边店铺的DJ音乐像长着脚,一直撵她,她被迫让自己的心跳跟了它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支撑不住,她从胸腔吁出一口长气,同时通顺了血管和神经。总得干点什么。她又想。觉得他的阴影无处不在,整条街都被遮蔽了,甚至没有一个角落幸免。他是光明,也是黑暗,要么让她灿烂,要么让她沉沦。总是这样,明明要遗忘,却想起了更多。她对这些毫无办法,只得用宿命来释怀。这让她再次感到命运的强大,同遇见一样,离开也没给她一点预演的机会和可能。——他曾在刚才那个店里给她买过一条裙子——她匆忙反转身子,却看见一双避之不及的眼睛。
“鄢梦。”对方朝她伸出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拉住她。
“该退的已经退了,该罚的也已经罚了,还不够吗?”她觉得自己脸上僵起的纹路,像两只老死的蚕虫,又冰冷又丑陋。
“我不是办案的,”女人说,仿佛临近一座冰山,“我是李新的远房亲戚。”
听到这个名字时,她觉得自己的骨头瞬间软化,不得不依靠对方的身体,才没有倒下去。“可我没见过你!”她说。
“你只见过我们所有亲戚的三分之一,尽管他们已经有很多。”对方边说,边拉着她朝前走。
她们走向一家店,黑色木板上的热烫金字:木石前盟,让她觉得被针尖扎遍全身。最后一个双人座,原木茶几上的黑釉花瓶里,插枝干荷,同她之前和他一起来时看到的一样。她挣脱她,走过去。仍旧背靠墙面坐下,将身子抵在椅背上,两条腿伸开来,搭到落地窗低矮的窗台上。
“我叫李真。”女人边说,边将茶单递给她,“虽然我和李新是很远很远的亲戚了,但我们都姓李。”
她没接,点了一壶茉莉。
“我们没见过,但我知道你的一切,”李真说,“你们的一切。”
她啜了一口,茉莉划开冰冷和凝滞,从食管滑进胃管,这是个温热的过程,让她很妥贴。但她讨厌对方说话的语气:“你的一切”、“你们的一切”。像她从那天起就惯常做的一样,她没理会,准备找个理由离开。
“你半年前到省城时,我跟你坐同一列动车,”对方又说,“命中注定,我们有缘。”
“可你没跟我说话,却选择跟踪?”
“不,当然不是。”
李真告诉她,她本来想找她说话的,但她一上车就在流泪,甚至睡着了,还在抽泣。她像朵盛开在沙漠里的水仙花,只要一触碰,就会变成灰烬。她忍住了,但她没忍住对她的关心。李真说,她本来可以随时拉住她,跟她说话。但她缺少的不只是勇气,还有解开她心结的能力。
“不是所有的结都需要解开。”鄢梦说,“我很享受这个结。”
“总有心事的女人,会变老。”
“没有人看,老与不老,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总得适应。”李真毫不掩饰她“知道你们的一切”,“李新出事,让我们所有人都很意外。但意外之余,我们得承认,这是必然。”
鄢梦的心仿佛被蝎子蜇了一口,她站了起来。
“你是说他活该?”她说,“被关进黑屋子里,失去他所拥有的一切。”
“难道他没有触碰他不该触碰的?没有拿走他不该拿走的?”李真说,“得来太容易,失去才会这么彻底。”
鄢梦吃惊地望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听到这些话。
有件事,荷月一直没有告诉鄢梦:她不叫李真,和李新也不是亲戚。五年前,她通过朋友认识他,和所有认识他的女人一样,她对他痴迷不已,发疯地追随他,不顾一切地接近他。除了走廓的几次碰面,几句寒暄,她没有更多的收获。他对她,并不比对别人多一些热情。这让她灰心,觉得他们应该不同。转折在六月,李新接待的省领导中,有一个是荷月的同乡,她受邀出席晚宴,大胆向他倾诉。欲望引诱沉醉,酒精捆绑迷乱,两个人倒下去的那一刹间,她对这条捷径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荷月的聪明,在于她巧妙地收敛了自己的聪明,让李新以为她真是一个除了爱情别无所求的傻女人。依他的名望地位,他并不缺这玩意,他缺的是不裹挟任何东西的单纯的爱情。
“你到底想要什么?”起初他总这样问。没有得到一次正面回答,荷月回应他的,是更紧的拥抱,突然扑上来的热吻,强被勾住的小指,和悄悄泛起的泪花。“我爱你。真的好爱好爱你。你不要离开我,这辈子都不要离开我。”她喃喃着,让自己更紧地贴近他。
他甘愿沦陷,为这个小自己十五岁的女人牵肠挂肚,不忍让她的每一个愿望落空。尽管她的愿望每次都会落空。“我想和你去看流星雨。”“我想和你去旅行。”“我想做你的新娘。”“我想给你生个女儿。”……他做不到。他愧疚。所以当她终于有了一个愿望是他可以效力的时候,他觉得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
“如果是他做就好了。”她说,一只手被他枕在颈下,一只手去揉他的肚脐, “他是我表哥,叫钟树。”
直至他被双规,她都没有告诉他,这个叫钟树的,不是她表哥。他只是一个包工头,跟许多削尖了脑袋想结识他的包工头一样。只是他够聪明,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让这个铁面无私的副市长就范。他花了十万和她认识,再以每项工程额百分之一的利润回馈她,双方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就达成了默契。
钟树一次又一次拿到工程。
荷月一次又一次取得报酬。
她没料到,李新会被双规。“从家里被带走的,贪污了几个亿。”消息封锁了,却比不封锁传得更快,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她就知道了。她惊恐地想到,纪委马上就会找到她,比风来得还要快。她把现金锁进地下室,又抱出来,觉得它像巨大的黑色硬壳,高高竖起在尘寰,她只要留着它,就是对外发出一个通告:她是李新的同谋。她不得不将它们分开,一叠叠铺在床垫下,柜板内,甚至洗手间的吊顶上。
她去探消息。令她诧异的是,前副市长的妻子像尊石像,又冰冷又倔犟。她看到她迎着别人的指点,把自己一步步裹进尘埃;看到她傍晚时分在滨河路阴郁的空气里散步,被丛生的冬青挂住裙摆也毫无知觉;看到她在城市公园的雕塑前发呆,半夜了还在盘旋。一天晚上,她跟着她登上城南的森林公园,真害怕她用腰带把自己挂在树上。另一天晚上,她来到河边,把倒影投进水里,她也幻想过她浮肿的身体。
等她们坐同一列动车来到省城,先后住进大学附近的青年公寓,她又跟着她把这个城市转了一遍。她远远跟着,看到她同那些大学生一起,在路边的地摊边吃饭;看到她坐进高档西餐厅,喝下一杯又一杯红酒;看到她去电影院,看到一半就走出来;看到她去图书馆,一坐就是一整天。她一次次跟着她,甚至近得能听到她的呼吸,却从未被她注意。这一次,如果不是她主动出击,相信她仍会避开目光,让自己走过去。
“他们说他贪污了几个亿。”荷月说。
鄢梦转动着杯子,“传闻如果真那么可靠,世界早就灭亡了。”
“也许是你不知道。”荷月说,“有些事,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荷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用一种罪恶,折抵她的罪恶,让自己解脱。她期望从鄢梦这里得到,却发觉对方根本不相信李新会贪污。“这绝对不可能,”她说,“他甚至觉得钱是世上最肮脏的东西。”
“可它能换来许多,比如。”荷月说,“一款限量版的手包。”
“如果我告诉你那是唯一的一只,而且是生日礼物呢?”
敲门声节制且节律,咚咚—咚咚。打开门后,她看到三个人,穿着藏蓝色的西装,夹着黑色公文包。领头的人浅浅笑着,像她无数次见到的来访者一样。她习惯这个场景,像习惯他早就不规律的生活。等她觉到异样,他已经被带出了门。那天晚上有月,极惨淡。他踏进黑色商务轿车时,被立在车边的三个人同时推着后背。那三个人,也都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像从电视剧里走出来一样。
鄢梦等着他,认定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
一个月后,她被告知接受搜查。她坐在沙发上,一动没动。侦查员用老道的手法,排查了所有可能藏下一元硬币的地方,恨不能剖开她的身体,为猜疑找到确凿的证据。他们显然失望了,屋子远比他们想象的干净,他俩的工资卡上,也没有多余的资金流转。她当然知道,尽管人们不相信,可他就是那污浊里残存的清白,那泥淖里探出来的洁净。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鄢梦说,“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会逆着世俗生长,也逆着规则生长。就因为逆着,才有价值。”
荷月从鄢梦的话里,看到李新的影子。她让自己平静下来,“你这么肯定李新没有贪污,就得有合理的证据。”
“证据?”鄢梦说,“悲哀的是,越真实,越没有办法证明。”
三天后,荷月敲门时,闻到了死亡的味道。等她找到公寓管理处,让人用钢锤砸开房门,看到洇开的鲜血像盛开的玫瑰,在白色被罩上大朵妩媚。她大吃一惊,跑近,看到她仍用剪刀朝大腿戳,已被剥开的皮,半圆,耷拉着,朝下滴血。惊惧让她愣在地上,没有像管理员一样,阻止她,用毛巾将伤口覆住。
“为什么?”她喃喃道。
“总得把皮剥开,才知道核是什么。”鄢梦惨白着脸,说,“他不会贪污,可却以贪污的名义被抓。就连你!亲戚?我们甚至从来没见过!你说他动了不该动的,拿了不该拿的。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却像所有人一样,用自己认为的,去代替事情本来的。恨就恨在,事情本来的,被你们认为的打败了,打败了!”
有一瞬间,荷月以为在地狱。鄢梦被幽秘笼罩,脸绿,发白,身形枯槁,她哭诉着,揭露着,将她巨大的罪状投影在古铜镜里。她如魔怪被打回原形。钞票结成的笼,让她越挣扎,越被围困。喉咙阻滞,呼吸困难,她挥起剪刀,朝她刺来,呲,鲜血迸溅,她的肮脏的魂从喉里突出来,变成一团模糊,血的模糊,肉的模糊。
是护士擦拭过的纱布。
荷月收回神,看向鄢梦,“为什么干傻事?如果你坚信他没贪污,应该好好的,等他回来。”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像她上次说李新“动了不该动的,拿了不该拿的”一样,鄢梦正以一种令她不安的眼神看着她。她反复推敲,仍然觉得是谴责,谴责她不该划清界限,把自己置于高处,好像她是洁净,李新是污浊一样。后来荷月无数次咀嚼这眼神,免不了为自己完美蒙骗过她而沾沾自喜,“她不知道,我俩才是同盟军。”
事实上,鄢梦的眼里只有空洞,“我以为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不会超过三天,不会超过一个星期,不会超过一个月,可是都超过了。”她说,“如果只有死亡能把我们分开,那就只有死亡能让我们重聚。”
荷月一震,终于把想问的问了出来,“你爱他吗?”
对方看着她,她却感到她透过自己的身体,看向了李新。“我爱他,比他想象的还要爱。只恨不能替他受过,只恨不能让他回来,只恨没有通天的神力,搞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有时,我真想生活是神话,有个白胡子老爷爷跟我说,可以用我十年寿命,二十年寿命,用我的眼睛,用我的心灵,用我前世今生的记忆,来换他平安。我愿意!”
荷月微微一颤,突然想到,对于这个答案,她是在意的。不知从何时起,面对越来越多的钱,她不再欣喜。和李新相比,这些废纸一文不值,并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和幸福感。同他相守越久,她越融化在他的温情里,不能自拔,也越想独占他的爱,不跟别人分享一丝一毫。而今天,她却从鄢梦的话里,嗅到她对李新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她第一次,不是因为害怕惩罚,而是因为感觉对李新爱得还不够,心烦意乱。
迎宾小姐第四次拒绝荷月时,被她硬闯了进去。钟树坐在硕大的办公桌后,秃顶被灯光照得格外亮堂。他站起来,夸张地绕过桌子,站在她面前。
“你来干什么?”
“李新是被你害的?”
他诡异地笑了一下,径自坐下去。
“这么问是不礼貌的。应该说,是你把他送进去的。”
荷月没理会,将钱从袋子里拿出来,摆到茶几上,“你给的,所有的,都在这里,还给你。换他出来!”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将肥硕的身子更松驰地陷下去。“有些事,一旦做了,就不容反悔。”他用左手挑起一沓钱,用右手食指尖挨页划过,“你疯了!当初收钱时疯,现在送回来给我,更疯。但我告诉你,李新进去,不是因为这个。”
他不理会她的诧异,“而且,让你伤心的是,你的李副市长也远没有你想象中爱你。”他说,“市里那么多大工程,他每次给我的,都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不怕告诉你,我后来找过他,给他送大礼,被他拒收了。告诉他你不想告诉他的,并且威胁他要向纪委告发,他还是不为所动。”
像钟树预料的一样,荷月软到了沙发上,她使劲撑着,没让自己变成一滩液体,一缕气体。
“他就是块可恶的硬骨头。”他无视她,将钱一沓一沓撂起来,又一沓一沓分开去,茶几上红艳艳一片。“应付硬骨头,就得用硬方法。你信吗?不光我一个人想让他倒,我只是提了个建议,两天就筹到了五百万。”
“你们陷害他。”荷月说,声音紧巴巴的,“你们把这钱给他了?”
“他会要吗?”他说,“只能逼他要。用他的信息办张银行卡,通过网上银行转帐,截图很容易,上传很容易,检举很容易,一切都很容易。”
光盘声音很清晰,荷月甚至听到自己紧张的呼吸。她反复播放,没有漏掉钟树所说的每一个字。之后,她写了这辈子最长的一封信,十五页,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没有错别字,没有表述歧义,没有漏掉任何一个细节,才将邮件投入信箱。
“该让真相露出来了,”她说,“让这该死的一切赶紧过去!”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荷月一直在等待。她又去了省城,发现鄢梦的情绪并不比她上次离开时好一些。她揭开她的裙子,看到大腿上留下的伤疤,像条丑陋的血蚰蜒。她任由它突起,没有涂抹医生建议的疤痕灵。她的优雅的气质完全被磨灭,光洁的皮肤生起暗疮、褶皱,稀疏的头发因怠于打理,露出灰黄的头皮。白天,她待在公寓,瞪着墙上的虚无,连一句话都懒得说。晚上,她听见她说梦话、磨牙,像被人扼住脖子般哭泣。起初,荷月想借坦白来唤醒她,她用了各种方法开头,却发现鄢梦早锁了灵魂,只有李新才打得开。
有一天晚上,两人去学府街。荷月将手伸进鄢梦的臂弯,半是搀扶,半是拉拽,朝前走。灰白的天幕里,没有月亮,也没有一颗星,照亮她们的,是惨淡的路灯,和街道旁的广告灯箱。越走,荷月越觉到鄢梦的体重,看到她将整个身子都倚过来。
“你能不能撑起你的骨头。”荷月一把甩开她,跳到她对面,“你坚信李新没贪污,却不做起码的辩解。你只在消极等待,在等谁?谁把公平还给你,谁把爱情还给你,谁把李新还给你?你说希望有童话,可生活不是童话,什么白胡子老爷爷,什么前世今生的记忆,统统都没有。对于李新来说,你的爱苍白无力,甚至不如他此时此刻能呼吸到的一口空气。”
鄢梦让自己溜在地上,软成一团。
“如果我是你,”荷月继续说,“就扔掉悲观,扔掉绝望,去寻找,把李新的清白找回来,把他找回来。哪怕赌上生命!跟爱情相比,生命算什么!”
荷月俯下身去扶鄢梦,才发现自己和她一样泪流满面。两个人手挽着手,站定,发觉彼此打通了某个关节,很温暖,也很异样。
“你必须坚持,”荷月握住鄢梦的手,“相信我,你很快就能见到他。”
两天后,荷月接到省纪委的电话。走之前,她给李新留了一封信:
我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利用了你的爱。等我发觉,一切都无可挽回。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覆水难收。我愿用我的余生,为你赎罪。
邮件设置一个月后定时发送。荷月相信,到那时,李新会回来,鄢梦会好起来,不用像现在一样,只是一具行尸。她握住她的手,对方正用散乱的眼神看着她。
“我要走了,”荷月说,“不知道这一走,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我知道,”鄢梦说,“当初,我以为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不会超过三天,不会超过一星期,不会超过一个月,可都超过了。超过了,就没底了。人最怕没底,没底就没希望。”
“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荷月说,“你一定要记住,即使这辈子再也见不了面,也请你记住:我比你更爱他。”
荷月没回头,没看到对方眼里的诧异。即使看到,她也不在意。到这时候了,真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责任编辑  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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