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摄影阅读02】李楠《风景摄影,需打破“视觉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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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李楠
南方周末图片总监,资深图片编辑,著名评论家、策展人
风景摄影,由来已久,从者甚众,那么,究竟什么是风景摄影?它又存在哪些态势和问题呢?本文从五个方面进行了阐述。

安塞尔·亚当斯作品,赋予自然以神秘的“他性”。
1、风景的概念:
风景,从字面上很好理解,包括自然与人文两大方面。风景摄影,landscape photography,经历了地形学、新地形学的阶段性发展,已然从最初侧重自然属性转变为面向社会、经济、政治、文化开放的风景。放眼望去,可谓“风景无处不在”。

李·弗里德兰德作品《纽约》。1966 年,美国乔治·伊斯曼之家举办了由内森·莱昂斯策展的《当代摄影家──向着社会的风景》(ContemporaryPhotographers: Toward a Social Landscape)摄影展,将人创造的社会现实纳入到风景的范畴,引发强烈关注。
风景摄影,一方面是人对风景的视觉化呈现,另一方面,这些图像又成为风景新的组成部分——当我们拍摄风景时,自身便处于风景之中了。
这样一种耐人寻味的关系在提示我们:对于风景的理解,不能将其简单窄化为自然风光;风景摄影,当然也不是观光式的唯美与消费,而是一个包含了生动现实与复杂问题的视觉表达。我们常说的风光摄影、景观摄影、地景摄影等,其实都包含在landscape photography里面,这在西方摄影评价体系里,已经是非常清晰而成熟的概念了。

刘易斯·巴尔茨作品:《西南墙》。1975年,依然在乔治·伊斯曼之家举办了由威廉·詹金斯策展的《新地形学摄影:被人类改变的风景摄影作品展》(Topographics: Photographs of a Man-Altered Landscape),标志着新地形学摄影正式诞生,迄今影响深远。
那么,今天为何还要再次讨论风景摄影的概念?其目的应该不是纠缠于已有的明确界定或其字面含义,而是要在一个动态的进程中进一步把握和探索其边界与可能。只有在这样开放、多维的框架里探讨风景摄影,才具有现实性和前瞻性。

斯蒂芬·肖尔《美国表象》。
2、风景的制造:
风景并非只是一个被动的存在,任由浅薄的“明信片”式图解。风景,也可以是主动的、有立场的,可以依照某种强烈的目的性被制造出来,成为对一种对世界的观照。
风景,已然不是一个名词,而成为一个动词:风景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们不仅仅是观看到某种景象,而是由此逐渐产生一致的主体认同和社会共识。所以,“制造”的风景,可以成为“塑造”的手段。

台湾学者郭力昕指出,1949年的蒋政权之所以推崇郎静山的作品,正因为这些远离现实的画意摄影既可以表达乡愁以统一民众情绪,又可以避开新中国和阻隔台湾本土认同。
除了那些符号化的图式,如长城、旭日、迎客松等,另一个在现实中比较普遍的例子是:几乎在每个城市、尤其二三线城市,都会有一张用于宣传的形象照片,基本都是高楼林立、霓虹闪烁。除了少数标志性建筑之外,大部分是同质化的,很难从这些照片上分辨出是哪座城市。也就是说,在不约而同地选择以“现代化”风景塑造城市形象时,城市真正的个性却被忽视了。

摄影师:Gautam Krishnan

摄影师:Robert Bock
城市风景,在高清显示之下越来越模糊了。所谓“城市化”,似乎只是这些急于示人的物质富裕。由此产生的精神上的空洞感,也就成为难以回避的问题。
所以,风景,不仅仅是自然之美、心灵之光,它还是一种文化操作和权力表现,并真实地发生着作用。
当今西方学者对风景图像的研究重心,慢慢从对图像的意味阐释转向关注其现实作用,这不仅仅是学术研究主题的变化,更是现实社会之风景的真切变化:真正将图像置入社会机制内部进行观察、分析与考量,而非仅在观看的层面众说纷纭。
风景摄影,并非只是陈列在美术馆里供人观看、欣赏的艺术作品,它既是社会的风景,也是风景的社会;这才是风景的渐入佳境。
3、风景摄影的问题:视觉奇观
关于风景摄影的讨论一直很多,有一种现象我觉得很有意思:

黄山风光 摄影师:White.RainForest
摄影界曾有对于风光摄影的“清算”,主要集中在某些作品的逃避现实、娱乐消费、粉饰太平。江山如画,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没有必要全盘否定风光摄影,但上述这些问题也是客观存在的,因此产生了十分尖锐激烈的批判。但无论如何批判、清算,风光摄影在大众中间始终方兴未艾、为群众喜闻乐见,相当有生命力。有多少人进入摄影,正是从风光开始。

等待日出 摄影师:Elizeu Dias
相对而言,景观摄影,作为高度理性主义的视觉化形态,被认为是对社会问题进行冷静揭示、富有思想深度的方式。被中国摄影师引用之后,一度非常盛行,应该说,也有不少好作品,但鲜有在社会中产生广泛影响,引发深入思考,普通民众的反应反而是比较平淡的。
我们不妨思考一下,是什么原因导致这样的现状?
可能原因有很多,我觉得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风光摄影和景观摄影,这两种看起来不同的摄影其实存在着一个共同的的问题,那就是:在某种程度上,它们都只是在追求“视觉奇观”:风光摄影追求的视觉奇观是唯美、壮丽、甜腻;景观摄影追求的视觉奇观是荒诞、混乱、暧昧。
显然,当图像只提供奇观,问题便接踵而至。
无论是风光摄影,还是景观摄影,两者都存在一种错位:没有理顺外在关系和内在逻辑。所以,存在的问题始终解决不了,而应该发挥的力量也发挥不出来。

以上为输入“景观摄影”之后百度产生的图片
要知道,制造视觉奇观是非常容易的,无论是在神奇的大自然,还是在一个新旧交替、急速发展的社会,奇特的风景俯拾皆是,戏剧的冲突信手拈来,这种容易会使我们陷入单一、狭隘的思维模式,以为风景就是一种观看的对象,一种被动的存在,而忽视了风景背后的支撑之物到底是什么,什么才是风景真正的涵义。
因此,只有打破视觉奇观,走出耽于事物表面的迷思,我们才能看到真正的风景,才有真正的自然观、人文观和世界观。
4、“新山水”摄影:

姚璐作品《清崖横云图》
近年来,“新山水”摄影渐成气象,它借用中国山水画的古典图式和趣味,来浇现代化景观的块垒。“天人合一”的东方思维营造的人与山水的和谐统一,与“天人分裂”的西方思维建立的人与自然的紧张对峙,置于一个画面之中,平静之中充满张力。
这既有对传统视觉观的继承和发扬,也面临着割裂的困境。因为,山水画的图式可以直接引用,但与其相匹配的观看方式、空间与语境已不复存在。

比如,长卷是很有代表性的传统绘画样式,现在我们看长卷,都是全部打开,一览无余。但古人看长卷,常常是把玩的,铺开一节,欣赏一节,反复品味,并不是一次全部看完。中国山水画,是知识分子理想人格的投射,心向林泉,却又不能远离君亲,因此观画“卧游”,以为两全。山水画的观看空间,与中国传统建筑的结构、家具的陈列等浑然一体,与观画者的心境、氛围、寄寓的情怀也息息相关。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中国馆特意复制的苏州园林,营造中国味道的欣赏空间
所谓观看,是一个整体概念,并不能只取其一,不计其余;因此,“新山水”在令人充满期待的同时,某些作品往往有“形”而无“意”,徒有其表;形与意是一个整体,仅仅将古典山水中的视觉元素置换成现在进行时,强行对比,还是一种粗糙的“视觉奇观”。当然,这从另一个角度也在提示我们风景摄影探索的新方向。
5、风景的隐喻:
老子有一句话已经将人/社会/自然的关系说得非常透彻:“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们的老祖宗以通达圆融的无分别心直抵真道,这给我们极其重要的启示。
我注意到,第十三届全国摄影理论研讨会的研讨主题有一个时间背景:“风景摄影40年”,40年往前推是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元年,一个国家的转折点。这个时间背景不是自然属性,而是社会属性。那么,1978年如何跟风景摄影接上趟?当然,改革开放之后,整个中国的风景和形象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各种新风景层出不穷,人们也在呼唤对于新风景的深刻表现与表达。这就回到开头所说,我们不能仅从自然生态层面去探讨风景,当然,自然观是研讨的重要起点,我们必须从这里出发,但它肯定不是研讨的终点。
江山如此多娇,风景这边独好。风景的隐喻往往在不动声色之间反映并改变着我们的认知。就以我们现在身处的东莞乃至中国而言,它曾经的风景是浩浩荡荡的打工大军,是世界工厂。今天,它在期待新的表达。
摄影在提供一种观看的同时,必然屏蔽另一种观看;我们究竟要“制造”怎样的风景、表达怎样的风景,才是真正的时代风景、中国风景?这是一个不容易回答、却值得去深思的课题!
感谢本文作者李楠老师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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