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乡愁
父亲的乡愁,深邃、深沉、执拗。
“回么!”是乡愁的小名,时常在嘴角边上的,“落叶归根么”,是乡愁的大名,总是在无意于再与人辩驳的时候,很正式地叫出乡愁的名字。
故土难离,是普通人的情愫,更是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不愿意离家、守着一亩薄田、三间房的父亲的心结。“千好万好都不如自家的家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三间瓦房可以安放一日三餐,四季沐歌,一亩薄田足以裹腹,吃饱了吼两嗓子浑厚深沉苍凉浓郁的秦腔,把对生活的百般滋味、人世的诸多感慨都郁结于那几声吼里。或者出门与乡亲们拉呱几句家常,便可以安心地伴朝阳守夕阳,心安不乱地过好日子了!
“哪里都别去,哪里都不如自己家好!”每每想起他说的这一句,承诺或者信条一般的话语。就想起那时候离家出去上大学,每一次放假回家碰到大姥爷,总是乐呵呵地问“外面有咱这臊子面不?”“没有!”“外面有咱这秦腔戏不?”“没有!”两个没有说完,头摇未定,他就笑得更深邃了,烟锅在地上的石头上一磕,“我就说么,哪里也没咱这家好!出去干啥?上完学赶紧回来!”年轮移转间,此时还有几分让孩子出去看看的想法的父亲,也成了大姥爷那样的老人,有了他一样的想法。彼时觉得大姥爷的见识有些不够长远,可是现在再看父亲,就特别能理解那种乡愁。
清贫一辈子的父亲,从来不眼热别人家升官发财,他总是那种知足常乐的样子,“老百姓,有口吃的就该知足!”可是他和母亲一辈子最羡慕的,是别人家的孩子,都离家近,年节就回家了,可是他们辛辛苦苦一辈子孵育的孩子,一个比一个跑得远,像断了线的风筝,放出去就收不回来了。父母没有能力与本事给孩子安置一个离家近的、可以守住乡土的工作,不得已,也只能认命,就随他们去吧!有时候想,这也许就是他们一生最大的遗憾了吧?每每有人问,“一个比一个放得远,看你们两个老了没人管可咋整?”每每那个时候,就觉得他们的笑好勉强好没落,看似不在乎地说,“老了再说吧!”
谁都以为衰老与疾病是别人的事情,只有当某一个特定的时候,才恍然惊觉,年华已老,老病相催。现在的父母,怕是早已没了底气再说“老了再说了”,以为老还远,却赫然发现,白发苍苍,老朽叠撞。
老了的父母,为了孩子,远离故土,奔赴着南南北北,做起了并不潇洒的背包客。行李箱里就是几件旧衣裳,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心里的执念却异常得坚定,等你们的孩子稍稍大点儿,我们就回家了,回自己家了!回家,好温暖的字眼,他们说了十好几年,大孩子大了,小孩子又跟上了,仿佛带孩子,就是“子子孙孙无穷尽”的使命了,家,就永远在千里之外,在梦里,在念想中。
一亩薄田,是那乡愁的根!干了一辈子农活的父亲,舍不下那一亩薄田,就像舍不下自己的孩子。无数的人都劝说,“别回了,那一亩地,让别人种种算了,或者让人帮忙给代种一下。”一开始父亲还好言好语地辩解,“收种为大,怎么能不回呢,回家看看!”再说急眼了,就气鼓鼓地,“农民,不种地也不知道干啥?怎么能那样说话?种庄稼,赔钱都不能让它慌着,怎么能不种?”只有母亲最了解他的心思,“呆在哪里都着急,想回家看看就让回家看看吧!”
可是谁都知道,科技的进步,智能手机的应用,刷脸的方便,线路的频多,便利的永远是年轻人,对于父亲这样的要被社会淘汰的老年人来说,出行越来越难,没有孩子接送,常常会让他哀叹不已,越老越小,心里胆怯犯怵,也怕,怎么坐车,怎么倒车,谁接谁送,有没有人接送,都让他心里打鼓,七上八下。回家的念头是执念,刀山火海,山长水阔都不管,但要真走,又是西天取经的九九八十一难。可是即使是那样,也无法阻挡他奔赴老家,以解乡愁的想法。
年轻时要供养一大家子的老老少少,他都舍不得离家离乡,宁愿多吃些苦多受些罪,觉得只有守着那一方水土和那些熟悉的人才是安全的。老了的时候,生计不再是他要考虑的事情了,他总说,养家是担子,慢慢地,悄悄地就从一代人的肩上搁到了另外一代人的身上了,我的责任使命完成了,现在就靠你们了。所以,最大的心愿与执念,就是回家,踏上家乡的黄土地,守着他的一亩薄田,三间瓦房,调一碗热干面,吼一嗓子秦腔戏,于他,就是此生最大的满足。
然而此刻,守着繁星,他依然在辛劳地略带疲惫与满足地含饴弄孙,完成他的人生使命,又一边,暗暗地数着日子,看看还有几日,就又可以回家了,回到他心心念念的,梦里回望的秦川。
突然特别想和劝着他不回家的弟弟们说一句,“别再劝了,孝顺孝顺,顺才是孝,而顺着父亲,唯一的就是放飞他的乡愁,让他回家,种地种菜,守家护院!”
2020.9.16晚 郭江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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